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
我和奶奶赶到学校的时候,我们班的同学已经在发书了。一大群人跟在老师身后,他们胀红着脸,怀里抱着一叠高高的新书,急急地往教室走去。那些新书真是好看,雪白雪白的,方方正正的,还有一股子浓浓的油墨香飘过来。我发现我村小的同学木头也在里面。我激动起来,大声喊,木头!木头!木头没有反应。我又喊,木头!木头!木头转过脸来,他的脚步却并没有停住,脸上也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喜表情,只说了句,你怎么才来?我们都发书了。就跟了人群跑进教室去了。
我望了奶奶一眼。奶奶笑着说,放心,放心,一定能报上的。奶奶为了增加她说话的可信度,又要把我的头往她的怀里摁。在学校里,我不喜欢奶奶的这个动作。我强了脖子不松动。奶奶抓不住我的头,就揪了我的手往教室方向跑。同学们已经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了,他们的前面,是一色的新桌子,桌上码了厚厚的新书。有的在精心地整理,有的却已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老师和一些大同学还在一本一本地往下发。发了新书,又发新本子。我的心里又涌起一阵慌乱。我不想看下去了,就挣开奶奶的手往外走。奶奶却一把揪过我,使劲往教室里推,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一下没站稳,嘭一声就撞开了教室的门。全班同学都刷刷刷地抬起眼睛看我,老师手里拿着一本书,停在空中,没有发下去。老师的脸色眼看着要变。奶奶赶紧从我身后探出头来大声喊,报名!老师,报名!老师挥挥手,出去出去!老师已经不高兴了。当我们退出教室的时候,老师却又追出来说,在一边等着,一会儿给你们报。老师嘟嘟囔囔,怎么才来,真是的!
差不多要放学的时候老师叫上我们。老师戴一副大眼镜,脸色很白。他没有像我在村小报名时那老师做的那样详细地问我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年龄父亲姓名母亲姓名家庭住址,而是直接向奶奶说了一个数据,这是一个钱的数据,也就是我书学费的数据。这应该是放在“备注”栏,也就是报名册上最后一栏的,但是老师提前说了。奶奶从怀里掏出钱包,抽掉橡皮筋,打开不透明的油纸袋,红布,手帕,拿出里面的钱,数着。数了一半,却又攥在手心里。
她看了老师一眼,嗫嗫嚅嚅地说,钱不够,可不可以先交一些?接着奶奶就向老师阐述了补交余钱的办法,奶奶说,秋收后,收回的粮食晒干卖成钱就交!奶奶说,圈里的架子猪催肥出槽后就交!奶奶说,母鸡生的鸡蛋凑足后卖成钱就交……但是老师对奶奶说的话似乎并不在意,在奶奶说话的同时,他也不断地说着。有什么钱是可以缓交的呢?他说,不交课本费新华书店催要书款谁给垫呢?他说,不交电脑费电脑坏了谁修电费谁出呢?他说,不交资料费你孩子的成绩如何提高呢?他说,不交桌凳费哪来的桌凳给你孩子用呢……奶奶说不是不交!奶奶把头向老师深深地俯下去,不是不交!奶奶用力地比划着,是缓交!缓一步,等我的粮食!我的猪!我的鸡蛋……老师不说了,老师望着奶奶,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这样吧,你找一个有经济实力的人担保一下。只要他一句话,到时候你没有交,我找他要去。老师也站起来,也向奶奶俯过身来,不是我不信任你,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我信也是没用的。你们不交钱,学校就要扣我的钱。我一个乡村教师,我总得要吃饭啊!
奶奶无话可说了。她拉着我的手出了学校的门。找谁担保呢?找谁担保呢?奶奶也有些慌神了,她顾不得我是否听到,就自言自语说开了。奶奶拉着我来到一个店铺前,那个店铺是奶奶经常买东西的地方。店铺的老板奶奶称他葛二爷,这个葛二爷也是奶奶在街上唯一认识的人。此刻,葛二爷正坐在铺里用一根细竹棍剔牙齿。奶奶喊,葛二爷!奶奶喊,葛二爷!葛二爷看到奶奶,高兴地说,太婆你要和我结账是不是?好,你等着,我把账簿拿出来,我们算一算。奶奶赔着笑,嗫嚅着说,不是结账……不是结账?葛二爷的脸挂不住了,不是结账那几时才是结账呢?太婆啊我们是小本生意,经不住折腾的哦!
奶奶又拉着我回学校去。奶奶边拉边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像条死狗一样,拉不动啊!奶奶冲我笑了笑,又想把我的头往她的怀里拉,孩子别担心,一定能报上的!老师见我们返回来,问,担保人找到了?奶奶鼓了鼓气说,老师,能不能不交桌凳费……我从家里搬一些来凑合着坐坐行不行啊……老师一听就炸了!不要说你认为不合理,我们也认为不合理呢!自古读书哪有孩子出钱买桌凳的?但是,政府不给拨钱,我们收的那一点子杂费连买粉笔纸张也不够,又从哪里给孩子变出桌凳来?但是老师看了奶奶一眼,不说了,只叹了口气,这样吧,这样吧,我带你们找找校长,看他有什么办法。他只要不扣我的钱,你们就报名读书。
九月二日
奶奶把我喊起床后,我还迷瞪了很长一段时间。具体的情形是:我坐在椅子上,大睁着眼睛看奶奶,但是却又对奶奶的话毫无反应。奶奶摇摇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脸。奶奶是真急了,她的声音里有些哭腔。我很奇怪,我说奶奶,你这是怎么了?我说完这句话就又不清楚了。奶奶把一碗饭塞进我手里,又把一双筷子塞进我手里。但我就只是把碗和筷子紧紧地抓在手里,我不大明白该怎样使用它们。奶奶没有办法,夺过我手里的碗和筷,把饭往我的嘴里扒拉。我咬了几下,又停住了,饭包在嘴里,不往下吞。奶奶生气了。把碗筷嘭一声顿在桌上,猛一起身,睡睡睡,你就知道睡!你还去不去读书啊你!奶奶背过身去,扯起围腰帕蒙住了脸……
奶奶打着手电走前面,我跟在后面。出门的时候,我对奶奶说,奶奶,你就不要跟去了,我自己能走。奶奶却不放心,你一个人走,迷迷瞪瞪的,踩着蛇怎么办?其实话出口我就后悔了,从小到大,我还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呢。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却已听足了关于夜路的恐怖的传说。一堆牛粪在道旁,那其实不是牛粪,是险道神。当你走过它身边的时候,它突然急速地膨胀起来,越来越高,高过你的头顶。一身漆黑的衣服,铜铃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不说话……一个人在前面走,你终于找到伴,赶紧跟上去,和那人拉呱起来。那人很好客,把你领回他朱门大户的家,饮茶,吃饭,上床睡觉。天亮以后,醒来,却原来躺在坟堆里……
我往前紧跨几步。我有一种想伸手抓住奶奶衣服后摆的感觉,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很清楚,我不能让奶奶知道我怕。奶奶要是知道我怕,她甚至有可能把我送拢学校,这样奶奶就太累了,我也会很失面子的。我埋了头,眼睛盯牢了奶奶手电照出的小小光圈,我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事物。天有一些微亮了,但是周围的事物仍然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细节是分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