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杆扎成的堆站立在青幽幽的红苕堆旁边,有的直接在顶上绾了一个结,有的盖上白茅草把。被雨水淋后周身呈现污黑的颜色,像一个苍老的巨人守候永远新生的大地。田里的谷桩东倒西歪,表明它的贡献完成。谷草扎成的捆把到处凉快,有的站在路边排成行,有的爬上桑树摆出不同的姿态,有的直接站在干田里排队。活脱脱的兵马俑布阵来到田间地头,这是劳动的艺术,这是农民的才思。
农闲一点,蓝强听从老师的话,用哥哥给的五百块钱,到县里参加为期一周的养殖培训。畜牧局的老师主要讲兔的饲养:兔不宜吃太多青草,要吃干草和饲料,养殖户还要学会在兔耳朵背后打针……失败的教训让他对老师所讲的有了深层的理解,在方法后面还加上一段长长的感受。
课余他还请教老师养羊养牛的方法。老师告诉他牛羊不容易生病,吃的饲料不多,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牛肉羊肉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养牛羊很有前景,以后国家对规模养殖可能会有补贴。他踌躇满志,打算回家修圈来养羊和牛,到时让哥哥帮助照料,他的病慢慢调息,说不定还会好起来。大规模地养殖,把一家人解放,再把经验传授给其他人,让大家在农村也能健康自在地生活,悠闲快乐地休息。学成归来的蓝强坐在公共汽车上一边咀嚼方法一边规划未来。满腔的热情,凌云的壮志,他真像留洋归来的学子,面对水深火热的旧中国,决心为祖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除了可爱的梦想,他的挎包里还盛放着美丽的爱情。在县城学习期间,废寝忘食,抓紧一切时间学习消化。离开的最后一晚,他还是用整整两个小时逛饰品店。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面前,首先想买笔记本或者笔,觉得太呆板,又看雨伞、梳子和背包,发现这些太实用,没品位。继而看头花、项链和耳环,一是价钱偏高,二是这些东西太矫情,并不适合她。最后,他毅然用三十块买下一条淡黄色的碎花丝围巾,颜色和花形都很淡雅,很适合她的品性,且既实用又美观。不时摸摸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润感十足,柔软无比,围巾里叠着她的温柔和美丽,他想立马给心上的人儿围上,看着她在风中旋转的曼妙。
梦想与爱情就像风火轮一样载着他的驰骋。下车后,已近中午,骄阳似火,既没有伞,也没有太阳帽或草帽,走起路来却轻快无比。当然对于从小在农村生活惯的人来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带遮阳伞的。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比较流行的是戴太阳帽,可城市气息偏浓,他不愿意与农村隔绝。农村人干活时喜欢戴草帽遮阴防暑。他却不喜欢草帽里浓烈的发酸发黑的汗臭,也舍不得花三两块钱买新的。对自己的身体绝对信任,头顶烈日,伴着影子,留着汗水,他的步伐坚定有力,毫不犹豫。
“咋子,咋子,不准关门,把门打烂!”
“你****的几爷子取了,就关门,老子这些农民二爷排呀半天做啥子?”
“打烂了,妈卖x。”
“把那些花包谷抓起来,弄去绳起。****的只晓得吃老百姓的血汗钱。”
……
闹哄哄的吵声夹杂大嗓门的吼声攫住蓝强的耳朵,他加快脚步朝前走。两排横穿桃塆街道的弯弯扭扭的长蛇阵正在涌动,变形,分散,像排列整齐的蚂蚁队伍突然被人拦截归路一样,六神无主,躁动不安,乱打转转。不过他们不像蚂蚁那样统一色调,统一装束,他们是一群被太阳吸尽光华,像即将干掉的枯藤一样脸皮苍老,肤色暗淡的农民棒棒。有的穿戴齐整,草帽握在手里当扇子,等得太久已经急不可耐,骂骂咧咧;有的打着光脚板,裤腿卷着,一脚高一脚低,沾着许多泥,显然一得知消息就马上赶来,尽量地睁大眼睛仔细凝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有的抽着烟,握着拳头,在奋力地击打基金会的卷帘门。霹雳啪啦的撞击合着震耳欲聋的吼叫,在炽热的阳光和大地的挤压下,变成干涩的破响声。
门已经关闭,大家还在无望地守候,谁都不愿意离开。兜里揣的,手里捏的,可是一辈子攒下的命根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当初大家冲着一角的高利息来的。乡里有信用社,镇上有农业银行,但是年息都只有四五分。这个政府搞的基金会还是算十二个月的高利息,好几年都兑现的,乡干部村干部不仅存私人的钱在里面,公家的钱也往里面放。风风火火几年的基金会,给全乡人民带来不少的福祉,打工挣的,牙齿缝里挤的,都往里面塞。那是摇钱树哇!一千块存一年就变成一千一百二,再利滚利,息加息,手头有个万把块就可以养老啦,谁不愿意呢?现在别说利息,连本钱也被吃了,听说是那些龟儿子拿去做什么煤炭水泥生意,栽啦。不过,火车皮都拖不完的钱怎么说栽就栽了,先取的又算什么呢?
蓝强对基金会的事不甚了解,听大家的议论,也明白了大概。这些父辈,兀兀穷年,劳累一生,总算找到一根摇钱树,犹犹豫豫地投进自己的希望,好不容易收了两回金蛋,还在信心百倍地做着美梦时,摇钱树已被人连根拔起,连个影像也没了。他同情这些父辈,却不明白如此奇高的利息怎么就没人怀疑呢?所谓的摇钱树还不是将就自己的骨头熬自己的油。高利息只是暂时的风光,一旦出现信誉危机,大家都来哄抢,漏子就被捅出来。浅薄的人啦,抵不住金钱的诱惑,稀里糊涂地肥了操纵者。
“妈,你也在这里?”蓝强想到事情这么大,一时半会也完不了,自己还有事,穿过人群打算回家,没想到在人堆里发现了母亲李桂兰。她穿着赶场时穿的印花白衬衣,绿色碎花裤子,黑色灯草绒布鞋。裤兜里胀鼓鼓的紫色布口袋露出一截,蓝强知道里面藏着的是她的家底。她站在前面三四个位置,情绪很激动,和前后的人大声地议论,时不时用手抹抹嘴角的唾沫。说归说,不像站在中间那些人吵闹着上前砸门,破口大骂,她比较沉稳,嘴巴上附和着,脚跟子一点也没动,随时盯着卷帘门的动向。
“你回来啦。”李桂兰冷冷地说,向前迈了一步又迅速地缩回去,最后向儿子摆摆手说,“算啦,回家再说,你回去吧。”
“要得,等会儿我给你拿饭来哈。”蓝强知道母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节约的她再饿也会熬,不会买东西吃。他担心她溃疡的胃。
“你回去嘛,不消拿来,整好了我就回来。”李桂兰给儿子吩咐完,又加入热烈的讨论中。在这微妙时刻,谁也不想错过一丁点信息,侧耳细听,捕风捉影,人们的耳朵眼睛嘴巴全部开启,像雷达一样灵敏,绝不会因为阳光的考炙变得萎靡不振。
蓝强回到家中,哥和外婆正在桌子上。一碗酸菜,一碗豆豉,一大粗碗稀饭,两人喝得呼呼响。
“爸爸呢?”蓝强很想说怎么不弄点新鲜菜,话到嘴边又改口。
“晒谷草。”李大婆说。
“婆,花生吃不吃得了?”蓝强放下背包坐下来端起碗,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问。在外婆的面前,蓝强总是习惯这样的可爱。
“吃得呀,咋子?”李大婆晓得他的心思,明知故问。
“哎呀,婆,今天晚上煮点盐花生吃哈。”蓝强恢复他在家里爱找吃的性格。
“我咋子做得到主,等你妈回来了再说吧。”李大婆说的是实话,她已养成什么事都向女儿打报告的习惯。
“妈回来,肯定很暗了,今天我做主。”蓝强说完最后一个字信心倍增,头也昂起来,不过谁都看得出底气不足,稚气得很。他吃完两大碗稀饭后,说:“我还要跟妈带点去,用啥子装呢?”
“用我带回来那个有盖子的饭盆嘛,装得到两三碗。”蓝红吃饭的速度很慢,他才开始喝第二碗,不过精神看起来还正常。
“我走啦,煮盐花生哈,婆。”蓝强提着竹提篼走在场坝里,还在给外婆强调。突然他又回两步说:“哥,我包里有书,你看看,等会儿回来给你说。”
“拿顶草帽嘛,老幺。”李大婆从来不带草帽干活,她还是特别心疼小孙儿。
一声“不”传回来,蓝强已经走到当门堰塘。不到半小时,他就赶到桃塆基金会门口。人越来越多,更散更乱,像女娲娘娘随意泼洒的泥浆,到处飞溅。李桂兰虽然铁定在那里,但是完全没有刚才的从容,涨红了脸好像在咒骂。
“妈,吃饭。”蓝强把提篼抱在胸前,好不容易挤到母亲身边。
“吃饭?还吃啥子饭,吃气都吃饱啦!”李桂兰干瘪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红辣椒,在烈日的烘烤下,汗水的掺和里,似乎在翻滚,在喷涌,在发射。
蓝强不作声,乖乖地站着。卷帘门已经变形,被砸出好几个大坑,像丢弃在路边的小丑,歪扭着脸还想取悦大家。无望的等待已经达到白热化,他似乎看到一股奔腾的洪水正袭来。再不开闸,桃塆也会变成第二个断桥呀,政府也不管这些小民死活了吗?
“请大家安静,安静!这是咱们镇的党委书记袁书记,咱们听书记讲话。”
众人一起回头,看着手拿喇叭的人。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梳得光生,穿着花格子T恤,蓝色西装裤,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爬上基金会对面卖肉的水泥案板上,接过喇叭开始喊话:“各位桃塆的父老乡亲,大家好……”
“好个屁!”
“好个球!老子们饭都没的吃,还好!”
“你才好,胖得像个猪。”
暂时安静的人群爆发出各种吼叫声,并往水泥案板的方向涌去,像积蓄很久的岩浆终于找到出口一样。
“啊,你们的痛楚我清楚。请大家安静,听我说。”袁书记拿出纸巾擦擦汗接着说,“基金会的事不只是我们这个地方出了问题,全国到处都有……”
“别个关我屁事,不要到处扯。”一些人又吼起来。
书记只好陪着笑脸说:“好,不说其他的。这次中央清理地方财政的问题,其中最大的就是基金会。我们早就引起重视了,大家放心,我们已经想出一些办法解决……”
“意思是说,基金会倒了,取不出钱了,是不是?”有人反应较快,大声质问。
“这个嘛,可以这样说。大家放心,国家也会管的,不会让咱农民吃亏……”书记说到“国家”语气越来越坚定,不过老是有人打断,似乎肉喇叭比铁喇叭还要吼得。
“半天云里打靶,你不要在这里放空炮,你龟儿子些一出事就拿国家来抵,没得事就你****几爷子安逸。”这些平时不进衙门,见到当官的还惧怕三分的农民棒棒不知是仗着人多,还是气不顺,说起话来又刁钻又刻薄。
听到这句话,书记觉得威风扫地,很想像平时开会那样虎着脸,拍一下桌子,来个下马威。可他忍住了,非常时期,他只能和颜悦色,装聋作哑。等大家稍微平静点他清清嗓子,微笑着继续说:“乡亲们,请大家相信国家,相信政府。明天,我们将解决办法公示,今天就请大家先回家,啊,回家。”说完最后一个词他像指挥家一样做了一个收尾的动作。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像是要把涌动的潮水退回去。
“回家?明天?”一个留着平头,穿着白衬衣的人跳起来大声说,“老子相信国家,不相信你。要让老子相信你,除非你现在就表个态。哪个晓得你几爷子回去睡一觉又咋子变?”
“是呀,他们总以为农民二爷好欺负,说不起话,那是因为各干各的,像散沙。现在老子们就聚拢来,看哪个害怕哪个?”
一个接一个声音响起,群起而激愤,大家吼叫着,涌动着。袁书记感觉一股热浪威逼过来,这是火山爆发前的气流,无形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不过他没有按自己想象的那样连人带案板飞向空中,而是顷刻间被冰封,笑容僵持在脸上,双手凝固在空中,脚板粘贴在案板上。走马上任三个月,大都在会议里泡着,虽然早已把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了,但总觉得影响不大,劲头不足。今天顶着烈日,揣着火热的心,希望像电影里扮演的革命者一样,引领潮水,却没想到栽进八卦阵里骑马,闯不出路来。这些打着光脚板,瘦得像干豇豆一样的农民不吃素,一个二个的把他围得气都透不过。这跟他心目中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完全不符哇,大小也是个父母官,管全镇七万多人,就这样威严扫地,真是心有不甘。可这么大一个事,不敢乱表态,袁书记骑虎难下,雕塑一样屹立在案板上。
蓝强密切地注视着一切,今天的场面让他很欣慰。孩子听家长的,学生听老师的,老百姓听当官的,这些亘古不化的理在发生逆转。这些习惯于接受不善于拒绝的人敢于说出一个“不”字,是意识的觉醒,是个性的解放,是社会的进步。只有大家有勇气反对,专制才会走向灭亡。他又有些担心,担心大家被金钱控制的心不分青红皂白搞破坏,就像太平天国时期的长毛一样。扇怪相百出,可怜兮兮的卷帘门,案板上的袁书记,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