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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是飞鸟我是箭

事到如今,我还认为那个下午发生在小珂身上的事仅仅是个事故。我想一定只是由于酒而不是别的才铸成了那个事故:是酒精的燃烧让我没有在场;正由于我的缺席,在暗处伺机已久的事故才阴差阳错地如期诞生了。那真的就是个事故吗,也许只是我固执的一厢情愿吧,再说,人间无数的经验早就证明:事故从来就不是偶然,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与事件其实都是必然的轨迹。——这个似是而非的带着陈腐之气的空洞之说能够让我在那个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之后仍然能够心平气和地在大地上自由行走吗。

那个下午并没有明显的特征。在高中同学张勇的一再邀请下,我在他毫无品味的新盖楼房里吃了一顿酒香肉臭的午饭。张勇的祝酒辞很简单:二生,你看你大学都快毕业了,天之骄子啊,你要还瞧得起我这个现代农民,就把这杯酒给我下喽。因为倒卖汽配而大发横财的张勇看上去表情复杂,落榜之恨显然还未消除,发财之欢又欲盖弥彰,但无论如何,这酒我一定得喝下去了。就那样,张勇推杯把盏的最终把我灌得不省人事。

等我醒来,天都快黑了,吃下张勇切好的半个西瓜,虽然头疼欲裂,但总算能骑着自行车回家了。一路上眼睛一直突突跳个不停,好像上帝真的在给我什么暗示一样。老远就发现家中乌灯瞎火的没有一点人气。进了家,哥哥嫂子都不在。一直找到卧室,才看见小珂一个人躺在黑里头一动不动。我吓了一跳,点上油灯,想摸摸小珂的额,小珂却一下挡开我的手,用力之猛好像我要非礼她似的。小珂身上胡乱裹着一条大毛巾被,露出两条交织在一起的长腿。她脸朝着我,双颊绯红,两只眼睛出乎意料地闪闪发亮。

我忍住头痛坐下来:怎么啦?生病了?

小珂还是一声不吭,但她的沉默里有着一种类似幸灾乐祸的成份,这让我难以理解。

我哥我嫂子他们到哪儿去了?

小珂的嘴角翘起来,露出半个略带讥讽的笑,但一瞬间她又严肃起来,沉思着盯着我,好像在确认我是否真的一无所知。

但愿小姑奶奶不要生病,不要跟我闹脾气,也许她怪我中午没带她到同学家去吃饭?是啊,我怎么不带她到同学家去的呢,让她一个人跟哥嫂呆在一起,可能太闷了吧,女人其实真是麻烦,一点照顾不到就后患无穷。我揉着太阳穴反映迟钝地坐下来,我多么想立刻洗把热水澡好好再睡一觉啊。带小珂回我老家过暑假绝对是个愚蠢的决定。我再一次真心实意地后悔起来。

准确的说,这应该是我大学生活里的最后一个暑假了,明年一毕业,那个夏天还能叫暑假吗。对于暑假,我总是有许多奇妙的想法。如果词语本身也有性别之分的话,我觉得暑假就是一个非常母性的词,在暑假的子宫里,会诞生出诸如偶遇、激情、金钱、疯狂等等此类在平常的大学生活中不易发生的事情。第一份收入丰厚的英文家教(学生竟然是一名准备出国探亲的老太)、与一名外校女生的初尝禁果、第一次与同学合伙注册创意公司并在两个月跌跌爬爬的运作后关门大吉……漫长寂寞、秩序混乱却又像葡萄架一样挂满诱惑的暑假让我在这前三年的大学生活中得到了速度空前的成长,我想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走在大街上或者走在校园里,对待金钱、职业、女人、友情,我的眼光已经成熟得近乎狡猾。——这不奇怪,不管男女,从生理到心理,整个人类的成熟期都在提前,除了少数一些自甘天真的稀有品种。小珂是后者中的一个吗,也算不上,她的天真态好像是阵发性的,并带有浓厚的性别意味,她会在她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来征求我的意见,并对我的随口说出的只言片语做出如获至宝的样子言听计从,但我看得出她这是在做一种姿态,在玩一种游戏。她的游戏根据来源于那些恶俗不堪的时尚杂志,杂志上说:男人喜欢六神无主、娇弱无助的恋人。不过,在大多数时候,小珂怪异多变的天性使得她对这些理论嗤之以鼻,她会随心所欲地与我谈一些恋人范围之外的话题,并用她小鹿一般毛茸茸的眼睛冷淡地扫过我的脸。小珂可能不知道,她唯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她的高傲冷漠、自由散漫以及在喜怒无常中散发出的某种天真无邪。我预感到这辈子我不会再结识到小珂这样的女人。尽管我对小珂的感情还达不到爱恋的程度,但我还是保持了一种超出常理的珍惜并对她的种种非分之求一一迁就。在交往过程中,我和小珂奇怪地形成了一种默契:此冷彼热或者此消彼长,总之大致能维持亲密的交往但又绝对不至于发展为疯狂投入的所谓爱情。在很多时候,我们更像是一对性格不和的恋人,若即若离沉默不语地穿过校园,在众人误读的目光中留下郎才女貌的背影:从一开始,我就从未把小珂当成我妻子的候选人。这一点,在我与小珂之间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几何公理。因而,出于最起码的男女交往规律,无论如何,我是不合适把小珂带回老家与我一起过暑假的。

后来我怎么又答应了她的呢。我坐在小珂的床边竭力回忆,塞满木屑一样的脑袋却最终让我一无所获。小珂拉开毛巾被,我吃惊地发现她竟然赤身裸体,随意摊放着的四肢散发出一种我所熟悉的疲惫和懒散。小珂对我的吃惊似乎相当满意,她挑畔地翻了个身,背转过脸去,侧身躺着的曲线像一座神秘的小型山丘,高低起伏,引人入胜。

啊是的,那天也是这样,小珂一丝不挂地绕在我身上,半闭着眼像呼气一样地反反复复地说:让我去嘛。我也要跟你回去嘛。女人就是这样,总以为做爱之后的枕边之语会让男人从善如流,事实其实恰恰相反,我最讨厌的就是性与语言、请求、应允等任何其它的杂质连在一切。见我无动于衷,小珂很快换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似乎对我的顽固感到匪夷所思:干什么干什么,路费伙食费包括在你家的住宿费我全掏,就算是我到赣南的一趟自助游吧,地点恰好就定在你家,怎么就不行了?

小珂的爸妈在南方做珠宝生意,钱嫌得不错,每月几千地寄回南京供小珂花销。小珂比较识趣,在我面前几乎很少谈钱,有时也让我用打工所得请她吃饭看演出什么的。但她对金钱的满不在乎以及认为金钱全能的优越感还是像狐狸尾巴一样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猩红的尖子。这是小珂身上让我敏感的东西之一。我克制住自己的性子,耐心地朝向她,再一次竭尽所能地把我老家的封闭、落后、贫穷与小珂做了言过其实的描述,小珂的眼睛反而更加闪闪发亮起来:那正好呀,我就在你们那边做一个乡土系列的采风怎么样,说不定还会画出几幅原汁原味的人物呢,正好参加大学的秋季画展!小珂的理由更加充分了,她现在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敬业的不怕吃苦的美术系学生,小珂翻过身趴到我的胸前:说定了,我只是去画画。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我们先说定,我只是你的普通同学,在你家我们绝对不睡一张床!怎么样?只要你能忍住就行。同意吧同意吧,我保证会在你们家人面前贞洁得像个乡下处女,一看见男人脸就发红!

好了,现在看看吧,小珂的表现确切的说应该是:男人一看见她脸就发红。从艳丽的衣饰到随便的谈吐,以及因为一点小事而前仰后合放声大笑的习惯,小珂的本色几乎从到我家第一天开始如冰山浮出水面。

第一个晚上,小珂竟然穿着吊带睡裙就出来乘凉了。睡裙是少见的湖蓝色,衬得肩膀和胳膊白得像月光,刚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把前胸及后背的一块睡衣都染湿了,即便是在夜色中,仍可以感觉到她胸前两团饱满结实的山峰。我偷偷地看哥哥,我看见哥哥像被灼伤了似的迅速扭过头。我忽然有些替哥哥难过起来,这么多年,在女人这方面,哥哥可能永远都是深感缺憾的吧。哥哥其实只比我大七岁,父母早逝、提前辍学加之长期的劳作使他看上去简直像三十好几的人了。哥结婚也早,由于我们的家境,娶回家的嫂子人虽老实,却着实谈不上好看,也不喜欢打扮,生了小米之后更是体形全无,人又黑又瘦,没有胸没有肚子也没有屁股。加上现在有小珂这么一比,简直就像一片提前到夏天凋落的叶子。

小珂拿出梳子开始顺头发,梳起的水珠溅在我的腿上,哥哥也有幸一得芳泽,他很迅速地把腿往后缩了缩。上风送过来小珂发上的迷人香气,这在校园,几乎每个擦身而过的女生都会有着类似的人造香味,但在此时,这味道却让我感到分外不合时宜。我咳嗽了一声把烟蒂扔掉,想起小珂关于“乡下处女”的信誓旦旦,一时心中发急,却又想不出该怎么暗示小珂要信守她的那些狗屁诺言。

接下来的几天,小珂更加无所顾忌地原形毕露了。除了没跟我睡一张床。其它的她什么都忘了。每天她要一直在床上捱到九点才会睡眼惺松地穿着略略有些起皱的睡衣出来刷牙洗脸,小珂因陋就简地蹲在院子里,大声地溯口,用手捧起水洗脸,然后带着一脸的水珠到房里换衣服。重新出来的时候总是叫人眼前一亮,头发梳得油光水亮,还涂上一点口红什么的,身上要么是小吊带衫,要么是紧身的T恤,有一天,小珂甚至穿出来一件绣花的肚兜来,身后几乎是光背,在我眼神的强烈要求下,小珂才极不情愿地加了件半透明的短袖开衫。小珂总是振振有词地说:这儿没空调,穿少点儿图个凉快嘛,不都是你自己家里人,有什么好避讳的。

小珂的一切简直令我的乡邻们大开眼界。乡邻们并不掩饰他们的好奇心,我们回家后的第一个礼拜,家里总是来来往往地充斥着找到各种理由前来串门的乡邻。小珂似乎对此有如沐春风之感,她的魅力因为环境的不谐而显得更加令人过目难忘,很多时候,她只是故作安静地坐一边,手里拿着纸笔乱画。但即使她一言不发,她过分白嫩的皮肤、乡下少见的衣饰及脸上的妆容还是令周围的人感到突兀和无所适从,谈话就有些断断续续心不在焉。哥哥坐在乡邻们中间,看上去比别的人更加坐立不安神思恍惚。

小珂在纸上乱画的结果是给每一个来我家的人留下一张速写,然后等人走了之后,再得意洋洋地叫哥嫂辨认。小珂的素描是童子功,在系里都是排得上的。每一张素描都会惹得嫂子露出吃惊得近乎敬畏的笑容,说话都结巴起来:唉呀怎地这么像呐!哥哥虽不说什么,但他会捧着纸片看好长时间,像在琢磨小珂的技巧一样,并在后来与小珂的谈话中断断续续地问到她的身世、家人、绘画什么的。看上去哥哥对小珂还是比较接受的,这让我安心不少。

总的说来,小珂只是性格比较任性而已,回家这段时间,除了偶尔会无缘无故地落落寡欢外,并没有惹出什么特别的麻烦,也许她今天又是心情不好吧。再说她以前也经常喜欢不穿衣服睡觉的。

我帮她把毛巾被拉到身上:要不你继续睡好了。我去找我哥。

我把灯吹灭,房里又像开始那样一团模糊了。快要走出房门,小珂突然说话了:你曾经爱过我吗?声音里浓浓的鼻音带着说不出的伤感和迟疑。

我有点不安,这么严肃的话题还从未在我们的交往中出现过呢。我想小珂可能真是想家了。女人在情感上永远比男人慢一个节拍,伤感起来总要追究一个空洞无物的“爱”字,爱和不爱难道真的有什么区别吗,我和小珂在个性及家庭背景上相差太大,不可能有什么的。

好了,小珂,你这么聪明,应该感觉得到的,这个还要说出来吗。我从门口返到床前,就着朦胧的月光吻了吻小珂的唇,这大概是我们回家后的第一次亲吻吧。整个假期,我与小珂一直保持着相当圣洁的距离。唇很热,但我看到小珂的眼神相当冷淡。随它去吧,喜怒无常的女人。我轻轻带上房门出来了。

空无一人的院子看上去比较凄凉,我想了想,哥嫂他们不会有别的去处,我在月光下慢慢向我家的田里走过去。

好久没有到田里过了。月光下的土地,看上去像老人般混沌无知,庄稼们半闭着眼在月亮下打盹,听不见的呼吸在耳边回绕。我看见哥哥一个人站在田角,他可能有好半天没动了,两只脚像长了根一样地与土地连在一起。我一直走到他边上,哥还是像树那样一动不动。难道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因为太多的酒精而变得迟钝不堪行为反常?

哥,干嘛站这儿?嫂子呢?

下午带小米到她姐家了,她姐家小孩生病。

你咋没一起过去?

不是,不是你那同学……要我给她当模特儿嘛。

哥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像被太阳晒过了头的苞谷粒,不过他这一说我的脑子像开了一扇门似的又亮了一点,我想起来我为什么不带小珂到我同学家吃饭的了,这得怪小珂自已。

大概几天前,中午吃饭,实在热得不行,嫂子去井边打来一桶水,那井水可真是透心凉,我们每人用井水洗了把脸,舒服了许多,尤其是小珂,饭也不想吃了,孩子一样地与小米两个人在院里泼开水来。哥哥大概也是热得不行,便把汗衫脱了光个膀子。在这之前,由于顾忌着小珂,除了晚上在黑地里乘凉,哥哥一直都忍着没打赤膊。小珂过会儿回来喝汤,猛然看见哥哥,眼睛一亮,激动得大叫起来:二生,你看你看,你看你哥多好的身材,看肌肉,还有肤色,多自然多和谐!简直是天生的model!比我们学校的那两个半老头儿棒多了!哥哥脸腾地红起来,浑身不自在地到处找汗衫准备裹上衣服,小珂的那股邪劲儿又上来了,一步冲到哥哥旁边,伸手拦住,嘴中一边还啧啧称奇地念叨个不停。我倒是见怪不怪了,美术系的女生们有时都会发点癫,白脸蛋的小排骨看多了,哪见过我哥这样的好身体。哥可受不了,眼睛一个劲儿向我求援,嫂子也懵了,有点紧张地也睁大眼睛盯着哥的上身看,她大概觉得奇怪,这身体她都看了快五六年了,怎么没发现哪里好呢。我忍不住笑起来,同时把小珂拉开一点,小珂也觉察到哥哥的局促了,就势让开,让哥哥套上衣服。小珂这下是彻底不吃饭了,整个人一下子兴奋起来,赌咒发誓的说她一定要以哥哥为模特搞一个人物油画,一定要凭这幅油画在秋季画展上拿个大奖等等。小珂明着是对我说,眼睛倒是一个劲儿地往哥哥脸上扫。哥哥把碗扣在脸上尽管吃饭喝汤,就是不开口说个好字,倒是嫂子看不过,面带惶恐地说:只要大妹子你看行,你就画呗。其实我心里有数,只要没说不,哥哥就是已经答应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珂就开始替哥哥想造型,表情怎么办,虚掉好不好?又矛盾着是画半身呢还是全身,不过,每天中午一吃过饭,从十二点半到两点半,哥哥是必须呆在小珂兼作画室的卧室做模特儿的。之所以选这个时段,一来邻居们都在家睡觉,没有人会看到这种在他们看来极其滑稽、不易理解的所谓“创作”,二来,这时从窗户照到小珂房间的光线最为充足,哥哥侧身坐着,肤色的明暗度最符合小珂的构想。这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小珂往往只穿一件薄薄的吊带衫,还是热得满脸通红、汗流颊背。不过几天下来,进展不快,几次推倒再重来,小珂的画布上还只见到一点线条和轮廓,小珂为此脾气有点爆燥起来,画画时容不得任何人打扰,每天都要画满两上小时才让哥哥出来。今天中午更是说什么也不肯跟我到同学家去,说那样会打断她的灵感。好了,既然是自已找的苦,刚才还那样怪模怪样的横在床上生什么闲气,会不会是跟我哥吵架了。

哥,这两天让小珂给闹得挺累的吧,她脾气又不好。你要不乐意,明天我跟她说说,先不画,停两天得了……

二生,我……我今天做了一件事……头脑昏乎乎的,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真的不是我要那样的,是小珂先……

没事呀哥,小珂那人我知道,城里人的臭脾气,一发作起来没完没了的……

不是……二生,我跟……小珂……我跟小珂那个了……二生,你别怪我……我当时一点办法没有,她突然丢下笔,把她的小背心一脱,上来就抱住我,还……亲我,其实我当时都快要睡着了,每天画画我都不敢看她,就当我是快要睡着了,她这样一来,我觉得我整个人突然胀起来,脑壳嗡嗡的响成一团……她堵着我的嘴,脸上全是泪,她好像是哭了,两只手死死地扣着我,她靠我那么近,带着我就往床上倒了……二生,你别跑,你等我说完,我真的没办法,你哥是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活了二十八岁第一次这样……

我决定带着小珂提前回学校。小珂不说什么,自顾收拾行李,那块仅仅画了个轮廓的油画布也被小珂仔细地卷起来塞进包里。嫂子第二天带着小米回来,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像同谋一样地各自守口如瓶,言吐正常合理。对于我们的提前返校,我随口告诉嫂子说,想回学校打工赚点钱。

虽然回乡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重新踏上巅簸不宁的长途车,却真叫我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小珂在一边坐着,也不说话,这与她来时路上的表现真是判若两人,那时,只要车子一停,但凡稍入眼些的枯树、草房、干柴甚至光着屁股的小孩都会让小珂少见多怪却又感觉良好地举起相机,咔嚓嚓一阵乱拍。小珂没心没肺的欢乐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我与小珂亲密无间嬉笑怒骂的好日子也一去不返了。巨大的自责如泰山压顶,我想小珂其实真的只是个初次下乡的小女孩,至于我哥,更不要说,我想他一定是被动和无辜的,最可怜的是嫂子,她不知道在她驮着小米在灸热的太阳下赶路的那个时辰,哥哥已与她千里迢迢。——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带小珂回来,更不应该丢下小珂去吃什么酒饭,或者我少喝一点儿,一吃完饭就赶回家,在小珂犯迷糊之前及时打上一桶井水给她冲冲头就好了……

我坐直身子,尽量不碰到小珂裸露着的手背,我嫌恶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我感到我与小珂之间突然多出了一种介乎血缘与仇恨之间的混乱关系,我永远都不能再碰到她了。我开始像个老人那样徒劳地回忆这一个月来小珂在我家的点点滴滴,试图从那些一掠而过的蛛丝马迹中寻找上苍曾经带给我的暗示和征兆。我想起来小珂曾经对哥哥烧出的一手好菜赞叹不已,而哥哥也会在不经意之中让小珂最爱吃的菜反复出现在餐桌上;我想起小珂曾经悄悄问过我哥哥的年龄,不相信他只比我大七岁,我记得我当时说了我哥为了我而被迫辍学、参加劳动、提前结婚等等之类使他看上去老相的事,小珂一直听得很认真,并不时追问一些细节,但在我饱含深情的长篇大论之后,她却高深莫测地未加任何评论;我想起哥哥为了让小珂的那小屋更通风更凉快,曾用一个下午专门在后墙挖出一个窗户,小珂那天为了表示谢意特地把自己爱不释手的瑞士军刀送给哥哥……还有,前两天,哥哥在乘凉时趁小珂不在,态度郑重地专门问了我一句:你跟小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见哥哥的神色好像带有一种家长式的威严,就半虚半实的答复说:我跟她目前的关系是比同学再近那么一点儿,但将来肯定要比一般的人还要远。你们不可能结婚?哥哥紧盯着我又问。不可能,没有一点可能性。我看到哥哥的表情在一瞬间显得如释重负,当时我一直以为那是他认为小珂不适合我的缘故……乱七八糟似是而非地回忆了很多,那些在当时看起来如小河淌水般自然、不起眼的细节和语言,现在重新一想,好像都有了意味深长的含义,这些含义令我痛苦和难过,是的,我宁可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凭空臆想,那个下午纯粹就是偶然,就像蒲公英,是一次无根的降落;而不是像麦子或玉米,是酝酿已久的播种。

到省城我们转火车,买好票,得在火车站等一个半小时。我和小珂一路无话地找到一个有冷气的候车厅,守着一大堆行李坐下。行李里有半大包土豆,小珂最喜欢吃土豆烧肉,我说过到了南京我跟小珂没人会烧土豆的,可哥哥还是固执地顶着太阳到地里挖出一堆并帮我们塞进行李。那个晚上之后我跟哥哥没再有过交谈,连眼神的交流也没有。只是等到我和小珂上了车,我们才有了离别前的短暂对视,我发现哥哥已经没有当天晚上的那种痛苦和自责了,他看上去比我要镇定得多,他甚至还当着我的面对小珂小声说了句什么,当时我难堪地扭过头去,没听清他的话。

看到行李堆中鼓鼓囊囊的土豆,我不禁脱口而出地问小珂:我哥走时对你说什么来着?这是我与小珂出发以来的第一句话。

悄悄话。

小珂,别跟我这样,我又没说你什么……这事儿到底谁最有理由生气?

生气要什么理由。就像爱一样,要什么理由。

没有理由你就可以随便去破坏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那还能叫生活?你没看你哥都压抑得快要死掉了吗?小珂看起来比我还要激动。那么多年,他就困在田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乡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女人,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性爱……你们哥俩长得虽然比较像,可你们真太不一样了,他整个人好像就很绝望,很宿命,注定一辈子忍耐、牺牲,你呢,你过得多自信多顺溜呀,事事以自我为中心,漠视别人的生活,对自己的掠夺和寄生毫无知觉习以为常……包括对我,也是一样,过多的表白,可笑的征服感,纯粹的实用主义……你哥不同,我发现他很少说多余的话,也决不无故多看人一眼,即便是对一个人好,他也只是悄没声息地做了就算……他怕我夜里一个人孤单,就特地捉了几只金铃子来放在小盒子里养着,他教我如何把南瓜切碎分给金铃子,如何把盒子开一个小缝让它透气,看他对待金铃子的那份细心和爱惜,我好像这才发现我喜欢什么样类型的男人了……

火车站人不多,偶尔有神情茫然的过客拖着行李从我们面前匆匆走过。这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我与小珂刚刚好上的那些日子,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会这样来谈到另外一个男人。

……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从第一眼见你哥就觉得他很吸引我,你记得那天他到村口接我们的情景吧,我当时就注意到他的眼神,那种克制住的高兴与难过相混杂着的眼神,两只手犹豫着是否要接过我手上的东西……我敢说你哥以前就从来没有爱过,所以事实他不仅压抑,还很孤单,我一看到他就想,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跟我多么相像啊,从来没有爱没有贴心贴肺的关切没有令人向往的前景……我对他的感觉很奇怪:既好奇又怜惜、有进一步亲近的渴望,好像我有义务去让他从压抑和孤单中得到释放一样……

行了可以了,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爱上我哥了?即便小珂说着的这个男人是我哥,但一想到我与小珂曾经有过的甜言蜜语肌肤相亲,我的表情还是不由自主的僵硬和复杂起来。我打断她的话,同时别过脸去。这会儿,我甚至不想看到小珂脸上的表情,也许她的表情可以帮助我判断她上述那断话的真假程度,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不管事情是真的像小珂所说的那样有爱情在人间降临,或者只是小珂为了荷尔蒙在不适当的地点、不适当的人物之间的爆发而寻求一件勉强遮体的外衣,我在这两种可能性之间,都没有体面的立足之地。

小珂却疯了一样地别过我的脸,是的,有爱,反正我与他之间最起码有一个人在爱,不像我们俩,全是逢场做戏,全是夸大其辞,跟你一样,我对我们的关系早就烦透了!还有什么,你再问吧,至少我还可以对你说实话!

我被小珂激怒了,她何至于为了掩蔽自己的轻狂无知来如此践踏与我的过去。我捏起她的下巴,动作尽可能的不屑一顾:是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能告诉我你们那天是怎么做爱的吗?跟一对兄弟分别做爱的感觉很不一样吧,或者说跟你的人体模特儿做爱的感觉很毕加索吧?

八月的校园并没有想像中的空旷宁静。呆在学校里过暑假的人越来越多了,许多精明能干的哥儿们会充分利用这个假期为下一个学期攒下足够的花销,图书馆前面间或闪过一些与父母并肩而行、面带得色的面孔,那是刚刚被录取的新生来学校体验生活,一批批利用暑假来南京旅游的外校大学生像串联一样地在校区四处游荡,他们挤在宿舍里打地铺,在学校边上的小摊上买四元一份的盒饭,在澡堂里用冷水冲澡并舒服得哇哇乱叫……

没有了小珂的校园让我失去了战斗力。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小珂就搭上南下的列车到父母那儿去了,除了一个手机号码,她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在心烦意乱、难以入眠的夜晚,我曾无数次拨通小珂的手机,听到的却总是冷冰冰的关机提示。小珂是唯一了解我创伤并有义务倾听我诉说的知情人,她怎么能关手机?百无聊赖之中,我出门找了一份在影楼帮忙的活儿,为一个剃着光头的摄影师拉背景布、打灯并更换一些假模假样的小道具,每天上午九点半开工,直到送走最后一对给折腾得筋疲力尽的男女。这活儿还不错,有空调,早上可以睡觉,中午还管饭,琐碎的忙碌甚至给我带来了一种生理上的充实感。我基本上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令我倍感屈辱与受伤的往事。我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拚命设想小珂与哥哥做爱的细节和情景,他们时间的长短,姿势的变化,小珂及哥哥当时那一瞬间血破身躯的感觉等等,也不再想着如何奚落和报复小珂了。在某些时候,我甚至说服自己原谅小珂,说到底,我与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人。

但当哥哥突然站在我面前的时候,陈旧的伤疤还是如阴天的关节一样隐隐作痛起来。哥哥的满面尘灰及他神色中的那种凄惶很快让亲情重返心田,我想起来,这还是哥哥第一次到南京,第一次到我的大学呢。以前,我曾多次叫他过来,从未出过远门的哥哥总是以各种理由最终推辞。

哥,你怎么找得过来的?

哥哥第一次笑起来,他这一笑,我马上感到什么东西在我与哥哥之间融化了一样,我轻松起来,去他的女人,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哥哥笑着举起他手中的一封信,我一看,这还是我刚考上大学时写回家的一封信,在信封上,我中规中矩地写着我大学的地址名称及什么系什么信箱等等。

我就拿着你这封旧信,前后一共问了……嗯,一共问了八个人,你瞧,还真的就找到你了。哥哥再一次为自己的好主意笑起来,这使得他看上去年轻了很多。

哥哥走进我的宿舍,放下随身的包,在我宿舍里前后左右转了一圈,然后他问:小珂呢。语气极为平常熟稔,就像在乡下老家,每次烧好饭菜,哥哥都会对我说:小珂呢,喊她来吃饭。

到她父母那边去了。我只得也极为平常地回答……干什么,你找她有事?过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

……想让她把那幅画画完呢。

我开始找烟,回到学校,我有好长时间没有抽烟了,看到哥哥,我感到烟瘾又犯了。

二生,你觉着哥这样不好是吧,可能吧,一个女学生,我倒这样了。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对,好在她不是你女朋友,这样我心里还好一点儿……你不知道,她……那么白,那么活跃,那么会笑,对我又一直很好,很亲切,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你们一走,我觉得家都空了,没办法再呆下去了。除了到南京找你们我没别的主意。想来想去,除了画画,我想不到其它事情来找她。反正我一定要再见到她。

她不在你怎么办呢。

等等吧,她总归要上学的吧。二生,你别笑我……虽然跟她就那么一次,但我真的忘不了她……我以前从来没这样惦记过一个人……

……家里还好吧?我嘴里涩起来,想起我乳房干瘪的嫂子。

我说我出来打工挣钱呢,反正能赚到的钱,我一准全都寄回去。

好在能吃苦,哥哥第二天就在学校附近的洗车行找到一份差事,洗车行大都是凌晨以后生意才好,哥哥白天睡我这儿,晚上就出去干活儿。我是晚上睡觉白天到影楼,我们碰面的机会不多。但哥哥的进进出出让我很不安生,还有二十天就开学了,开了学怎么办,小珂真回来了,他们会怎么样,哥哥怎么回得去呢。在哥哥来的第二天我曾偷偷打过小珂一次电话,没想到这回倒通了,我刚说了一句“我哥来南京找你了”,那边电话就挂了,我都搞不清楚小珂挂电话是因为听到我的声音还是因为听到我告诉她的这个消息。但我想小珂是不会理会哥哥的。她还不至于疯狂到要与哥哥打持久战的地步吧。

浑浑噩噩的一天天过下去,哥哥的情绪却一直不错,整天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早上偶尔碰到下班回来的他,他好像欲言又止地想对我说点什么,也许是想让我设法与小珂联系吧。我只好急着要出门似的逃之夭夭。有几次影楼里生意不好,我白天回学校休息,哥哥却不在宿舍,也许他正为了他那突然爆发的情欲而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里乱转着祈祷吧,第二天问起他白天的去处,哥哥只摇摇头,似乎不想解释,我也就作罢。

开学前三天,我终于在食堂的饭卡充值窗口见到小珂。小珂看上去消瘦、苍白、目光飘忽,有点神经质,活像被不知名的大病煎熬过一场。

什么时候回来的?即使她还是不想跟我说话,为了我哥,我想我还是应该打个招呼。

小珂仔细看看我:你真的想知道?然后她转身就走了。

我急急忙忙跑回宿舍,我心里很矛盾,却又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对哥哥说:小珂回来啦,要不,我带你去找她?

哥哥低下头,闪开我的眼睛。我……早就见到她了,她回来有一阵子了。我想我应该满足了……我想好了,明天就走,就这样结束吧,已经最好了。

她早就回来了?我十分吃惊,以为哥哥在说胡话。哥哥的脸色带着与小珂相似的病态的苍白。哥哥让我觉得陌生。

你别生气,是小珂不让说。她一知道我来这儿了就回来了……我跟她在一起好一段时间了,我们在一起……画画或者睡觉。我这生别无所求了……我好回去了。

嘎然而止的结局尽管出乎意料而且难以想象,尽管被隐瞒被欺骗被拒之于千里之外,我还是发自内心地像白痴一样地觉得轻松和高兴。细节和过程全都忽略不计吧,忘了我所听到看到的一切吧,就像个真正粗枝大叶自以为是的旁观者。祝愿哥哥回到乡下与嫂子接着过他们平淡无奇的日子。祝愿我与小珂成为校园里在暑假平静分手的恋人中的一对。祝愿生活像白纸一样重新翻开一页。

第一片树叶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女生们穿起了长而轻的风衣的时候,秋季画展如期在美术系的东大楼开展了。我抑制住欲望,一直等到闭展的倒数第二天才去东大楼,我一直不喜欢在噪杂人声中不绝于耳的品论中看画,我记得小珂也有这个习惯,我与小珂的第一次相识就是在大一那年的秋季画展,稀稀落落的几个观众中,一个喜欢看画的理科男生与一个美术系女生的恋爱就那样拉开序幕。

跟往年一样,美术系在展厅正中间摆了一个评分箱,要求每名观众选出自已最喜欢的三幅画。我拿了一张评分表,每年我都会认真评分,我选出的三幅画每次都与最后的统计结果完全一致,小珂曾经因为这一点而对我的眼光大加赞赏,她赞赏的方式是一口气亲了我五分钟。想想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啊。

在左厅的拐角,我看见了我哥,整个展厅中唯一的全裸男体。取的是一个3/4侧面,画中的哥哥四肢强健匀称,肌肉闪出迷人的光泽,一只脚迈出小半步,另一只脚在原地踮起,双臂微微弯曲,紧张而有力地前伸,嘴唇半启,向画外看不见的人表现出类似于拥抱的姿势,但与姿势的热切相反,哥哥暗处的脸稍稍低垂,神情中表现出一种令人难忘的犹豫和克制,这可能是我的错觉,我相信更多人的眼光会被哥哥下体的那条小小的大红色肚兜所吸引,红肚兜的位置和颜色都很跳,似乎在诉说一种难以超越的狂热和情欲。画的背景是一张凌乱的白色小床,一只枕头被抛在床角,枕头上有几个小小的我一向熟悉的褐色字体:

小珂·爱人

我忘了投票,但结果一定不出我所料,小珂的画将脱颖而出。画面中长相与我酷似的男模将成为这个秋季与小珂有关的热门话题之一,我与小珂的秘密将在流言中产生若干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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