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一个靠窗的位置坐
拣一个靠窗的位置坐,这是我上车后的全部想法。乡场上通往县城的公路只有一条,而且还是碎石路。路面坑洼不平,陡,弯多,急。客车在上面行驶,常常像喝醉酒一样,摇来晃去,颠簸得很厉害。我的体质弱,胃娇气,敏感,太厉害的颠簸和太冲的汽油味会搞得我很不舒服。拣靠窗的位置坐,窗外丰沛的绿色可以大大地分散我的注意力,缓解胃部的痉挛和疼痛。同时,还可以方便地利用频频开窗来稀释车内未及完全燃烧的汽油臭味。紧急的时候,我拉开窗门,一张嘴,体内的秽物便给我完全喷出窗外了。
为了抢占这样的好位置,很早我就起床去了车站。乡场去县城的客车只有两班,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我没有吃早饭,我要尽量避免增加胃的负担,当然我也没有更多空余的时间留给自己做早饭。但仍然还是迟了一步,当我跨上车门的时候,靠窗的位置已经坐满人了。他们显然比我准备得更早,他们一个个都半眯着眼,萎在凳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逡巡了一阵,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找靠前的位子坐。相对来说,车上靠前的地方颠簸要小一些。我要找的座位旁边斜躺着一个人,他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劈叉着双腿,占去很大一块地方。
一边还放了个鼓鼓囊囊装过化肥的破塑料编织袋,用草绳扎了口,拴在一根扁担上,扁担握在他手里。我看出来,这是一个外出打工的民工。我轻声请他让一让,他没有吭声,似乎是睡着了,还有鼾声;但那草帽却分明正细细地蠕动,大约是眼皮眨了眨。我有些生气了,就狠狠地推了他的腿一下。他很不情愿地把腿往回里缩了缩,行李包却还在我的凳上。我拎起那塑料袋,不重,大约装的是衣物之类。便把袋往他怀里送。那人却不接,袋子偏过去,顺着重心又倒了过来,压在我身上。这一下我气就大了,这些个民工!脑袋一发热,我干脆把他袋子搬过来往外一掀,草绳断了,袋子掉到污脏的过道上。
坐下来后,心里不免有些惴惴的,担心他和我干仗,就直直地挺了身子,不敢正眼瞧他。可那人却是个贱骨头,好言与他说时,要拿大;这会儿受了气,却反而把身子缩回去了,给我让出相当宽的地盘。他这样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搞得我连高兴也不好意思了。仔细瞧他,上身穿的是一件油污污土红发暗的晴纶内衣(衣服本来的颜色已经无法确定,或许是鲜红?鲜黄?胸口原本还有几个字,大约是“……球队”什么的,不过都已经辨不清楚了),领口撕烂一大块,软软地垂在肩上。一条发白的蓝布裤,裤扣掉了一颗,还有一颗只有半边在扣眼里。这时候,我的胃突然有些不舒服。我不敢再看他,便把头偏向窗外。
因为太早,窗外还是黑乎乎的,周围店铺那低矮的窗口有了些晕黄的光。窗户的两边,隐隐约约能看到几片新贴的对联。只是一团团红色,看不清内容。今天是正月十六的早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火药燃烧后的焦味。鸡声的高潮已经过去,稀稀落落剩下一些,也不再丰满,像那吹岔了气的唢呐。干燥的木门声,从楼上咚咚咚下来的沉闷的脚步声,铲子在铁锅上尖锐的摩擦声,一盆污脏的水泼在街上的哗啦声,百无聊赖突然就吠起来的狗叫声,敲门声,屁儿屁儿由远而近又远去了的摩托车声,风吹棚布的刷拉刷拉声……
车门不断哐当哐当作响,人一个接一个往上涌。都是一副湿漉漉的面孔,像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枯干叶子。手里一色地拿着装过化肥或者食盐的破塑料编织袋行李包。已经没有空位了,连引擎盖上也挤满了人。后上来就把包裹往过道上一扔,而后一抬屁股坐在包上,又把身子歪过来,靠在我们的座位上。我摇了摇被挤得有些发热的身子,竭力要踢打出一个大一点的空间。身边过道上倚靠我的那人发现了我这意图,偏过头来,给我一个不好意思的笑,他那一股隔夜的口臭也顺势飘了过来。我赶紧用手捂住嘴,把头别向一边去。
车上已经塞满了人,车门被堵住,打不开了,但是司机还一味地摁着喇叭,没有启动油门的意思。售票员上来,爬过行李包,一边赶鸭子一样把人往后撵,一边不耐烦地踢那些人放在地上的东西,甚至就踢在了一个人的屁股上。不过他们却都讨好地笑着,有的还咋呼着帮售票员往后吆人。
客车终于动起来了。但是走得很慢,摇摇晃晃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路况真是太差,有些地方凹下一大个坑,有些地方又凸起尖溜溜的一块石头。车又慢下来,司机连轰了几脚油门,客车低吼着,打着响鼻,却并不过去。就有人拔长脖子往前望,车内一时议论纷纷。司机骂骂咧咧的,提了一柄铁锤下车去。接着就听到铁锤敲打石头上的声音。
刚动起来,扑哧扑哧喘两口松气,却又停了。原来是有人拦在路中间招手。“要找死哟!要死也不必赶早呀!”司机粗声骂着,却还是把车停了下来。售票员又往后赶鸭子,“往后挪往后挪!”“挤不动了挤不动了已经挤不动了!”有人抱怨着,却还是尽量地把脚缩到一堆。那人侧着身子挤上来,他的身子已经不能站直,行李袋高高地举在头顶,但是他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满脸幸福的笑。又是民工!我几乎是厌恶地要把头转向一边,不过我的头已经被固定,不能转动了。这时客车一抖动,一个民工撒开的衣襟扫过来,笼住了我的头,登时,一阵浓烈的混杂着狐臭的汗酸气铺天盖地就埋葬了我,我的胃子再也撑不住,站起来,推开窗,哇啦哇啦吐起来。
城市里的苍蝇
客车到站,我和民工们像垃圾一样被扔下来。我混杂在各种麻绳扁担塑料袋以及灰蒙蒙的脑袋瓜之间,再一次感到了无助和绝望。我蹲下身,捧着脑袋,闭上眼。我知道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一定有很多人用好奇、怜悯甚至狐疑的复杂眼光看我。但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胃的难受和头的眩晕使我很难维护起码的那点尊严。在车上我已经吐过多次,胃里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但是胃酸还在不停地往上冒。我蹲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闭着眼睛,我能感觉到身边的塑料包和灰脑袋一个一个地离去,巨大而空旷的站台上,只剩下我孤零零地蹲在那里,显得特别刺眼。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终于可以睁开眼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所谓“孤零零”的感觉其实是不正确的。我依然被困在中间,不过已经不是那些塑料包,那些灰脑袋,而是一群三轮车。他们挤在尽可能有利的位置,见我站起来,就不断地向我摇铃。于是我才想起,在客车进站的时候他们已经涌过来了。他们站在车道的两旁,像一群鸭子越过门槛,蹒跚地迎候主人的归来。他们轱辘轱辘奔客车踩来,又追着客车撵去。他们尽量地调整着自己的车速,以便在客车门打开的瞬间,他们的车座正好对着涌下的人群。但是道路太窄,车太多,有个人抢不上道,猛一踩力,却一下子飚到客车的前面去了。这一横生的变故把客车司机吓了一大跳,他猛一踩刹车,同时把头从车窗里伸出去,口痰唾沫一阵臭骂。一时车上的旅客,车下的其他三轮车夫也跟着骂起来。我看见车上有个时髦的女子并没有加入骂团,不过她做出一副恶心的样子:“这些三轮,真是太烦了,苍蝇一样!他们呐,简直就是城市里的苍蝇!”那人显然刚踩三轮不久,还是个愣头青,受了许多骂,也不敢吱声,埋了头,通红着脸,把三轮踩到一边。却又不死心,远远地还跟在众三轮的后面。
看到这许多三轮围住我,突然就想到车上女子说过的话:苍蝇!对,这个比附果然得体!刚刚有些舒缓的胃又出现了一阵钝钝的痛楚。我没有搭理他们,我义正词严地嚷他们:“让开!”他们好脾气地往后踩了踩,给我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我高挺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穿了出去。他们也不敢开腔,只是很小心地跟在我后面,很长一段路后,才讪讪地离去。
我走出车站,在没有建筑物遮挡的时候,才发现天气原来出奇的冷。寒意悄无声息地淌着,不知不觉就透进人厚厚的衣袄。我把衣服往怀里抄了抄,想起还要走很长一段路,而且还有一段很陡的坡,整个身子就要往地上萎。于是才后悔刚才没有搭理那几个三轮。不由得就转过头往车站望。正好有一个三轮也引长脖子望我,而且我还发现,那正是受了客车司机以及众人臭骂的愣头。我心里一动,略略向他点了点头。他得到我的肯允,立即掉转车头,轮子踩得风快地向我奔来。我知道,他跑得这么快,是生怕被别人抢去了。果然,他异常的举动引起了其他三轮的注意,也都纷纷转回车头,踩动轮子。不过终究迟了一步。这副情景让我想起我饲鸡的事情。我手里拿了块玉米饼从屋里出来。我手中香喷喷的玉米饼无疑被院子里的鸡们发现了,它们都纷纷抬起头,伸长脖子。不过它们又不能确定我是否要给它们吃,于是只做了一个起跑的动作,并不敢动,以免讨一顿好打。不过当我掰下一大块扔出去时,那副情形就和这三轮们很相似了。
三轮跑起来。是的,在这个城市里,他们都一律地给叫做“三轮”。他们没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只是这么一个符号。但是他们并不恼,我们抬嘴喊:“三轮!”他们就风一样刮过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三轮在我前面,穿一双泛白的军用胶鞋,裤管用草绳系着,显得又土气又别扭。我感到很奇怪,问他这样系是为什么?他说这样一是防备飞快踩动的时候裤管绞进链里去,二是跑起来风不往裆里钻。听他一说,我又感到了冬季凛冽的寒风!虽然我的外面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但是裸露的脸却像给谁着抽鞭子,很难受。就招呼他踩得慢些。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慢了下来。
前面是一块陡坡。他因为下面没有加速,上陡坡不久,轮子就转不动了。他向前俯低了身子,高抬起屁股,往踏板上加力。他的裤条小,因为用力,屁股轮廓分明地凸了出来。尖尖的臀瓣,深深的凹槽。一番艰苦的努力后,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于是跳下车,一手扶住龙头,另一手抓起绳条套在肩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