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在这里,蓝连长。我看以后你还是配个手机,村里有事找你方便些。”夏清明猛地一摇枇杷苗,滴滴答答的声音把蓝强的幻象击碎了。
夏清明似乎有高兴事,一张脸都笑烂了,平时少有看见的皱纹都爬了出来,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地铺在整张脸上,看不出眼睛鼻子嘴巴,只觉得是一个去掉皮的老丝瓜。头发被硬邦邦的摩丝束缚在小小的脑袋上,更加把老丝瓜形象突显。有几根不受管束的头发匍匐在额头上,成了老丝瓜的点缀,晃来晃去的,又好像要窥视什么。“老丝瓜”今天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衫,扎在米白色的裤子里,腰间牛皮皮带上拴了褐色的皮套子,里面装着新手机。
蓝强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眼睛又掉进眼前的绿色中。
夏清明发现今天的打扮没引起蓝强丝毫的兴趣,“老丝瓜”立马收敛起笑容,变成一块平板的老腊肉,还有点烟熏的。不过他很快释然了,眼前不过是没有开过荤的毛头小子,还嫩得很,与他计较完全是让虼蚤往自己身上爬。他恢复常态,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省不收农业税了,你知道吗?”见蓝强点头,继续说:“中央对得起咱们省呀,咱们省是农业大省,现在不收税了,完全是中央直接补贴。西部大开发,咱们省被特别关注。咱们国家有钱了,要治理环境,专门搞退耕还林。各级都下达了任务,我们村也是上百亩的任务。经村里决定,在咱们两个队实行。具体就是种麻竹。麻竹,你听说过吗?是一种能大量吐二氧化碳,哦,不,大量吞二氧化碳吐氧气的植物,而且能够保住水土。它生长迅速,专家说特别适合我们这种丘陵地区生长,最多可以长成三十米,比水竹子强多了。最主要的是有很多经济价值,首先竹笋可以大量繁殖,而且由政府组织人员专门收购,保证价钱在一块以上。一根竹笋至少有五斤重,你想想,收入如何?成竹造纸,造出来的纸就是那种白白净净的餐巾纸,可不像这些水竹整些又粗又黄的草纸。怎么样?还有更好的优惠呢,就是国家要补贴,每亩补贴三百斤粮食,连续补八年,连苗都是专家亲自指挥着种,而且白送。”
为了说服蓝强,村长同志可是花了真功夫。说来也怪,自从蓝强进入村委会后,夏清明就有了惊人的进步。以前连报纸都懒得读的他,现在不仅读报纸,还不时将女儿的语文书拿来看看,偶尔还要买两本专业的书来瞧一瞧。麻竹的事除了道听途说,自然还有钻研的结果。
听到实业,蓝强当然忘记恼怒,认真地听完,慎重地问:“我们这里基本没有水土流失的现象,本来就有太多的竹林,又种麻竹是不是背起石头上山,多余吗?”
“竹多是好事呀,咱们处在西南没有竹,多单调?再说基本没有水土流失,并不代表没有。当然你还可以说我们这里不缺氧,可是我们也应该做一点贡献嘛,做人不能光考虑自己呀。”夏清明扯了扯扎得过紧的衬衣,语重心长地说。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草,它像一切最大的东西一样拥有着霸气。茫茫竹林,的确清幽。清一色的竹林,几乎不长其他草类;幽而空的竹林,几乎不养能动之物。要不了几年再肥沃的土地也会变得贫瘠,以后万一不种竹,就是挖了……”蓝强从小都喜欢在竹林里玩耍,对竹的性格了解很深,一说起来像论文答辩一样专业。
“你,唉,我怎么说你呢?这是政策,你知不知道?还没有栽,你怎么说挖的事呢?这个可不是村干部该说的话,一个村干部就应该不折不扣地执行上面的政策,密切联系群众,不要见台就拆。难怪人家说近视眼,目光短浅,你不是近视眼嗒?路是人走的,办法是人想的。你想,开发出来旅游,或者在里面搞养殖,不是综合利用吗?脑子要灵活点!”夏清明摸摸自己服服贴贴的头发,转身要走。
几十年的村委会工作,把早已磨得像泥鳅一样滑。他知道不管是农民棒棒还是读了点书的呆子,一提起政策,就会像他打了摩丝的头发一样服服帖帖。果然,蓝强就不再争辩,只是说:“我晓得了。那修路的事呢?”
“修路的事我了解了一下,两个队的人都不愿意。哎呀,说起来都不好意思,我这个村长管辖的地方到处都修了,就剩咱们两个队。他们都是一些老油条,只为自己考虑。好多人说说儿女出去了不会再回来享受了,凭什么算一份,所以要按人头算,不按土地算,如果这样,那你家可能就是最多的,不过你放心,不可能那样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扯襟扯皮的,三两年都定不下来。还有人舍不得土地,还有人担心桥,总之这路要是让大家出钱来修,一辈子都修不成。你知道这确实是一件造福于民的好事。可他们不愿意干,我们不可能把刀架在人家的脖子上。你说是不是?有些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还要拎破篮吹唢呐,装穷叫苦,捂紧口袋不松手。好啦,我还有事,这修路的事你也不要操心了,我另外想想办法。你现在去把麻竹的事吹吹风,听听大家的意见。”
自从丢掉“嘿嘿”后,夏清明的说话能力如竹子拔节一样,嗖嗖地直往上长。想到自己的进步,连他自己都很感动,一说起来他就忘记了时间。见蓝强心服口服,一脸的真诚,他终于停下来,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焦急地说,“哎呀,不早了,都八点了。我要去一趟县城,走了,回来再说啊!”
蓝强转过头往果林一看,发现一片略微有银杏叶子形状的梨树叶,三步变作两步摘下来,凑到鼻尖嗅了一下,一股甜丝丝凉幽幽的清香,立即把他所有的烦恼都送到爪哇国去了。他摘下几片,组成一朵花型,回到家。家里的气氛和刚才一样,死气沉沉。每个人都像冬天撞木钟,闷声不响。蓝丙一还在那里砍竹疙蔸,李桂兰在门口筛豆子,蓝红洗碗,葵花在一旁站着,李大婆当然早就出去扯草了。
“爸爸,我跟你说,村长说不收钱来修路了。”蓝强把堆在父亲脚边的竹疙蔸用脚踢开,故意大声地跟蓝丙一说。
“不修路了,跟你妈说,要不然你妈的脸,”蓝丙一对着老婆扯开嗓子,突然又转过来小声对儿子说,“要垮了。”
两爷子哈哈大笑起来,李桂兰把豆子嘭一声倒进箩筐里,翻眉翻眼地说:
“捡到金子了哈,笑得那个灾格式!”
“终于开腔了,气消了。”蓝强小声地对父亲说,然后走到母亲面前把夏清明的话大声地说了一遍。
“这个事比栽果树的事好像还要划得来点,至少是国家喊干的。总比‘嘿嘿’的钱好拿点,我看要他的钱硬是命要长。老幺,你晓不晓得基金会的钱马上就要发了,而且利息照样算,国家就是好呀。那个龟儿子,刚才我看他穿得花里花哨的,一看就是一个老不正经!”李桂兰停下手中的活,把筛子放在腿上,摸出一包头痛粉,撕开小口,三两下抽出叠放整齐的白纸,一仰脖,头痛粉就倒进嘴里。
“那样子,我们家五个人的土地,全部都才五亩,除了一亩,又除一亩,将来修马路还要除。到时一家人一分土都没有了,你说咋子办?没得土地喝西北风哟。”蓝丙一虽然没有读过书,这点账还是算得清清楚楚。
“我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就看见过那些退耕还林的,多数时候都像唱戏的走圈圈,完全是走过场,搞形式。收购呀造纸之类的,如果没有老板投资,靠政府是不可能整的。所以我想以后栽了又砍很麻烦。”蓝红洗完碗走出来,一边在围腰上揩手一边说。
等蓝红一说完,蓝强又把竹子的特性说了一遍。蓝红还想说什么,葵花不住地拉他的衣角。
“哦哟,你们几爷子硬是站的高看得远哈,我看你们是跟城隍老爷剃头,摸了鬼脑壳。这个可是坐着生财的好事,打起火把都难找呀。没有人收笋子竹子,我自己不晓得拿去卖吗?搞形式,我还希望他假打呢,到时候没到八年,我种我的庄稼,国家还拿钱给我,这咋子要不得?”头痛粉立马见效,李桂兰的精神顿时好了万分。她把筛子放在一边,站起来指着三个男人说:“你们呀,脑壳头缺一根筋!这个家不是老娘撑着,怕早就倒了。”
一席话像县官的惊堂木一拍,众人立马缄口不语。这事在李桂兰家定下来了,两个队里初步统计的情况也像墙头的草一样顺风倒。许多人都说弓起背刨,土地里也出不了几个钱,还要供养化肥种子。年轻人都在外打工,不稀罕土地,干脆就整不花本钱的麻竹,捡到一个算一个。总之四十六户人家百分之百通过,没有一家反对。
夏清明本来打算开的群众大会也自动取消。很快在洪水来临之际,在水土可能流失的情况下,又是一次齐心协力的蚂蚁搬家。这回不像上次那样当大力士,一人拿五根苗苗,而是四个人汗流浃背地抬回一个大竹疙蔸。铲倒豆苗,灌水,培土,在专家的指导下大家把大竹疙蔸埋进土里。夏清明命人把自己的一亩豆苗红苕藤全铲平,现出泥巴的颜色和十来个大竹疙蔸。专家啪啪地对准这块地,照下各个方位的照片,一个农业银行的红存折就到了每家每户手里。
得知家家没有一片刻犹豫后,蓝强有种隐隐的担心,这次活动他没有参加。当然也没有人来请他参加,大家都是主动去的。白送竹疙蔸,白拿钱,把自家的看到还要看紧别家的,谁的眼睛都忙不过来,哪个还有精力去顾及不相干的人?
蓝丙一回到竹里馆,大张旗鼓地给儿子摆起风风火火的集体行动。蓝强什么也没说。站在竹里馆遥望大山,大家干活时直冒烟的汗水和拿着红存折时合不拢的嘴的样子,仿佛就刻在山上,抹也抹不掉。为了几千块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哪怕是欺骗国家。村长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放着一个好端端的林场不利用,而把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变成竹林,变成果林,看不出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样无人照管的果木明年是个啥样子?这些疯长的竹子明年会遮住多少土地?那些竹子加工厂,果业加工厂真的会兴建吗?兴建在哪里?也许明年后年大山真的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大山,一座森林里的深山,仙山。蓝强静下来写日记,却难以下笔。像吃了二十五只小耗子,这些问题缠绕着蓝强,他觉得百爪抓心。
夜幕降临,去年这个时候,蓝强和香秀正在郝老师家里。可今年蓝强却独自一人吹着箫,排解心中的苦闷。一曲终了,他终于提笔写下:“我明明看着他们在造假,在骗国家的钱,为什么不去阻止?非但不阻止,还热情地参与其中,我到底成了什么人?我会走向何方?我的良知在哪里?我的未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