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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原型之源蠡测(1)

(第一节原型之源在“食色”)

荣格说:“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这些经验由于不断重复而被深深地镂刻在我们的心理结构之中。这种镂刻不是以充满内容的意象形式,而是最初作为没有内容的形式,它所代表的不过是某种类型的知觉和行为的可能性而已。”荣格这段话里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一是他把原型与人生中的典型情境联系起来,认为它是不断重复的经验在心理结构中的镂刻。这可以说是荣格自己破除了原型神秘性的一个重要观点,他为把原型与经验,也就是把原型与人类现实的历史实践过程联系起来,为原型找到现实的基点留下了余地。二是他说这是作为一种形式的!镂刻,而不是以充满内容的意象形式的直接镂刻,换句话说,原型不是直接地以意象的形式而是以被抽象化了的“没有内容的形式”被承传;一般所说的原型,就是代表某种类型的知觉和行为的可能性的!形式。原型的被激活或被感知,有一个通过具体的人生典型情境把形式“还原”为意象的过程。这同时也包含着这样的意味,即原型具有被抽象化的特点。

上述观点对于我们追寻原型之源,亦即为原型找到现实基点提供了两点启迪。第一,原型之源,必然是与人类生存发展即广义的“人生”有着联系!特别是与人生中的典型情境有着深层的联系所谓典型情境可以理解为人类生活中的反复发生性和普遍一致性原型是多种多样的!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如果说,原型之源是指原型中最典型的、根本的原型或“总”根源的话,那么,人生中最根本的、最重要的、具有源头特质的“典型情境”就是原型生成的最初的基础。所以,原型溯源首先就是溯人生之源,追寻人生之根本。据此才能既为原型找到现实的基础,又能为原型找到真正的源头。第二,原型既然是人生中的典型情境的不断重复而形成的心理经验,并被抽象为一种“没有内容的形式”而被承传,那么,必有一种最具概括力的、涵盖着万物本原的“形式”被世代相承,这个“形式”的产生的基础必须(也应是必然地)与人生的根本相统一,与人生中具有本原性的“典型情境”相一致(换句话说,这种涵盖一切的、被高度抽象化的“形式”,必然是对于人类最根本的“典型情境”和心理经验的一种抽象,是基于对人类的本原性问题感悟基础上的“形式”化。进而,对这种“形式”来源的回溯式的追寻,以及其追寻的终点也必然地与人生最根本的“典型情境”相对应、相一致。

原型之“原”,联系着人类最初的原始的本元的方面,它是一种对“存在”最初的特殊意识。这些被作为“原”的事物,必然是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最密切的、最重要的、最先出现和反复遇到的事物。“型”则表明了这些事物在人类生存发展中的永恒性、共通性和“重复”性,“型”的存在使“原”的不断重现成为可能。心理原型则是这种存在的一种“意识”形态。

那么,这个人生中的最根本的“典型情境”,这个涵盖万物的“形式”之源是什么呢?

笔者认为,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最密切、最重要、最先遇到和反复出现的人生的典型情境就是食色(性。原型之源,始于食色。

何为食色?我国几千年前的先哲们早有说法,当代的学者也有新的论述。

季羡林先生认为食色是人的本能中最基本的最重要的本能,他说:我们可以用两条交叉线来表示其间的关系。一条横线表示个体不能生存,更谈不到生殖;没有色,则个体只能生存一代,就要断子绝孙。两者相辅相成,构成人和动物、植物的共同生存的花花世界。

告子说:“食、色,性也。”什么叫性呢?性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本能。人的本能很多,但是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古人也称之为“饮食、男女”,是一个意思。恩格斯所说的两种生产,正与食、色相当,实际上是人类的两个最基本的本能。

李泽厚先生说:在现代哲学和现代思想中,除维特根斯坦提出语言本性的重大关键外,以马克思、弗洛伊德所提出的问题最为重要。他们两人实际上提出的是人的食、色两大课题。生一人如何现实地活着,于是有社会存在一生产方式一阶级斗争一共产主义理想诸题目;性: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一生本能与死本能等等,海德格尔(M·Heidegger)则提出死——人如何自觉意识其当下的存在一来作为补充。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层次种类和层次上都紧紧抓住了人的感性生存和生命存在。

这生存和存在是非理性的,所以人永恒地不会等同于逻辑机器,这正是人文特征所在。

众所周知,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一版序言中,也将人类的性称为“历史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从人性的本元说,“食色,性也”;从人的心理根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是人类为了生存和繁衍,为了族类的延续和发展的最为基本的(基础的)实践方式;“民以食为天”,围绕“食”而展开的实践活动和围绕性而展开的行为,是人生中所有典型情境中最为根本的、超越种族和时代的“典型情境”,一切具体的典型情境都可以说是源于这一基本的始点。原型之源,可以追溯到“食色”这一基点。

人类生存实践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食色,因为动物也有“食色”的需要,人类有更为崇高的和丰富的人生追求;但是,离开了食色,人就连动物也不是,就无所谓人类。离开食,人的个体将不能生存,离开性,人类作为族类将不复存在。人类不同于动物之处不在于它要摈弃食色,而在于他超越了食色中的纯粹动物性和升华了食色活动。

“人类生命中伟大的基本冲动,就和整个动物界一样,是食和性、饥饿和爱情的冲动。它们是使低等有机体生存机制得以实现的能动力的两个最初源泉在我们这个物种中,它们构成了最复杂精细的社会上层建筑。”!食色这种人的生命本能生发开来,就有生命本能、生命意识的顽强的表现,有压抑与释放的关系,有发泄与规范的冲突,有情与理的矛盾,有理性与非理性,有意识与潜意识。而以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说来看,潜意识中就有大量的原始生命的冲动和本能,潜意识是被压抑的结果。这个压抑来自人类的文明与进步的过程。人类的文明就是建立在对原始生命和本能被压抑基础上的,文明的代价是对生命冲动的克制。这种说法在文学史中可以找到依据,只是在文学中这种由最原始的生理本能即食色转化为可以被不断发展的社会所接受的形态和内容。

食色在人类历史中的重要性几乎是不言而喻的。食色不是人类的一切,但是它们是人类得以生存发展的基础,食色的展开和衍化,使人类形成了各种复杂的关系,包括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等大千宇宙的各样的联系,也造成了人类世界的森罗万象。人在生存发展过程中遇到的那些具体的、同样重要的、反复发生的人生情景,是各种具体原型产生的基础。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荣格关于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的说法是对的。原型作为人类精神世界反复出现的心灵图式和情感模式,是在食色这一根本性存在基础上逐步生成和生发开来的。

原型是人类长期实践所积累的人性的反映,是由人对外界感觉经验同化成的心理事件,并以集体无意识的形态得到呈现的精神现象。但是,不是人类所有的历史实践过程和所有方面都被镂刻为心理原型,而是那些为人类反复遇到的、不可回避的方面被镂刻并生成心理结构。

“反复”是原型的特征之一。而对人类来说,最先遇到而最多被反复提出的问题,从根本上说就是“食”、“色”,它们关系人类的生存、繁衍,关系生与死,由此派生出人类的发展与进步的具体问题。它是人类一切问题的根本!所以!原型的最初的生成本元是以食色为始点如果上述假设有道理,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第二个结论!即原型的特性决定了,原型之源只能在人类总体历史实践中去寻找。

食色作为原型之源主要有两层含义:第一,食色作为原型之源,即作为决定人类反复出现的、人生最根本的“典型情境”中的心理经验的“存在”,它是一切原型生成的总源头食和性的意识、行为及其生发、升化和扩展,造成了许多具体的人生中的“典型情境”,也成为原型生成的基础由之衍化出情、欲、生、死等具体问题,也演化出人类的情欲、权利欲、物欲等食色作为人类生存发展的直接的原初的起点,体现着人类最基本的、初始的需求和本能。这种需求和本能因为与人类自身生死攸关,所以无可避免地成为人类一代一代反复着的、不断承传着的一种基本的人生内容、过程和“模式”,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历史实践。这种生理需求和本能作为第一性的存在决定了人类的精神需求并逐渐变为一种精神本能。原型作为人类精神本能的载体,人类行为的心理模式,它的最初的和最深的层次,就是在这种不断重复发生的、永远不能绕开的基本实践过程中的情感、体验的凝聚和“定型”,是这种情感和心理的符号化。第二,食色本身具有原型的特征,食色作为不可逾越的人生特定情境的“反复”和“再现”,自然地体现为人类在基本需求意义上的“集体”性,它是集体人的本性,是无可选择的。这两种基本生存方式被模式化”、形式化,本身也生成了与之相关的集体无意识,比如,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人的潜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确实与性有着极其微妙的关联。

原型之源的追寻,即以食色为始点,还关系永恒主题的探讨。在哲学、宗教、文艺等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有着世代相承而又不断丰富地对于永恒课题的探讨,如哲学中关于宇宙的本原、关于人的存在及其意义、关于物质与精神的关系等等涉及本体论、认识论、发生论、宇宙观等形而上的永恒课题,如关于人的生与死、罪与罚、现世与来世、肉体与灵魂等的永恒的宗教课题,如文艺中反复描写的生离死别、情爱性爱、人性善恶以及情理冲突、美丑比照等等永恒主题,都从不同的方面涉及一些相似的或共同、相通的永恒课题。换句话说,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不同的领域都不能回避对于人类世代关心的一些永恒主题的探讨。原型则以“没有内容的形式”,从生理本能、心理情感和文化现象诸种维度,联系着这些永恒的课题,并以特殊的方式使其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被反复地提出和表现。而不管这些问题的反复和变形中出现了多少种不同的观点,不管对这些课题做出何种具体的解释,归根结底,它们仍然离不开人类将自身的感觉经验同化为心理事件这一探讨的过程,离不开人类将自身的感悟投射于外界的方法,也离不开对于人类的生存发展问题的永恒的思考,不能无视生死这一自然规律,不能离开食色这一人类历史实践的始点。

比如关于东西方文化,特别是神话的起源,就与人类的性意识和情欲有着深层的关系。有学者提出,希腊神话的创世系统是情欲创世系统,世界的创造,被描述为一系列“性繁殖”的漫长过程:

据记载:最先出现的是“混沌”卡俄斯),继而分裂出“大地”该亚)、“地狱”塔尔塔洛斯)和“爱”厄洛斯))大地又生出“天空”乌拉诺斯)、“山脉”俄耳瑞亚)和“海洋”蓬托斯)。希腊人以母神该亚为第一位大神,让“地狱”和“爱”与之并列,似乎在无意之间构成了“生育”、“情欲”和“惩罚”的第一种三角形合力,这本身就已经包含了“性”的暗示。其他的创始活动,依然是一连串的相爱、结合、繁殖。诸神的相爱,诞生了太阳、月亮、星辰甚至各种各样的风。

情欲引起冲突,一个怀有情欲的主体毁灭另一个怀有情欲的主体,这是希腊神话中的一条重要线索。

诸神和古代英雄的情欲,导致了那么多极端的、毁灭性的结局。为了实现自己的情欲,为了维护与情欲共存的意志和尊严,他们可以去争斗、杀戮,甚至去死,全然不顾实际的得失、不作理智的权衡。这或许是希腊情欲创世系统的一种潜在的悲剧……

情欲,被希腊传统从神界拉回到人间,从崇高的创造降格为凡俗的本能!人们通常认为,这正是西方近代文化的精神根据之一。

围绕性和情欲的冲突,在古希腊神话中得到了正面的展开,而在东方则是将这种冲突“消灭”在萌芽中。东方的神话没有像西方神话那样有着成系统地对神的性行为和情欲的具体展示,但是,东方,特别是中国的文化哲学的源头却与性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或许是受到了自身生殖现象的启发,史前人类往往相信世界万物也都有它们的父母,也都是由两种性质不同的事物交媾而生的。在埃及巴比伦以及其他许多地区,人们认为太阳是阳性的,大地是阴性的,世界是他们互相结合的产物……这种拟人观的宇宙起源论同样存在于远古时代的中国。有人曾考证说,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伏羲和黄帝,都是太阳神,而女娲和嫘母则是月亮神,他们分别是华夏民族的父神和母神。汉语中的阳和阴,其义既分别为太阳和月亮,又分别为男女的生殖器。”荀子认为:“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交而变化起”。可见,食色,特别是性,不仅被视为人之本性,而且被推及到万物,作为万物起源和变化的始点。

食色问题关系永恒主题,并以原型的方式得到确认,还因为,它们在人类历史实践中的展布和演化表明了一种带有规律性的现象:一方面,食色的展开和升华不管达到何种程度,总归不能脱离它对深层的制约作用,食色特别是性问题,或隐或现地成为人们永恒关注的对象,并成为一种潜隐形态,渗透在日常生活、社会习俗、语言行为文学艺术等等现象中;另一方面,食色又不只是食色,性,不只是性爱,这一点已被人们充分认识到。有学者指出,“我们倾向于把性看成一种变化不定的力量,它依靠肉体的资源,为欲望的无数表现形式提供能量,并且具有种种独特的影响。”但是,“只看性的自然的构成,我们就不用指望能够理解性。只有通过无意识的过程并以文化形式作媒介,才能够认识这人为构成的成分,赋予它们以意义。性是个体的体验,也是历史的体验。”人类精神世界的发展,可以说伴随着对食色的某种超越和升华,可以说,食色,特别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密切相关因而与原型相关的“性”,它的“原型”意义,在于它一方面是人的生存发展的生理维度之“原”,另一方面它还是人类精神发展的心灵维度之“原”。有了这种“原”作为基础和内在的动力,才能有此后的超越和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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