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匡之举,颇为意气用事,用史子眇的话说,就是颇有一股游侠英雄气。
以刘辩的设想,吴匡借史子眇的委托登门拜访阳球,无外乎是要交代阳球三件事情,其一乃是希望阳球能够适可而止,不要逼人太甚,惹怒曹节;其二是希望阳球能够急流勇退,除去司隶校尉一职,保存自身;其三则是要给予阳球信心,诛宦之事不会停止,只不过要徐徐图之。
然而话从吴匡嘴巴里说出来,瞬间就变了味道。
其一,你阳球若还不知道适可而止,还想着诛杀曹节,那即便事成,史子眇算什么?你阳球又算什么?
其二,你阳球是个有本事的人,自然是要保存自身,但是曹节又实在可恶,那怎么办呢?没事,我吴匡没什么本事,愿意替你阳球诛杀曹节。
其三,曹节是个大祸害,杀他,我吴匡等不及了。
有一点史子眇说的一点都没错,吴匡虽为陈留小豪族,但是其年少其就以游侠自居,满身的游侠气质,游侠是什么?简单点用两个词来概括,就是轻生重义,救人急难。
阳球是个英雄,大丈夫,吴匡看在眼里,仰慕敬重之余,心底那股子游侠气陡然升起,那便止也止不住了,他是不怕死的,用他的话说,那就是大好头颅,取之便是。
所以从阳球府上出来,吴匡就做了决定,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替阳球办成这件事儿,毕竟史子眇只能算是普通朋友,小殿下刘辩更不算自己的恩主,说到底,自己忠诚之人不过何进罢了,但是吴匡决定的这件事儿何进到底也没有反对啊,否则当日如何会要自己随同史子眇参与阳球诛宦的行列呢?
阳球诛宦,可不只是要诛王甫一人,更大的目标是曹节,吴匡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而且,杀曹节,多少有自己的一番意愿在里头,这是这其中的原因没必要也不打算和阳球说明白而已。
同年六月,阳球主动上书辞任司隶校尉一职,皇帝当场应准,念阳球诛杀罪臣王甫有功,改任其为卫尉。
殊不知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退一进,却是将阳球的生命轨迹,乃至于成百数千英雄豪杰们的生命轨迹完完全全的改写了,大汉四百年末世的狂风即将从京师洛阳席卷整个大汉帝国。
“又起风了……”。蔡邕整理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竹卷,看着院前天空中浓重的阴云,悠悠说道。
“主人,美人赋补全之人,可有眉目?”看着自家主人满脸愁容,立于身侧的家仆细声问道。
“寻得半月了,杳无音信。”蔡伯喈看着手中竹卷,无奈叹道。
原来蔡邕整理抄刻鸿都石碑之事却是要比抄刻太学前的石经简单的多。太学石经毕竟涉及经典,需要校对,查验,准备工作便要进行很久,再到抄写篆刻,自然是极其费时的事儿了,鸿都石赋却不一样。
首先需要被抄刻的诗赋几乎都是由鸿都学子所做,本就是当前时代产物,无需校对,更无需查验,只要足够精美,获得了鸿都数位讲师乃至皇帝刘宏的认可,便可直接抄写进行篆刻。
其次乃是太学门前的石碑长一米,高三米,抄刻过程颇为困难,而鸿都石碑则是吸取了太学石碑的经验,规制长一点五米,高二米,抄刻起来就要方便的多了。
如此一来七十二篇妙诗美赋未足一年,便全部选定,就算是抄刻的工程,也大致完成了四分之三。算是极大程度提前完成了皇帝布置的任务,如此看来倒也是件令人欢喜的事情。
可是蔡邕一点都不开心,原因出于半月前发生的一件事儿。
数月前,鸿都石碑待抄刻的七十二篇妙诗美赋全部选定,但是经鸿都众讲师以及皇帝过目,却没有一篇能够超越当年何进临时所赋的那两句。而何进呢,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灵光一现的这两句赋给补全,皇帝无比遗憾,只好下旨钦定能填此赋者当为主碑文宗。
一时间洛阳乃至周边各州郡才子奉旨填赋,蔡邕作为选拔填赋作品的主审官,家中登时出现了堆卷如山的奇异景观,只是作品虽多,却不是失了神韵,便是失了意境,不是辞藻堆砌,便是平铺直叙,填赋如山,却几无一赋可与何进所言那两句相较一二。
直到半月前某一天晚间,头晕眼花,甚至是有点精神失常的蔡伯喈展阅了无数竹卷,终在无数个“流风之回雪”和“仪静体闲”后,看到了以下言语。
正所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不御。”
又或曰:“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落款曹植,后缀赋名,曰《洛神赋》。
如此言语,趋近千言,竟是蔡伯喈半月以来看过最长的一篇。
可怜蔡伯喈年近知天命,读完此赋竟是痛哭流涕,状似疯魔,宛如痴呆。众家仆不知原因,各自惴惴,竟然不敢相询。
蔡伯喈第二天一早便携带此赋入宫面圣了,皇帝的反应实际上和蔡伯喈差不多,从开始看的拿一刻起至读完全篇,一连说了二十九次“善”。到得后来竟也是痛哭流涕没宛如痴呆。
没有比蔡伯喈更能理解此刻皇帝心情的人了。
皇帝又是当场下旨,全城寻找这个叫曹植的文宗,并由蔡邕亲自抄刻此赋于鸿都主碑之上。
蔡邕从来没有领旨领的那么爽快过,刚到家中,又有小黄门登门宣旨,称皇帝刘宏加旨,将于中原范围寻找这个叫曹植的文学大佬,并依其言改《美人赋》为《洛神赋》,要蔡邕务必于抄刻前更改赋名,并要蔡邕将美人台上的那座刻有两句《美人赋》的石碑砸了。
蔡邕自然无甚辩驳,坦然领旨。
此事到这儿为止,可谓是一切顺利,合家欢喜,可是半月以来,曹植找到了二十余个,年岁长至须发斑白的七十老翁,小至刚刚束发的稚气少年,却没有一个能背诵这《洛神赋》的。蔡邕索性降低难度,但便是阅看几遍,能背诵半篇乃至几句的人竟也没有。
赋魁已现,文宗不现,如此情景如何不叫读赋成魔的蔡伯喈煎熬无比呢?与他一并煎熬的还有皇帝刘宏。
刘宏又下旨了,全国范围内寻找这个叫曹植的大哥,甚至是线索提供人亦可根据线索价值赏钱一千至十万不等,可算是兑现了他的诺言,西邸买(谐)官所得终归是用之于民了。
光和二年六月,宛如一百多年前,新朝王莽全国查杀“刘秀”一般,大汉王朝掀起了一股“曹植”热。
所谓:春种一粒粟,难收百余子。苦耕二三秋,不若觅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