他的两个随从史孔梁和丘据也跟着他流泪,说:“君主说的对呀!臣下依赖君主的俸禄生活,虽然吃的是粗米淡饭,乘的是瘦马旧车,也还不想死呢,何况君主如此富有,如此享福呢?”
这时只有站在一旁的大臣晏子在笑。齐景公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责问他:“寡人今日在这里忧伤,史孔梁和丘据都能体察寡人的心情,跟着寡人一起忧伤,为什么你却笑呢?”
晏子回答说:“假如贤明的君主能长久活在人间,那么太公与桓公将会长久活在人间;假如英勇的君主能长久活在人间,那么庄公、灵公将会长久活在人间。如果这些君主都还活在人间,君主您只能披着蓑笠、立在田间耕作土地了,怎么会身居君位而拥有国家呢?只因为前代的君主相继去世了,所以您才有可能得到国家,成为君主的呀。可是您却因为人都要死而忧伤,这不是很可笑吗?不仅如此,还有您手下的这两位大臣,见到君王办了可笑的事,不但不去矫正,反而逢迎献媚,跟着陇伤,这不是更可笑吗?”
景公听了很惭愧,举起酒杯自己罚了自己一杯,又罚了史孔梁和丘据各一杯。
齐景公忧死,是因为他怕丢失己有的国家。他没想到,正是因为人皆有死,他才得到了先王的国家。这种只见一面而不见另一面的思维方法自然会引人发笑。
按照晏子的观点,人皆有死给齐景公带来了可怕的前景,人皆有死也给齐景公带来了优越的现世。也就是说,齐景公之所以成了君主,是人皆有死这个规律赐给的,齐景公之所以将要离开君位,也是人皆有死这个规律决定的。齐景公做君主只不过是人皆有死这个规律展现的过程而已,它不为齐景公喜欢继承君位而不让先君去世,也不为齐景公担心离开君位而让景公长存。齐景公的忧伤不但是片面的,而且是无用的。人不会永久活着,因此既不必为自己的在世而欣喜,也不必为自己的离世而忧伤。即来之则安之,将去之则顺之。
列子在《杨朱篇》中通过杨朱之口说出了一番生死的道理:
有一次,杨朱的学生孟孙阳请教杨朱说:“有一个这样的人,他特别珍惜自己的生命,特别爱护自己的身体,以此求取不死。
可以做到吗?”
杨朱说:“做不到。世上没有不死的道理。”
孟孙阳问:“以此求取长生可以做到吗?”
杨朱说:“做不到。世上没有长生的道理。生命不是通过珍惜就能不死的,身体不是通过爱护就能长久的。况且为什么一定要追求长生不死呢?长生不死有什么好处呢?人的情欲与好恶,古代与今天是一样的;人的健康与疾病,古代与今天是一样的;世上的劳苦与欢乐,古代与今天是一样的;人世的变易与治乱,古代与今天是一样的。既然这些东西都听过了,都见过了,都经过了,为什么一定要再去听,再去看,再去经历呢?活一百年那已经是很令人厌烦的了,时间太长了!这么长的时间还嫌不够,还想活得更长,那是多么累,多么苦啊!”
孟孙阳说:“照先生这么说,早死要比长生好了。如果真是这样,不是赴汤蹈火、身试锋利便可如愿以偿了吗?”
杨朱说;“世上的道理可不像你说的这个样子呀!人既然已经生了下来,就放开任其生活下去,想要怎么样就让他去怎么样好了,一直等到死,才算了结。人将要死时,就放开任他去死,想要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好了,一直到他完全死去,才算终了。
因此,对待生死,没有什么不可放任的。是生是死,随它自然去吧,何必要管什么是早,什么是晚呢?”
这个故事首先讲人生必有死,这个道理前面的故事已经谈到了;其二是讲长生没有意义,那会很苦很累,暗含着死后可以得到休息,这在前面的故事中也有涉及;其三是讲,不必要追求长生,也不必要追求速死,是生是死随其自然,这是本故事的大旨,也是道家最基本的生死观。
“子贡倦学”的故事意义与此相近,但却有所侧重。
《天瑞篇》中说:
孔子的学生子贡感到学习太累了,想要休息一段时期,于是便向孔子请假。他说:“学生近日感到学习得非常疲倦,想要休息休息。请先生能够准许。”
孔子感到很奇怪,说:“人一旦来到世间便没有休息的地方。
你要休息那怎么可能呢?”
子贡说:“照先生的说法,学生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吗?”
孔子说:“有倒是有,那就请你看那旷野之中高高的、圆圆的坟墓,坟墓中那上宽下窄的棺材,那就是休息的地方。”
子贡听说后感叹着说:“真是伟大呀,这个死啊!君子认为那是休息,小人认为那是倒下了。”
孔子听子贡对死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很是赞赏,说:“子贡,你真是把人的生死看透了。现在的人只知道人生的快乐,不知道人生的痛苦;只知道人老的疲惫,不知道人老的安逸;只知道死是可恶的,不知道死是休息。齐国的大夫晏子说过一句话,他说:‘生活在古代的人不厌恶死。仁义的人以死为休息,不仁的人以死为倒下。’实际上,死是人的归宿。古人以死人为归人,意思是回到家的人;以活人为行人,意思是走在路上的人。走在路上的人不知道回家,那是抛弃家的人,将受到社会的谴责;而现在天下大多数人都不愿死,都抛弃家,人们却不知道谴责。一个人离乡背井,丢弃亲人,抛掉产业,游历四方而不回家,这是一种什么人呢?人们必定说他是狂荡的人。而另有一人重视贤才,自以为心灵手巧,所以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在那里追求名誉地位,到处张扬而不知收敛。这是一种什么人呢?人们必定说他是有智谋的人。实际上这两种人都是不可取的,可是人们却褒一个而贬一个。只有圣人才知道如何正确地评价他们。
“子贡倦学”在以死为归的学说基础上,进一步说明死是一种休息,是一种快乐。之所以说它是快乐,主要是针对人生而言的。
因为人生在世总是处在不停地操劳之中,不得休息。为了求生,为了荣名,不停地奔波,无休止地奋争。这是一种痛苦,是一种煎熬。立足于此,死是这种痛苦和煎熬的解脱,所以是陕乐。
这种观点没有明显脱离生死随其自然的基本思路,但却发展了以生为苦、以生为累的思想,并对以死为归的思想表示赞许。
列子还在《杨朱篇》中表述了一种“生为暂来”的思想。
他说:
长沮子见杨朱每日无拘无束地活着,逢水喝水,逢食进食,无水亦不觅水,无食亦不求食,唯恐对他身体不好,于是劝杨朱好好保养,以求长生。杨朱不以为然,说:“有人愿意长寿。长寿有什么好处呢?活一百岁可以说是够长的了,一千个人中很难。有一个。可是你想一想,在这一生中,婴儿时期还不懂事,年老之时已经衰退,这两个要别人照顾的时期就占去了人生的将近一半。晚上睡着时无知无觉,白天有了知觉又忙忙碌碌地不得空闲,这样的日子又几乎占了一半。再加上病痛疾苦、忧虑疑惧,在人的一生中几乎又占了一半。算下来,在几十年中,真正无忧无虑、闲适自在的日子,大概没有几天。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为的是什么呢?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有人说是为了享受丰厚的物质、动听的音乐和悦目的美色。
可是物质并非时刻都能满足,声色并非可以长久赏玩,而且还得时刻注意法规的限制、名誉的好坏,往往为了一时的名声和死后的荣誉,不让自己的眼睛去看愿看的东西,不让自己的耳朵去听愿听的东西,注重自己心中的是非标准,放弃了自己当时能够享受到的快乐。这和囚禁在牢笼之中有什么区别呢?
“太古时期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们知道,人生是暂时来到这个世界,人死是暂时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就随着自己的意愿去行动,不违背自然的需求。遇到愉悦的事情不回避,不受名誉好坏的束缚;放纵本性去生活,不限制对万物的喜好;不追求死后的荣名,也不触犯人间的刑法。至于名誉好坏、寿命长短,都不是自己所要考虑的事情。”
这个故事的归结点是不考虑名誉好坏、寿命长短,坦然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所以基本思想仍然属于顺随自然的范畴。
不过在表述的过程中,用否定人生快乐的方法去破除追求长寿的观念,因此显得颇有一些悲观厌世的情调。又用放任情性的方法去表述不违背自然的思想,因此显得略有一些纵欲的色彩。然而其宗旨却是随其自然,不加人意之束缚。
《力命篇》中表述了一种“人本无有”的思想:
魏国有一个名叫东门吴的人,很喜爱他的儿子。可是当他儿子不幸夭折之后,他却没有一点点忧伤的样子。他的管家觉得很奇怪,问他说:“先生爱儿子可以说是天下少有的了,可是现在您的儿子死了,却不见您悲哀和忧伤。这是为什么呢?”
东门吴回答说:“我原先本来就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悲哀和忧伤。现在儿子死了,不是与原先没有儿子一样吗?既然与原先没有儿子是一样的,那为什么要悲哀和忧伤呢?”
这个故事是从人的演变来看待生死。认为人本来就不存在,死后也不存在,所以生前与死后没有什么区别。既然生前与死后没有什么区别,那么死后也就不应该有什么哀伤了,因为他在生前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哀伤。
生死随其自然,立足点在于人是自然界发展变化的一个过程。说它是自然界发展变化的一个过程,其意义有两点:其一是,人是自然而生的,也是自然而死的,非旦自然生死,而且既已出生则必然要死,因为这是自然界发展变化的规律,任何人都不可能违背。既然如此,人在生死面前则是无可选择的。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则应抱有生死随其自然的态度,这是一种明智。
反之,明知生不可求而强求,明知死不可免而强免,明知未至死地而趋死,明知前有生路而不行,岂非自讨苦吃?岂非愚昧?其二是,人从无有而至有,又从存有而至无,处于无有之时无知无欲、无苦无乐,回归无有之地也会无知无欲、无苦无乐。既然如此,人生不值得追求,人死不必要回避。
客观一点说,这种观点是一种自然的观点,实在的观点,通达的观点,透彻的观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揭示了生死的真相,驱散了死界的迷雾,消除了对死的恐惧,进入了自若的境界,对人类有解除迷信,唤醒睡梦,启迪理智,脱俗归真的作用。
人们生活在世上,大都害怕死,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死将改变人生的一切,丢掉生时的家财,抛弃亲友与家人,割断情丝和爱恋,把人带人一个陌生的世界;因为生与死的中间隔着一个不可琢磨的分界线,是痛?是苦?是惊?是惧?谁都不知道,而别人临死时那种难受的样子却给人留下了可怕的印象;因为死后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人们全然不知道,加上一些鬼怪传说的渲染,那里十分可怕便成了一般人对死的心理预感。
不过怕有什么用呢?怕也得死,不怕也得死。既然如此,与其害怕,不如正视它,研究它,以顺随客观规律的态度对待它。
这是最正确的态度。之所以说它正确,是因为它是对人的生活和身心最为有益的态度。列子生死顺其自然的观点与这样的态度是基本吻合的。
死是必然要来临的,拒之亦来,迎之亦来,这是人生的客观规律。列子正是立足于此提出了拒之无用而迎之不必,未来之则安于生而既来之则安于死的观点。由此可见,列子的观点不是随意的妄言,它建立在了对生死规律正确认识的基础上。
死是一种乐事,因为它是劳累之后的休息、烦恼之中的解脱,所以死不应拒之,亦不必惧之,随其自然而应之。列子这种观点不能说是科学的,因为死后无知无觉,既谈不上苦,也谈不上乐。然一而这种乐观的态度却扫除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心理,而且以劳累后的休息、烦恼之中的解脱作比喻,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生前一无所有,死后也一无所有,人从无而变有,又由有而归无。据此列子提出生前无忧、死后亦无所沈的的观点。在这里,首先列子确立的前提是真实的、科学的,他客观地展示了人在生前死后的真实世界;其次他的眼光是深邃的,思维是非凡的,他把人的视野从有限的现世拓展到了不可目视的彼岸,将人的视角从人的生命体调整到了宇宙空间,使之具有了高度的洞察功能和透视功能。
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脱俗的,显得那么沉静、泰然、洒脱、自在,一派圣哲风度,使人仰而观之。
由此我们说,列子生死随其自然的观点是中国古代的一面明镜,大可照亮人的心田,使人活得轻松,死得自然。
不过有些人并不同意这个结论,说列子的观点导向颓废、放纵、享乐主义、利己主义。这倒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列子讲述过几个相关的故事,我们在下面作一介绍,以供分析。
3.尽欢穷乐死则皆空
在列子讲述的故事中,的确有主张人生享乐的,但这种主张的理论依据并不是生死随其自然,而另有所主。请看“子产兄弟”和“端木散财”两个故事。
“子产兄弟”的故事出自《杨朱篇》。故事说:
春秋时期,郑国曾由子产执政。子产很有才能,只用了三年时间,便创造出了国治民安的局面,善者服其教化,恶者畏其刑法,邻近的诸侯也都心怀忧虑,怕郑国越来越强大。可是有一件事情总使子产放心不下,成为他担心而又束手无策的难题。这就是他的兄长公孙朝好酒,弟弟公孙穆好色。
在公孙朝的家里存放着千种好酒,已经是喝也喝不尽了,可是他还在大规模地酿造,酒糟堆放在那里像个小山。路经他家,离门口还有百步之远,就闻到了酒糟味,那个浓劲,呛人鼻喉。
说起公孙朝的喝酒来,那就更不用提了。酒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乐趣,除此之外,什么世道的安危、人间的吉凶、家境的盛衰、九族的亲疏、国家的存亡,一概不知,即使是水火兵刃危及他的生命,他也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