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曲里拐弯的走廊。走廊上没有灯,只有两边屋子里透出些浑黄含混的微光,略略可以为我们提供行走的路线。小姐把我俩安置在一个窄窄的屋子里。屋子里的灯光并不比走廊上强,小姐的脸色更是朦胧不清,有一种梦幻的色彩。小姐端来两盆洗脚的药水。小姐让我俩躺在床上——其实是让我,他早已是躺上去了。我慢慢地躺下去,却挣扎着抬起身来。面对一位陌生的女人,劈叉着腿,仰面躺下,这样的姿势我还很不习惯的。为我服务的那位小姐笑了笑,重新轻轻地把我推倒下去。然后她就冲我的裆部坐下来,把我的脚抬起,脱掉鞋袜,放进她的怀里。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还没和她打过招呼,我想无论如何我们是该先认识一下的。便问道:“小姐贵姓啊?”“我吗?八号呀。”她似笑非笑地瞅着我。“八号?我问的是你的名字呢。”“我们这里的人都是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开始揉我的脚。停了一会儿,我又没话找话地问她:“你是这个城市里的人吗?”“不,乡下的。”“读过书吗?”“小学没有毕业……”“为什么?”她又沉默了,把我的脚往回里拉了拉,很重很重地揉。旁边的他这时突然咕咕咕笑起来:“哎呀哎呀你把我揉痒了,揉痒了。”给他洗脚的五号小姐停了下来。但是他却咕咕咕笑得更厉害:“哎呀哎呀你怎么不揉了?你不揉我更痒呢!快揉呀快揉呀只有你的手才是止痒的呀……”我忽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也跟着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偷眼看那五号小姐,我不知道她该如何接受。五号小姐的皮肤非常白,是那种血色充盈很健康的白。这时候血却全部涌起来,涨出一张大红脸。
一时间,我突然给她的表情打动了!一个爱脸红的女孩是很动人的,她让我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迎面走来的小妹妹。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我略一转头,发现她的脸红了,于是我的脸也红了……这时,躺在旁边的他的笑声突然打断了我的想象:“你要小心呀你要小心呀!”“小心什么?”五号小姐不解地问。扑闪扑闪的眼睛,微微上翘的嘴。“你数一数我一共有几根脚趾头?”他作古正经地问道。“怎么了,十根呀。”“不对,你少数了一根,应该是十一根。”五号小姐把他的脚翻来倒去地看,还是不解。“你没看见?那剩下的一根,没有指甲盖的呀。你说你说,是不是你把指甲盖给弄掉了的?”一说完,他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他这一笑终于让我们明白了。这一次,血色很多的这位五号小姐不但没有脸红,她的脸反而变得非常苍白。我面前的八号小姐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头发几乎完全掉下来,遮住了一张脸。但是五号小姐却没有埋头,她把一张纸一样白的脸高高地仰起,小巧的鼻子倔强的挺着,宽宽的额头发出一圈洁净的光芒。我被她的这副高贵、顽强的神情震呆了!我屏住呼吸,不敢出一声气儿。事实上不只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窄窄的屋子里都显得非常安静。
面对车水马龙,他们安然睡去
从洗脚房出来,我不但没有因为得到按摩而放松,反而整个人处于一种虚弱状态,就像今天早上从客车里下来时那样。现在我悄无声息地走在大街上,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片干瘪的叶子,被城市里各种刮来刮去的风推攘着,轻飘飘的,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那人饭也吃了,脚也洗了,可他仍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概念。虽然我也知道,他现在不可能向我作出什么承诺,真正要是作了承诺反而显得虚假不实在,可心里总是空空落落七上八下的。我在乡下呆了二十多年,奋斗了二十多年,淹没了二十多年,腐烂了二十多年。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连石头也是会生根的。但我却一直躁动着,扑腾着,挣扎着,拒绝裂开,拒绝发芽。在一些夜深人静的晚上,独自面对清白的月光,四野的唧唧虫声,有时也会想,这一生就这样简单朴素地生活下去吧,不要东想西想了。可是一觉醒来,看到身边的同事一个个凭着各种关系纷纷逃出樊笼,看到过去的那些并不怎样的同学突然之间飞黄腾达人五人六呼风唤雨的时候,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清白就有了阴影,追求简朴成了没出息,粗糙,愚昧,肮脏,落后,平静的日子就像扔进了一颗颗巨大的石子,动荡颠簸得我几乎要爆炸了。
可是当我真正去寻找通往城市的道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点喜悦的感觉也没有,一点成功的期盼也不敢。同时我的身心还受到了巨大的摧残,我对我的目的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我甚至怀疑我所追求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应该属于我,我的所谓追求是不是真正有意义。我现在已经把自己的思路理不清晰,许多问题在我的心中绞缠着,闹腾着,找不到头绪,看不清走向。从早晨到现在我做了些什么事,这些事情我做得怎么样,现在我还能做什么,所有这一切我都糊涂不清。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飘来飘去,像一片从大树上掉下来的干枯叶子。我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要飘到哪里去,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我终于有了累的感觉。我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了。但是在这条齐整的繁华的大街上,却找不到一处可供我稍息的地儿。四处都是时髦的,庄重的,都是行走的,流动的,不可能停顿的。谁要是想歇一会儿,谁要是停下来,谁就会被远远地抛到身后,再也跟不上了。
但是后来我就在位于十字路口的电信大楼外面,看见了他们,那三个民工。他们坐在一根扁担上,身边各放着两个箩筐。箩筐用绳子系住,拴在扁担的扣眼里。他们蜷着身子,脑袋伏在膝头上。在我看见他们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显然,他们是睡着了。他们睡在十字路口,他们的前面,车辆,车辆,汽笛,汽笛,闪烁的灯光,流水一样的人潮。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没有惊醒他们。他们伏在地上,组成一个很协调的三角形,身边散散地点缀了几口箩筐。这副情景让我禁不住浮想联翩,我感到他们似乎是在田野里。他们刚锄完一块地,累了,便走到地边的一块小坡上,横放了锄头,坐在上面,歇气。他们从身上摸出一个荷叶包,打开,挑出几根烟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就顺在手中,掐成段,摊开,压在一起,裹紧,打火点上。滋滋滋地吸两口,不咸不淡地说一些闲话。太阳很好。很久没有这样好的太阳了,暖暖的太阳照得他们身上,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于是他们就把头伏在膝上,静静地睡去。一阵微风吹过来,轻轻地掀动了他们的头发。微风里有一股清甜的野花香。一只母羊,三两只白白的羊羔,它们在野花香里抬起头来,冲那几个伏头而睡的人咩咩地叫两声……
我突然发现,我非常善于做这样的想象。一想到这些事情,我的思维就变得异常敏锐而活跃,各种美好的图景也纷至沓来,同时心里面也产生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幸福的滋味一瞬间填满我的内心。直到这一刻我才确定,乡村在我心中其实占据着多么大的比重。虽然我在不断地憎恨它诅咒它,为它的破陋而羞愧而烦躁,但是骨子里肺腑里其实已经被攻陷了占领了,就像癌症患者一样,当被确证的时候,已经是进入了晚期。
这个发现让我绝望而又快意,我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先前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全解决了,我的心里面又重新充满了力量和自信。我挥起手,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车流,喇叭,灯光,人潮,似乎全在我的面前消失了。天空和白云,草地和花香,奔跑的少年,风声滑过耳际。我走到那三个席地而睡的民工前面,看着他们,很认真地看着他们。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也要和他们一样,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最好就在他们身边,最好还要倚靠着他们,我的农民兄弟。安静地恬然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