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写字。
写字可以让她平静如水、心无旁骛。——心忘于笔,手忘于书,提腕运笔间自是忘却了从前种种。
仿佛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城墙,爱恨愁苦、恩怨情仇全都被她打发到墙壁另一侧,于是她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世界寂静下来,一颗心亦淡然。她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临写上。
眼到,手到,心到。
然而这般忘我却只是短暂的刹那。她终究还是不能像从前一样,让自己整个身心彻底投入。只是一个低头运笔的瞬间,内心跳跃了一下,曾经在她身边为她磨墨的男人身影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便错愕了,笔尖微颤,顽皮地在纸上点了一下。她假装没发觉自己内心的颤抖,笔尖轻落,沿着那一点展开,便把污点遮了去,只是墨渍浓淡之分还是让那污点显露。
就像她内心遮掩不住的仇恨。
搁笔,垂首,拳头紧了又松——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她?他怎么可以做出那种事?
曾经的夫妻情深、恩爱非常,在他的忠君爱国面前,竟全成了笑话。杜勐烹妻宰妾在先,他毫不迟疑效仿在后。她,江南商贾世家影家之女,德容兼备的一代才女,竟就那样被他当做猪狗宰杀,赏与士兵分食。
女人是什么?妻子又是什么?是男人们的玩物,是丈夫们高兴时便赠与的一个称呼。没有情比金坚,何来比翼双飞?没有举案齐眉,何来白首偕老?
他到底还是放弃了她。
只是这种方式,却实在令她始料不及。
她恨,她怨,恨自己成为了士兵们的腹中餐,怨自己识人不当。当得知她的下场之后,她曾剧烈颤抖,胃里似有海浪翻涌,竟忍不住呕吐。她何曾想过,自己会沦为军士的腹中餐?她又何曾想难过,赐予她这种命运的竟是她一心信任、以为会白头偕老的夫君?
起初,她没有泪,空有迷茫和恐惧。一个人怔怔地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晚餐难得的丰盛。一碗白米饭,一碟素炒笋尖,一碗萝卜汤。而此前即便是府中女主人,她也不过是稀粥当主食,偶尔有红薯充饥。
早在杜勐将军带头捐粮之时,她的夫君便已将府中存粮大半捐出,那时他还曾对她陈述,忠君爱国,不只是杜勐将军一人之事。她懂,但她并不支持。铭阳被大军围困,救兵近在眼前,却不敢有所行动,早就说明铭阳气数已尽。徒劳挣扎不过是妄送性命。
但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他所坚信的大义,在他心中就如一座山,她清楚自己不能把这座山移走,于是便只有默从。
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这座山有一天竟压到了她头上。
当晚,一个老仆带着两个年轻侍从闯入内室,恭恭敬敬地请求她原谅。她明白,时辰到了。不只是她,府中婆子、丫鬟惧要和她一同去死。他的忠诚竟然让他不惜牺牲全府女子性命,皇帝若知,不知是何想法?
这时仇恨才开始滋生,她仿佛看到她、她所熟悉的婆子、丫鬟们陈尸案板之上,被人以杀猪刀肢解,再丢于沸水之中,与陈皮同煮。她仿佛看到士兵们撕扯着她们腿上、胸脯上、手臂的肉,大口咀嚼,大口吞咽。
那些面黄肌瘦的面孔显露笑意,有人在高歌,有人在讲荤段子,有人则大赞人肉好吃。——这是丫鬟冬俞曾对她描述过的杜勐妻妾被分食时的场景。
他们似乎忘了,吃进去的不是猪肉、牛肉,而是人肉。人为了活命,竟可以藐视人与畜生之间的区别。
她忽然明白,这世界的肮脏一直都被她的眼睛忽略。她一直坚信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不过是海市蜃楼,亭台幻象,经不起一点风雨。世间本无情爱,不过是人皆害怕寂寞,硬要为自己、为对方造一个恩爱幻象罢了。谁为谁痴心到老?谁又曾把谁视为生命?
世间美好不过是虚幻的泡沫,一触就破,可是她却浪费生命在这虚幻上面。
她恨,恨的不只是自己的最终命运,不只是男人对女人的轻视,还有这世界的虚伪、她的轻信以及人类的自私本性。原本如此啊!何以她现在才看透?
是她被这个世界欺骗了,还是她太愚蠢?
老仆垂着头命令一位年轻侍从动手。
侍从迟疑不决。
她上前一步,把剑横在自己脖颈上,唇角扬起笑意。这笑意在侍卫和老仆看来,于凄楚、决绝之美中渗出森森凉意。那是他们不曾在她面上看到过的、令人毛发倒竖的东西。那一刻,他们似乎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肮脏,看到自己对生的贪婪欲求,看到自己送女人去死时既同情又侥幸的无耻。死的是女人,不会是男人,因为女人对战争无用。那一刻,内心残存的良善之念让他们觉得自己突然间落入了冰窖,但自私和解脱却是从冰窖上方垂下来的一条绳索,他们拼命顺着绳索向上爬。
女人对战争没用,是的,没用,所以女人才会死。
他们没理由为此愧疚,战争决定了女人的命运,而他们不过是命令的执行者。
她的笑从嘴角蔓延至眉梢。她看到了他们的挣扎,看到了丑恶最终战胜了良善。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以前是多么天真。
她抬头捏着剑柄,让锋利的剑锋贴近脖颈动脉的位置。
他既送她去死,她便去死。没有反抗,亦没有质疑和询问,更不会求着见他最后一面。他是不会见她的了,她知道。他没脸见她,也没有那个气魄和胆量。
“动手。”她喃喃着道。轻轻地闭上眼睛,对于她熟悉的环境没有多看一眼。这世界不值得她留恋。
她感觉到锋利的刀刃在她的脖颈上颤了颤,侍从的声音颤抖着,“夫人,原谅我。”
她笑,原谅?人都要死了,还操心什么原谅不原谅?一个原谅,就可以换取自己良心好过?
但她说的却是:“我原谅你。”
侍从的手抖了一下,继而,她感觉到脖颈处的冰冷猛然深入,深入到她喉管的位置,深入到她冰冷的内心,鲜血涌出,温暖了她的下巴。她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一股压力冲进口中,她紧紧咬住牙关,鲜血却从嘴角渗出。她抓住一旁的桌子边缘,以撑住自己摇摇欲倒的身子,可她最终仍踉跄着仰面摔倒。
她感觉不到疼,她只感到冷。透彻骨髓的冷。鲜血的流失带走她体内残余的温暖。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已经逐渐模糊的影像,浑身哆嗦不止。意识亦开始渐渐模糊,但这模糊中,她却还是清醒地感觉到,她的血正流到她身下,把她自己温暖,可惜,她却仍然不能停止颤抖。
好吧,影茹,闭上眼睛去死,结束这寒冷,结束这痛苦。
于是她闭上眼睛。
可谁曾想到她竟然获得了重生?寒冷和痛苦没有结束,她的恨,也早已愈燃愈旺。旺到她难以自控,非报复不能消解。然而,她毕竟还是学会了镇静已对,那场疯,让她不再被仇恨淹没,而是高高坐于仇恨之上,籍着仇恨的力量,她要活着,好好活着,这样才能为自己报仇,也为死去的女子们报仇。
那些女子常来找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在她的梦中,在她发疯时的幻象里。然而她们并非来要她帮忙报仇,而是来向她抱怨:为什么她们都死了,她却还活着?同样结局惨烈,为什么她却有来生?这不公平,不公平!她们要把她重新拖下去!
瞧,即便是已成鬼魂,人类的自私邪恶本性却仍是存在着。
她害怕,怕的却不是梦中见了鬼,而是那些鬼魂们在说出那番话时满脸的憎恶之色,好像她重生过来是一件多么无法容忍的事;她也怕那些伸向她的只剩白骨的已经不能称之为手的东西,因为那些手分明想要把她撕碎;她更怕驱使着恶鬼来找她的背后的邪恶心性,那是造成这世界如此不堪的最终原因。
人如此,鬼亦如此,假若世界果真有鬼,也不过是一丘之貉,本无谁更怕谁之理。
但不管怎样,她已决定为自己复仇,也为那些女子复仇。
这将是她和男人、她和天地之间的不见血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