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们,五六十岁的人了,你能找到一家工厂要我们吗?你们不是有低保吗?一个月几十元钱,现在又啥子都在涨,你想让我们饿死啊!还有我们这些年富力强的,出去打工,老婆又在家,性生活咋过?嘿,就想这些!你们当官的当然不想这些了,你们有二奶、三奶,我们就只能种自家自留地,现在地没了,你让我们种啥?你们不会把老婆一起带去呀!老婆带去了,孩子的教育咋办?老人的赡养咋办?家里的活路咋办?不出去也可以啊,只要你们支持项目入驻,将来企业多了,你们不就可以在本地当产业工人了吗?哼,说到这个就怄气,你们不是不晓得,这些企业就是不用本地人,对我们挑三拣四的!还不是你们自己把自己形象搞坏了,所以说喊你们把树拔了,树立良好形象嘛!树拔了他们就用了?骗三岁小孩吧,我们从小被骗大的,但现在几十岁了,还会上当受骗么!
说来说去,还是得赔钱。算了算了,赔吧!和他们签个协议,这次赔了,就不许再栽了,再栽,就罚款!赔了,果然就没再栽。可是,又出现个“可是”,有个政府官员告诉我,农民工作就是这样,太多太多的“可是”,直到把所有事情、所有人的一生都绕成一团浆糊。我是农民出生,很不服气,我想说,农民工作是不好做啊,但是农民为什么有那么多“可是”呢?我们给他们解决过几个“可是”呢?但是我没说,看到他那张浆糊一样的脸,我不忍说。
可是,又栽了。这次不是以前那样大片大片的,这次只一片。但是这片每日都在扩大。一调查,原来是个60多岁的老汉栽的。这老汉是自个儿跑去栽的,连家里人都不知道。政府找上门的时候,家里人才恍然大悟。忙找过老汉来问。老汉却不怎么说话,和他说了半天,他就一句,要栽呢,总不能让那地空着吧……
不听劝就算了,那么多的人都摆平了,一个老头还没办法呀。也不多,扯了就是了。政府拿出和他家签的协议给他儿子看,说好了的哈,再栽,不但不赔钱,还要罚款的哈!这次呢,款就不罚了,我们拔了就是了,但你不能扭着我们闹的哈。他儿子只嘿嘿笑,协议签在先,他也没话说。
就拔了。可是第二天又栽起了。又拔了。又栽起了。那边呢,很久无人问津,突然一个大项目就来了。这个大项目虽然不是世界五百强,还是个高耗能高污染的,但是对这个地方来说,也殊不易了,难得他们对这个偏僻的地方有兴趣。政府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这个项目搞定。优惠政策,能给的都给,倒贴钱也行,一分税收不得也行,不赚钱赚形象嘛。有一个龙头企业,一大片产业就带起来了。
政府领导发话了,一切工作都要服从服务于引进这个项目!谁要和项目过不去,我们就和他过不去!哪一方面出了漏子,就摘哪个人的帽子!领导话一出,这边一下就紧张了,部门负责人亲自挂帅,选派得力干将,组成工作组,务必要把这颗“硬刺”拔除。没想到,这一次老头并不像上次那般拧,他只说了一句,老板只要真心来建厂,我就拔。工作组说,老板当然是真心来的呀,但你得先拔,你要不拔,老板看到形象不好,就不来了。老头却还是那一句,老板只要真心来建厂,我就拔。这是一个逻辑问题,工作组和老头说了半天,老头的逻辑却总是反的。那根筋理不顺,没法,又只得去找他儿子。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老头的儿子,变了。他不但不去劝老头,反过来却给工作组下难题。他说,要他动员他爹拔可以,但政府得赔他钱!他说,你们都拔三次树苗了,别的不说,这树苗钱可是家里拿出去的,树苗钱得赔吧?工作组冒火了,没罚你们的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还想赔钱,做春秋大梦吧!不赔是吧?老头儿子似笑非笑,不赔就算了,不赔我也做不了我老爹的工作。
工作组都是有丰富农民工作经验的干部组成的,虽然都是一张浆糊一样的脸,但裱墙的办法还是有的。听说那老头的女儿在某个政府部门工作,找到她,让她回去做他老爹工作。告诉她,要做得成功,就列入提拔人员资料库,做不成功,就让她别来上班了!
老头女儿哭哭啼啼回家,找到他老爹,爹呀,你快把那些树苗都拔了吧,你要不拔,人家就不让咱上班了!老头慌了,我就是栽了点树嘛,那地空着总不好嘛,又没犯啥王法,干嘛不要你上班了?老头一慌,就真要去拔。但老头的儿子有见识。他对他妹妹说,别慌,政府那是吓你的,现在啥子社会,哪敢轻易开除人!不过呢,你也不要和你们领导对着干,他们让你回来做工作,你就回来,样子做起,做不做是态度问题,做得通做不通,却是能力问题。大不了说你没能力。这边呢,我再给他们施加点压力,他们押了官帽子的,我们是平头老百姓一个,没得帽子,我们谁也不怕!老头有些犹豫,怕不行哦,要不我还是去拔了吧,只要他们真心建厂,我们不添麻烦。愚昧!老汉儿子把他老爹愣了一眼,你们听我,在家搁起手耍就是了。
几天不到,那原本平平整整的裸土上,又栽满了高高矮矮的树,插满了的密密麻麻的树枝。工作组一看,傻眼了,咋回事呢?怎么工作越做树子倒栽得越多呢?那边又接到电话,说老板马上就要来实地考察了,考察前,领导还要来检查一遍,确保各个环节都万无一失。完了完了,怎么办呢?干脆,再来一次“拔刺行动”,强行拔除算了。不行,这是个敏感时期,可千万做不得过激举措,万一你今天拔了,今晚又全部栽上了,不适得其反?就算能确保今晚不栽树,明天那些人就去上访,不又成事故了?算了算了,赔吧赔吧……
老板终于顺利地来看了,协议也签了,老板也砌墙把那一片广大的地域围了起来。可是——不只农民有很多“可是”,老板也有——可是老板也就围起来,建厂的事久久没有行动。有人说,老板的技术不到位,建这么大的厂,他还得花时间考察人才和设备。有人说,老板其实只是个空壳架子,没什么资本的。他立这个项目,圈这块地,只是想用它融资罢了。说法很多,不一而足。政府呢,也不敢轻易得罪老板。老板不投,他们也没法。就那样养着,有总比没有好啊……
某一日,老板圈起来的那片土地上,出现了一个灰灰的影子。我们知道。这又是那个老头。就像画了一个圈子,一切又得重新开始。大家就有些感慨,有些不知所措。但是那老头没有感慨,他把一星星弱弱的绿色点在那片广阔的褐红的裸土上。他的速度很慢,他的影子很小,就像一小块缓慢生长的苔藓。我们无法判断这块苔藓是长成一片水汽丰沛的绿毯,还是最后干涸成一块同样的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