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午夜，我准备去本城最大的电器超市买冰箱。选择在这时候去我是有考虑的，冬天是冰箱销售的淡季，价格上会比较低，反季节购买嘛；而到了午夜。销售员已经吆喝了一整天，她们的精神和体力都已经极度疲惫，喊价上不会太玄乎，差不多就会卖了——总之，这正是能买到价廉物美商品的最佳时机。
但是不凑巧，超市已经关门歇业，一直摆到人行道上的各式电器全都收进去了，川流不息的顾客也散了，超市门前突然空起来，空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些残留在地上的，商家特意散发的五颜六色的传单，被顺街而过的风吹得直打旋子，落叶一样堆在我脚边。外墙上直插霄汉的巨幅广告牌、仙女散花般的气球和彩旗、巨龙一样高高拱起的彩虹门，它们摆出庞大的阵势，面对的却是空空如也的大街——我忍不住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有个人正埋头捡地上的传单。那人胡子很长，头发很乱，衣服又破又脏。我看出来，那应该是个拾荒匠，这样的传单正是他们的挚爱，又硬又挺又压秤，片刻便能捡到沉甸甸一大堆——城市里倒处都是这种东西，很多商家为了宣传他们的产品，常常派出大队人马，专门到人口稠密的地方挨个向行人派送。不过行人却不怎么珍惜，随手就扔地上了。这个拾荒匠捡得很细致，他把传单叠好，裹成圆筒，揣进衣袋里。他的衣袋已经揣着好几个这样的纸筒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去超市。我知道一天中有两个时段商品的价格是比较便宜的，一个是即将关门时，一个是刚开张时。商家开铺子都喜欢讨个头彩，头彩越早越好，这时候他们往往不会特别在乎价格。
今天又有些不同，大门口除了摆满电器、花篮、宣传画外，旁边还搭了个台子，音乐震耳欲聋，几个穿比基尼的女郎在台上劲歌狂舞，抖动圆圆的肚脐和白晃晃的大腿。另一个长头发的帅小伙正在主持节目，搞有奖竞猜，互动问答。台下已经围了一大堆人，人群还不断地往台前挤。我知道这又是商家的一种促销手段，它当然打动不了我。对我来说，需要的是剥去浮华，显露出事物真实的面目。就像石头到了冬天，水瘦下去后，才能见到它们那些坚硬的粗粝的棱角。
冰箱摆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展位上仅有的几台冰箱都显得灰蒙蒙的，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擦拭过。每台冰箱上都有一张滞销品特有的“X折”的字样。我看得很细致，这些字样倒是很新的。显然是随着时间的延伸，折扣变得越来越低。我估计这个折扣应该到了它最低的时候，因为最冷的冬天即将过去，天气开始回暖，过了这一段，折扣也肯定将随着天气回暖而上升。
我心中窃喜，一切都如我所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赶紧找柜员。但是喊了几次都没人应。最后旁边一个柜台的柜员过来告诉我，冰箱没有专门的销售柜员。我很奇怪，咋会没有柜员呢？这个季节卖冰箱赚什么钱，公司怎么可能找一个柜员来吃干饭？那柜员白了我一眼。我更加欢喜，我才不怕她白眼，急问，那我要买冰箱咋办？你们难道不卖？你要买就买吧，我可以代出票，你去收银台交钱就可以了。我不动声色，让她把价钱再往下压一折。她听了很不耐烦，我都是代卖的，你要买就买，不买就买其他！说着她回她柜台前吆喝生意去了。我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扭住她不放。最后她被缠得不耐烦了，气鼓鼓告诉我，她可以帮我问问他们经理。她打了一通电话后，告诉我，经理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付了钱，搬着冰箱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发现门前的舞台上吵成一片。原来有个衣着破烂的人冲上了舞台。我认得那个人，他正是昨晚我在超市门前看到的拾荒匠！他冲上舞台干什么呢？我看见他污脏的手里拿着一个纸筒，他把纸筒对着嘴唇，昂着头，两眼望天，大张着嘴，似乎要唱歌。那纸筒正是昨晚我看到他从地上捡起的传单卷成的，他破破烂烂的口袋里还垂着好几个，随着他的蹦跳，几个纸筒跳落到舞台上了。
超市的保安当然不允许他在台上多呆一秒钟，很快他就被带下去，扔在大街边上。但是他挣扎着爬起来，又往舞台上冲。保安们笑着，一个保安嘴里骂了一句“疯子”，轻轻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似乎不太重，这轻轻一脚竟让他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但至始至终，他手里都抓着那“话筒”。我也感到很好笑，坐着送货车从他身边过去了。这一定是个精神不健全的人。
回到家，邻居看到我买了个冰箱回来，赶紧过来，热心地帮我往家里搬。拆开包装，取出冰箱安装好后，邻居不禁“咦”了一声。他说我买的这个冰箱的型号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样。他说他那冰箱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买的，那时候是刚出厂的新款，卖得很火，不打折。他问我多少钱，我得意地告诉他我的折扣和价格。他又“咦”了一声，不对哦，你这冰箱打了这么多折扣，怎么和我买的价钱差不多呢？他怕我不信，还专门回家取来发票给我看。我惊呆了，我说不对哦，他们这个折扣是千真万确的，怎么还和你全价时一样呢？邻居大笑起来，兄弟，你被忽悠了！这还不简单，先抬高价格，再打折，这样随便多少折扣，商家都稳赚不赔的，这不过是超市的另一种促销方法而已……
整整一天，我感到我的心都像是裸在外面一样，寒冷的天气把它冻成了冰疙瘩。那些冰渣塞住了我的胸膛，我的胸口又痛又闷。我一直搞不明白我是怎么被商家忽悠了的，难道他们早已明了我这种反季节购买的心理，故意不擦拭冰箱，故意不要柜员，那旁边的柜员其实也是个托儿，故意装出不耐烦，故意装出做不了主，打电话请示经理之类都是假的，巨大的折扣反差都是假的，所有这些从正反两方面连接起来，给我布下这个天衣无缝的局？我的情绪在这些问题上翻来覆去落不了地，晚上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我要去超市找他们，我要讨个说法！
不过到超市门口时我发现又迟了一步，和昨晚一样，超市已打烊关门。剩下的仍然只是满地的传单，人去楼空的舞台，巨幅广告牌、气球、彩旗以及高高拱起的彩虹门，兀自拉出的空空的架势。我想起昨晚我看到这个架势时还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脸一阵阵发烧，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呢？那不是在笑自己吗？架势并不空，它们终究让我钻进去了！
我又看见了那个人，被商场保安从舞台上拽下来的“疯子”，他爬上舞台，手里举着纸筒，摇头晃脑，身体扭来扭去，似乎在唱歌，但他并没有发出声音。我也爬上舞台，来到他面前。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他的眼睛在乌黑的脸上显得非常明亮，目光清澈而又空茫，穿透了我的身体，穿透了整个超市，到达极远的地方。这个疯子，他的衣服真脏，油污、腐烂的蔬菜汁水果汁一层层染在前襟后背，干透了，成了一块块硬痂，破败的衣缕像一片片枯败的叶子，随着他的扭动，那些干叶子摩擦得啪啪作响。突然，一股巨大的恶臭从他身上向我捅过来，我感到五脏六腑都在往外涌，眼前一黑，我一下就从舞台上跌下来，重重摔在地上了。
我暴跳如雷。超市忽悠了我，怎么一个疯子也能出我的洋相！我冲那疯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很想上台去把他拽下来，像保安一样把他扔到一边，踹他一脚。但是腿一阵疼痛，我爬不起来了。那疯子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咒骂，仍然极卖力极投入地表演着。不知怎么回事，到了后来，我竟被他的表演震惊了！可以这样说，他简直就是一个，表演家——我不能说他像歌唱家，因为他至始至终没发出声音，但是他身体的起伏扭转，那种柔度与弹性，简直可以说是韵律十足；他手脚的动作，我感到他每一下都踩在节拍上。我不知道他在表演什么歌，但是他的表演确实触动了我心里的某种音律，我忍不住都要随他跳起来，唱起来。他把脸脖尽力往后挺直，双臂展开，嘴巴嘬成最饱满的圆形，就像是他在唱一个高音，经过他胸膛共鸣的高音，我感到整个超市都被震得嗡嗡作响；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垂下头颈，扑下睫毛，低下喉头，显然是情到深处——我几乎也要为他的深垂俯伏到地上，眼前的一切，广告牌、舞台、彩虹门、超市、大街，它们都像婴儿一样安静下来，沉睡过去……
我晃一晃头，我发现自己好似着魔了，一个疯子无声的唱歌怎么可能让我深陷进去呢？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我再次冲那疯子大骂，要他赶紧从台上滚下来！但他仍然不为所动，沉浸在疯狂的表演里。骂着骂着，我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一个疯子而已，我和他较什么劲！超市关门了就明天再来，怎么能够把气撒在一个疯子身上！不过那疯子也好像唱累了，默默地从台上走下来，埋下头，又开始捡地上的传单，叠好，卷成“话筒”，放在旁边的台阶上。我看见那里已经堆了好大一堆“话筒”，但他仍然坚持不断地在地上捡着。不知道他是怕自己的“话筒”太少，不够用，还是想把地上那些传单全部捡走，不让他们再堆砌在这个世界上。
忽然间，我发觉内心已不再那样狂躁，我费力站起来，忍住痛，慢慢往家走去。已经过了午夜，城市里所有的事物都渐渐沉静下来，惨白的灯光安静地打在地上，我的身影像透明了一样，消失了。身后的超市、广告牌、传单、以及那个捡传单的疯子，他们也都在午夜灯光大片大片的清辉中悄悄隐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