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娟儿最近心神不宁，听说楼上的小两室租出去了，租给了一对外来务工人员。她觉得如今社会不安全因素太多了，让他们和一对不相识的人做邻居，还真是有点心有余悸。早晨和婆婆下楼买菜的时候，还看见那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去买菜，女人的肚子挺圆的，好像快生了，霍娟儿婆婆当时张大了嘴巴，笑呵呵地跟霍娟儿说：“看人家香火多旺啊！你就没心思再要一个？”
霍娟儿当时就急了，使劲儿提了提怀中抱着的女儿丫丫，顿时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您以为这是演小品呢？超生游击队？我看他们家就像，恐怕过的是打一枪换一个地儿的生活，都俩了！还生！这得罚多少钱呀！”
“要是我，罚钱也乐呀！想想将来老了儿孙满堂，有端茶倒水的、有做饭炒菜的，还有帮你打洗脚水的……多美呀！我当初啊，就是生得太少了，就要了海洋一个，你看现在，只能死赖在你们家，要是多个闺女、儿子的，我也能多找个地儿散散心，可是你俩不一样啊，你俩都是独生子女，可以要的！……”
霍娟儿撇撇嘴，没搭话。她最受不了婆婆郭喜梅这副嘴脸，总是拿出一副在爱情和婚姻中经验老到的样子，用她总结的经验教育别人。整得她跟一情感婚姻专家似的，就差举着写着“我对婚姻有经验”这几个字的小牌儿了。
这时，婆婆好像想起来什么，三两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霍娟儿，献媚一笑，接过她怀中的丫丫：“丫丫，来，奶奶抱，让妈妈歇会儿。”她将手中的菜篮子递给霍娟儿，接过丫丫说：“小娟儿，咱们再生一个呗？就着你我都年轻，我还能帮着你搭把手！”
霍娟儿一听这，翻了翻白眼儿，又将她怀中的孩子抱了过来：“妈，不是我说您，您脑袋里面整天想着让我要孩子，这丫丫还不够您疼的吗？您是嫌我们丫丫是女孩儿？我觉得您不应该是重男轻女的老思想啊？再说我这么年轻，总不能老是在家里看孩子吧，自从和海洋结婚怀孕后，我就一直在家呆着。虽说海洋挣得不少，但是他压力多大啊，整天早出晚归，得养着咱们三个闲人，还得还房贷！他晚上做梦说梦话，都是改方案，做策划！活得太累了！现在好不容易熬到丫丫能上幼儿园了，我出去干点什么，也减轻减轻咱们家的负担！您要是真疼儿子的话，就别想着要二胎这事儿了！如今这养一个孩子都那么难，别说再来一个了！”
婆婆尴尬地笑了笑，点点头住了口。
其实霍娟儿还有很多话没说出口。婆婆假如再反驳她的话，她肯定会说，你非逼着我要孩子，又不能全职帮我看孩子，是想让我永远当个家庭主妇，好被你们母子踩在脚下吗？
不过幸亏婆婆没有继续追问生孩子的问题，要是霍娟儿真把这些话说出来的话，婆婆肯定会被气得犯了心脏病。
跟霍娟儿比起来宋佳就显得幸福多了，起码不会有个好事儿的婆婆整天在耳边唠叨让她要二胎！还掌管着一个经营得不错的小广告公司，事业做得如火如荼，要钱有钱，要自主权有自主权，关键是人家那老公还听话。她那老公，整天除了围着灶台转，就是围着他们那九岁的女儿悠悠转，那孩子培养得，钢琴、大提琴、葫芦丝……完全不搭边的乐器都会好几种，学习成绩也好，小小年纪，英语也说得顺溜！霍娟儿总是夸她老公：“吴名啊吴名！你这女人背后的男人做得真不错。什么时候能把你的经验传授给我点儿？让我这个家庭主妇，也学习学习？”
每次吴名只是嘿嘿傻笑，推推自己的眼镜，漫不经心地回她：“你看我这名儿，就知道是做幕后的了。至于经验嘛，经验是在实战中磨合出来的，你我本不相同，所以也没什么好效仿的。”
霍娟儿总是拿眼神夹他，心想，这分明就是性别歧视，好像她这个家庭主妇，还不如他这个大男人做得好似的。于是就暗中跟自己较劲，假如主妇做得还不如一个男人，那就努力成为宋佳那样的女强人也好，起码就夫妻双方而言，她就没有“比人家矮了”的感觉了。不过她也暗地里数落过宋佳，觉得她对女儿悠悠的关心太少，女儿本来就是女人的贴心小棉袄，现在她家这棉袄整天被吴名占着，根本没她穿的份儿，将来这闺女大了，老是跟着她爹也不行吧？这才九岁，看不出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来，等到十九岁的时候，你再看看，肯定和她爹也不亲了。这女孩儿第一是要富养，第二还得自己的妈妈整天盯着才行，被男人调教出来的女孩儿，长大后恋父情结会严重，说不定将来就找一跟她爸爸差不多大年纪的男朋友，那样宋佳可就悲剧了！
宋佳对她的数落，不是不听，而是实在腾不出时间管悠悠，对女儿的感觉，只有愧疚。
今晚的气氛实在有点凝重，郭喜梅从早晨进门就一头扎进了卧室里，大概是记了上午买菜时霍娟儿噎了她那几句的仇，都五点半了，婆婆还没有下厨房做饭的意思，一直在床上躺着，不说、不喝、不尿，安静得让霍娟儿觉得心慌，每次她和丫丫经过她房间门口的时候，都故意把脚步放慢，生怕吵着她，回头她别再找个话题和自己掐。尤其是别接着早晨那个话茬儿。
见婆婆还是没动静，霍娟儿决定带着丫丫下楼转转，假如能在楼下遇见海洋更好。先把事情的经过给他讲讲清楚，省得他一进门看见自己老娘这副状态，又以为是她给气的。或许，她还能和海洋出去撮一顿，她经过无数次与婆婆的“交手”已经总结出经验：饭桌这个地儿，是很容易将矛盾激化的地方，什么事儿在饭桌上一谈，就容易越谈越糟！尤其是郭喜梅开始往她的碗中夹菜的时候，接着就顺着夹菜这茬儿开始战前第一句安抚：“小娟儿啊，不是妈说你……”然后谈着谈着，就谈到生活、孩子、孝道，甚至人品……
关键是郭喜梅每次都声情并茂，一边哭，一边吃，米粒儿跟爆米花似的往外喷！幸亏周海洋了解他娘的脾气，在饭桌上点说霍娟儿两句，压压老娘的火气就算过去了，可尽管这样，霍娟儿还是觉得委屈，她想，为什么每次都是她错啊？就算事后暗地里老公跟她说多少好话，她也觉得怎么都不如在婆婆面前扳回一成重要，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周海洋了解自个儿妈的脾气，但还不至于在媳妇儿面前数落她的不是。
霍娟儿带着孩子抬头看看天空，突发感慨：“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躲，躲躲躲！不理你就是了！”
她抱着孩子，只顾着往前走，一下子撞上了行色匆匆正往楼上走的新搬来的男邻居！这一下撞得她们娘俩儿打了个趔趄，差点儿坐在地上。丫丫大概是被吓了一跳，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脖子嗷嗷大哭，霍娟儿也吓了一跳，抱着孩子定了定神，再看眼前却空无一人了，楼上的新搬来的男邻居早就逃之夭夭，不见人影了！谁知道怀中的丫丫越哄哭得越惨，抱着妈妈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喊：“怕！妈妈，丫丫怕！”
就在这个时候，周海洋下班回来了。看见女儿丫丫哭得厉害，赶紧跑过去询问：“怎么这是？孩子怎么了？”
霍娟儿抱着孩子亲了亲：“楼上新搬来的！差点儿把我们撞倒！农民工，就是素质低！连个歉也没道，我一抬头就没影儿了！”
周海洋哪见得老婆孩子受气？撸了撸袖子，一只手扶着腰间说：“素质低？起码的尊重应该懂得吧？很多农民工也是很有礼貌的，咱不能就这么饶了他！看把咱丫丫吓得！我上去找他讨个说法去！”
霍娟儿看老公真急了，丫丫哭得也没之前狠了，拉着他的胳膊阻拦：“算了，跟那种人讲不出什么道理的！”
可此刻的周海洋像是打了鸡血，非要在老婆面前表现一把才行，这次他没听霍娟儿的，而是径直奔到了四楼，累得跟在他身后面还抱着孩子的霍娟儿直喘粗气：“算了，我说你算了！”
周海洋喘着粗气，撸起袖子，使劲儿敲了敲邻居家的门。半天也没人来开。霍娟儿拽拽他的衣服说：“算了，咱们走吧！我还有事儿跟你说呢！”
此时，周海洋将耳朵伏在邻居家的门上，仔细探听着屋中的动静，一脸的匪夷所思：“我听里面有人叫呢？”接着露出了一副猥亵的表情，“没想到这哥们儿够开放的，大白天的就……”
“切！瞎说什么呢你！没个正经！”
霍娟儿好奇，也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的确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从屋子中传出来，伴随着的，还有男人的安慰：“你忍忍！忍忍！”
她的脸先是红了，把孩子的一只耳朵捂住，拽着老公往楼下走，走下了一截台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操着疑问的语气：“不对呀，这声儿不对！”
“怎么？”
“这家的女人是个大肚子，看上去八九个月的样子！”
“哦……”
周海洋好像明白了什么，霍娟儿也是。两个人面面相视，望着彼此的眼神中，略带着几分忧虑。霍娟儿是个热心肠，将孩子放到了老公的怀中，又冲上去，将耳朵伏在门上仔细听了听，这次传进她耳朵的，是更加撕心裂肺的叫声。她生过孩子，对这种声音比较敏感。所以她确定了，也就这么说了：“这家的女人要生了！肯定是！可他们为什么不上医院呢？”
她回头看了看周海洋，他已经抱着孩子退下了一个楼层，抬头望着霍娟儿喊了一声：“别好事儿了！咱们还是走吧！”
霍娟儿临下楼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她走到老公孩子面前的时候，邻居家的门突然开了，农民工从屋子里闯了出来，双手上沾满了鲜血，看见他们一家子，跟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他冲着他俩大声地喊了一声：“好人！好人别走！求求你们，救救我婆娘！她、她难产了……”男人的声音，越往后越颤抖。表情也痛苦万分。
抱着孩子的周海洋看看他手上的血，怕孩子看了心理留下什么阴影，立马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哥们儿，难产得上医院啊！我们帮你打120行么？”霍娟儿表示赞同，点点头。
“不行！不行呀！我们不上医院！不上医院！”男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手足无措的样子。屋子里时而传出女人的惨叫声，大声叫喊着她要不行了，让她的男人赶紧想办法。门口上一个两三岁和丫丫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被吓得直哭，样子很是可怜。让当了母亲的霍娟儿看了很心疼。
霍娟儿和周海洋怔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纠结。关键是，这家人不去医院，他们俩也帮不上什么忙啊！霍娟儿又顺着楼梯爬了上去，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儿：“我们也只能帮你照看照看孩子，我们家就住楼下。”
周海洋觉得她真多事儿，人家的孩子，再哭再闹，也是守在亲爹亲妈身边才有安全感，他不反对她善良，可却觉得她的善良常常用错地方。眼前，给他们找一家靠谱儿的医院，远比给他们照看孩子更重要，也更实际。
霍娟儿抱着他们家的孩子刚要往楼下走，却被男人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他跪在她脚下苦苦哀求：“求求你们！好人！帮帮我们！”
霍娟儿的腿上被蹭了很多血，她吓得面色惨白，双腿哆嗦，她怀中的孩子还在嗷嗷直哭，面对这个男人，霍娟儿也只能弓着背哀求：“大哥，你放开我呀！我们真帮不了你，我们谁也不会接生呀！”
霍娟儿吓哭了，丫丫看见妈妈被一个不认识的怪叔叔抱着大腿，腿上还都是血，也被吓哭了，情急之下，周海洋冲着那男人喊了起来：“我说你这人讲理不讲？我们帮你叫120不行，帮你看孩子也不行！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哦！快放开我老婆！”
男人就是抱着霍娟儿的大腿不放，嘴里一直嘟哝着：“求求你们！好人、你们是好人！”
哀求和警告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楼道，离着男人家最近的周海洋家听得最清楚。郭喜梅听见了儿子和孙女的声音，闻声跑了出来，往楼上瞟了一眼，看见儿子抱着丫丫正怒冲冲地冲着楼上喊。
“海洋！你干吗呢？”
郭喜梅顺着楼梯爬了上去，往上望了一眼，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的她吓得差点儿晕了过去。
“这是，这是怎么了？”
“妈！您别着急，别着急啊！事情有点复杂，一时解释不清。这家的女人要生了，可这大哥却不愿意上医院！小娟儿好心想给他看会儿孩子……”
郭喜梅摆了摆手：“我明白了！他们是超生家庭，可这碍着上医院什么事儿啊？”
周海洋抹了把汗：“是呀！”
“我说这位大哥，你不想上医院，也不能抱着我儿媳妇的大腿啊？她就是个家庭主妇，你抱着她像什么话？这样吧，我们帮你想想办法，你看行吗？”
男人听说他们愿意帮他，缓了缓神，松开了霍娟儿的大腿。霍娟儿吓得赶紧跑到下面和婆婆老公会合。
男人冲着这一家子磕了个头：“我求求你们了！好人！你们都是好人！帮帮我吧！”
郭喜梅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娟儿，那个宋佳不是有个朋友，是接生婆吗？”
“什么接生婆呀？人家是正规医院的妇科大夫！”
“你给宋佳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让她那个朋友过来，帮他老婆接生？”
“妈！你疯了吧？！在家里接生？这里什么医疗设备都没有！万一出个什么事儿，谁来担责任呀？”
霍娟儿的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
“那怎么办呢？我答应人家了，你看看这一家人多可怜呀？恐怕是没钱上医院吧？”
“可这不行啊妈！你觉得人家肯来吗？”
周海洋插话：“行不行的你打个吧！不行的话，咱也尽力了！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要是人家不答应的话，你就上医院！生孩子的事儿耽误不得！”
情急之下，男人只好点点头。
霍娟儿掏出手机，拨通了宋佳的电话。在电话里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宋佳在电话里就怒了，噼里啪啦地冲着霍娟儿喊了一通，最后还是答应帮他们找找自己的同学，看看人家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当然，是以私人求助的名义。
事情并没有出乎大家的预料，人家根本不会答应帮这样的忙。不过听说这边有状况，立马就调动了医院的120要了霍娟儿家的地址，直接赶过来了。宋佳打电话告诉霍娟儿120来了的时候，霍娟儿看了看楼上的男人，眼神中全是绝望。
五分钟，他们一家人劝了邻居五分钟时间，救人要紧，接下来的事情再说。屋中的女人的叫喊声嘶力竭，异常痛苦！听见急救车的声音时，男人终于点点头。答应去医院生孩子。这一家子终于舒了口气。
几个护士用担架将人抬上了救护车，男人走的时候，跟霍娟儿说：“大妹子！我家大女儿就在咱们社区的农民工子弟小学上学！你要是有时间，就帮着接一下！我家大女儿认识你！”
霍娟儿抱着他们家的小女儿，点点头说：“你去吧！我帮你去接就是了！孩子放在我们家，你放心！”
“那我谢谢你们一家子了！等我婆娘生了，我就不麻烦你们一家子了！”
伴随着急促的救护车响铃声，救护车越走越远。霍娟儿怀中抱着的小姑娘和女儿丫丫牵着手，两个孩子都露出了笑脸，终于止住了哭声。
霍娟儿手机响了，是宋佳打来的。电话一接起来，宋佳就毫不客气地劈头盖脸地将她骂了一顿：“我说你脑袋没毛病吧？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呢？怎么样？人接走了吧？”
“接走了，不过我觉得这事儿挺麻烦的。”
周海洋说：“别聊了。回家吧！”
霍娟儿挂了电话，抱着邻居家的孩子和抱着丫丫的周海洋一起下了楼。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婆婆还在楼上邻居家帮他们拖地上的血迹，两口子放下怀中的孩子，让他们去大厅里玩儿。霍娟儿进了洗手间，处理腿上的血，周海洋爬上楼，帮郭喜梅收拾。
霍娟儿洗着腿上的血，突然有种反胃恶心的感觉，想到那是从女人的下体流出来的，她就觉得很恶心。
婆婆和老公下来了，两人讨论着楼上邻居家的家境，婆婆说：“这也太穷了吧？就一张床，一个电磁炉，这日子怎么过呀？”
霍娟儿抱着邻居家的孩子，捏着小孩儿的小肩膀，觉得这孩子太瘦了，一点也没有抱着丫丫时感觉肉肉的，真不敢想象，在这个大都市，还有孩子营养跟不上。
丫丫在糖盒里拿了一块巧克力放进嘴中，也递给了邻居家小孩儿一块，小孩儿不肯接，霍娟儿笑着接过丫丫手中的巧克力，帮她剥开，放到她的嘴边哄她吃：“孩子，告诉阿姨你叫什么？”
“老二。”
孩子张开嘴，将巧克力含在嘴巴里，腮帮子鼓了起来。
“漂亮阿姨，糖真好吃。”
霍娟儿觉得这孩子实在乖巧，可惜跟着这样的人家，连个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
宋佳开完会就开车赶过来了，按下霍娟儿家的门铃，霍娟儿给她开门。宋佳进门的时候还不忘优雅一下，冲着门口玄关的镜子照了一下才换拖鞋。
“我说你也真是的，这种闲事也管！”
“别提了，总之一言难尽。”
宋佳坐在沙发上，抓了两颗瓜子儿嗑着，一脸疑惑地盯着旁边的老二看。
“这谁家的小孩儿呀？”
霍娟儿托着腮帮子：“邻居家的！”
“啊？真够可以的！不是，接下来，你们计划怎么着啊？”
“接下来，对了！还得去接老二的姐姐！到点儿了！”
宋佳还没来得及跟郭喜梅打声招呼，就被霍娟儿拽着去接老二的姐姐了。宋佳抱着丫丫，霍娟儿抱着老二，两个人一前一后奔向门口的农民工子弟小学。
两个人在子弟小学的门口等了一小会儿，终于等到楼上邻居家的小孩儿，霍娟儿主动走过去，问她：“你是，对了，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呀？”
“漂亮阿姨，我认识你。”
“哟，这小嘴可够甜的！你们家姐妹的嘴巴真甜。你叫什么呀？不会是叫老大吧？”
“阿姨，我就是叫老大。”
宋佳笑呵呵地说：“那你爸妈叫什么？”
“我妈妈叫张春花，我爸爸叫李大梨！”
“啊？李大梨？”
“嗯！我奶奶说，生我爸爸的时候，家里的梨树上结了一个特别大的鸭梨，就给我爸爸取了这么个名。”
“哎呀！那你爸爸‘鸭梨’山大啊……”宋佳惊奇地说出了这么一句，霍娟儿扑哧一下乐了，说她没正经。
“老大，你爸爸托我暂时照顾你和老二，你跟我回家吧！”
霍娟儿将一个棒棒糖递给她，她开心地接过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我妈妈是不是要生了？”
“你怎么知道？”
“我爸说了，要是我妈生孩子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就找你们一家帮忙。他说，他一看你们一家子，就是好人。”
这不禁让霍娟儿冒出了一身冷汗，合着李大梨早就算计上他们一家子了，就算是周海洋不找上去理论，他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求助。老大还说，她爸爸早就把整栋楼的邻居都打听遍了，一楼的王阿姨是居委会的，不能找。二楼的李叔叔自己开了个公司，整天忙得不着家，也不能找。五楼只有一个大学生自己住，平时白天都在学校，只有晚上才回家。只有住在三楼的霍娟儿家最靠谱儿，平时家中都有人，尤其是霍娟儿婆婆，看上去面善，也上了年纪，懂他们一家人遇到的难处，霍娟儿也有小孩儿，知道当妈妈的不容易。李大梨好像铁定了他们一家子会帮助自己。
宋佳说：“小娟儿，你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啊？！农民工大哥真厉害，都快赶上007了呀！这一栋楼人家的信息，都被他打听去了！这简直太可怕了……”
霍娟儿浑身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是啊，太可怕了！”她心里也在害怕。觉得宋佳分析的不无道理。
老大听了这话不愿意了，快走了几步，横在她俩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佳说：“阿姨，我们家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我爸说了，求人家帮忙，人家帮，是我们家的造化，不帮，我们也不能埋怨人家！”
宋佳被噎得说不上话来，摸着她的脑袋说：“呦，这小嘴儿真不饶人！我也没说什么呀！”
“你说了！你那意思，我们一家都不是好人。你们大城市的人，看不起我们乡下人。”
霍娟儿看了看宋佳，满脸的无奈，蒙着一层绿。
“好了，老大！阿姨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走，我们回家吧！”
老大不吭声了，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她生气了。
一进门，婆婆和周海洋都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霍娟儿心想，坏了，这工夫，婆婆还不知道说了自己多少坏话？所以，霍娟儿进门也没说话，带着几个孩子，径直进了自己屋。
宋佳总是来做客，倒也显得熟了。坐在郭喜梅身边，嘘寒问暖。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的，坐在一边的周海洋自然知道，老婆为什么一进门就躲进屋里，就着那两个人聊天的空，钻进卧室讨好老婆。
霍娟儿在给老大梳头，老大看着霍娟儿梳妆台前的化妆品，眼神里流出的全是新鲜和羡慕。
“阿姨，我长大了，也要留在这里！在这里生活！那样，我就也能买这么多的化妆品了！”
“你才多大呀！你以为留在大城市这么容易呢？你必须得好好地学习，只有有了知识和能力，才能赚到钱！”
“就是！你阿姨说得对！你必须要好好学习啊！”
周海洋站在一边搭话。霍娟儿白了他一眼。嘟哝着：“你准备十万块钱啊！”
“啊？准备十万块钱干吗？”
“生孩子啊！你进来不是跟我说这些吗？现在生个孩子，没几万块钱拿不下来，以后再加一个人的费用，没有几万放在手里也不行呀！十万块钱，我可没多报！”
周海洋嘿嘿一笑，坐在老婆旁边，用手揽住老婆的肩膀：“我上哪去弄啊？钱都交给你了，你还不知道，咱们的钱包里有多少银子？你这是何必呢？我妈脾气就那样，你左耳进右耳出，何必真跟她较真？！”
“我较真？是你妈较真吧？我就说了那么几句实话，她就生气了？索性连饭都不做了？至于吗你说？我较真？真行！”
坐在一边的老大，忽闪着大眼睛：“阿姨说的是实话。我爸说了，我妈要是再生个弟弟，要罚好多钱呢！我们家根本就拿不起！”
“所以你爸就带着你们出来租房子躲着？”
“也不是故意躲着，我爸不是在这儿打工吗？反正在家也是挨罚。出来躲躲等钱攒够了再说！”
“那你们不是没住的地方了吗？”
“是呀。可是我爸说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家！”
霍娟儿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突然很心疼。周海洋长叹了一声，蹲在老大面前问她：“饿了吗？”
老大点点头。
“要不，咱们去吃肯德基吧？”
“叔叔！我不想去！我想在家，等我爸的消息！而且肯德基很贵的，你们还是把钱攒下来要小弟弟吧！我和老二吃个馒头就行！”
霍娟儿站起来：“海洋，你看着孩子们。我去做饭。反正宋佳也得在家吃的！”
周海洋点点头，坐在床上哄着丫丫和老二。老大也蹲在两个小的面前，帮着他看孩子。
她走到客厅，系上围裙，冲着坐在沙发上的婆婆说：“妈，冰箱里的鱼解冻了吗？我去做饭！”
霍娟儿和婆婆生气后，主动做饭还是第一次。郭喜梅心中纵然有万般难受，也在这一刻化了。摆在眼前的台阶，还是要下，她喜笑颜开地说：“化了啊！鱼已经洗好了，直接煎了炖就行！”
宋佳说：“我来帮忙！”一溜烟儿钻进了厨房。
霍娟儿拿出冰箱里的鱼放在菜盆儿里。宋佳一边帮她择菜，眼睛还不忘往客厅里瞟，生怕接下来的话题，会被客厅里的霍娟儿婆婆听见。看见她打开电视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才放心地说了第一句：“你婆婆真厉害！你还是没耗过人家！”
霍娟儿深吸一口气，将洗好的鱼放进盘子里。
“她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呀？说你顶撞了她，因为生孩子的问题！”
“所以呢？就给我点儿颜色看看？不做饭？”她冷笑了一下。
“通过今天我才知道，你生活的环境，简直就是水深火热啊！我看你还是赶紧来我公司上班吧！我们公司正缺人！”
霍娟儿把鱼放进锅里，煎出滋滋的声音。
“好啊！不过我还得过段时间。丫丫上幼儿园，得有个适应的过程。这段时间，我得时刻准备着，帮她适应了环境再说！”
宋佳拍拍她肩膀：“赶紧！我负责帮你给丫丫联系最好的幼儿园！”
“别！最好的幼儿园，我们家上不起！我们楼下就有个中型规模的幼儿园，一个月一千三，环境看上去还不错，吃得也好。明天，我就带她过去看看！”
“嗯，总之，你得尽快脱离这种生活环境！”
宋佳坚定地说。
霍娟儿将炖好的鱼端上桌的时候，特意看了下表。
“都快八点了！不知道邻居家的女人生没生？”
老大领着老二从他们卧室走了出来，两双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得她心里难受。老二走到她身边，拽拽她的衣服说：“要妈妈！妈妈呢？”
她弯腰抱起了老二，夹了一口菜放到她嘴里：“妈妈就快回来了。”
“哟？都这个时候了？一般自然分娩的话，怎么也得三个小时吧？”
宋佳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
“悠悠啊？怎么样了？生了吗？”
“还生呢！你们到底认不认识这位大哥啊？他媳妇儿难产，需要马上剖宫产手术！他身上带的钱不够，怎么着啊到底？”
“啊？别管怎么样，先手术再说！救人要紧啊！”
“大姐，我们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先手术领导不批啊！”
“你先垫上行吗？回头我给你！”
“得了，得了！那就这样吧！挂了！”
站在一边的老大，拽着宋佳的裙子焦急地问：“阿姨，是我妈妈生了吗？”
宋佳摸摸她的脑袋：“别着急，马上就快生了。你妈妈难产，需要做个小手术。”
“那要很多钱吧？”
“啊……不多，这不是小孩子该担心的事情。”
老大飞速转身，打开门跑到了楼上自己家。宋佳和霍娟儿跟在她身后喊她，孩子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门，从屋里取出了一个塑料存钱罐。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存钱罐，举到宋佳的胸前。
“阿姨，这是我放学捡废品挣的钱，一百多块钱呢！你帮我家垫的钱，我慢慢还你行吗？”
这一句对宋佳心灵的冲击太大了，她接过老大手中的存钱罐的时候，极力在想，该怎么才能帮助她，还不让孩子的心灵受挫？霍娟儿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宋佳才开口：“哟，你有这么多钱？都是你挣的？真厉害！我觉得这些钱，给你爸妈添上差不多就够了！”
老大是个很精的小孩儿，笑了笑，眼神投向霍娟儿：“阿姨，能吃饭了么？我饿了，老二也饿了。吃完了饭，我还想去医院看看妈妈！”
“啊！对！赶紧吃饭吧！吃完了，宋佳阿姨开车带着咱们去医院，好不好？”
“嗯！”
饭桌上一家人讨论的唯一话题，就是邻居家女人生孩子的事儿。
郭喜梅一边给丫丫喂饭，一边说：“一会儿上医院，就把丫丫放在家里吧！你们三个年轻人，带着两个孩子去！”
“行！您别费心了。能帮的，咱们尽量帮！”
“就是，看这一家子，为了要个儿子。过得也怪可怜的！”周海洋说。
“你们哪知道啊？在农村要是没个儿子，会被人家笑话的！现在农村的封建意识，还是很浓的。城市里，就好多了。像咱们，其实只要有个跟丫丫做伴的我就心满意足了，男孩儿女孩儿无所谓！不过要是男孩儿最好！”
霍娟儿一直闷着头吃饭，一点儿也不想加入这个话题。
话最少的就是邻居家的老大和老二，尤其是老二，小小的年纪，不用人喂，自己拿着勺子吃得狼吞虎咽，大概是很少吃到这么丰盛的饭菜。很快两个孩子就吃完了，不吵不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别人吃。
霍娟儿问她们：“阿姨再给你们添一碗饭吧？”
“不添了阿姨！我们吃饱了！”
“你们吃饭还真快，吃这么快不好的！”
老大只是笑，没有说话。霍娟儿好像明白了什么，抹了抹嘴巴说：“要不，咱们走吧。海洋，别吃了！”
周海洋放下碗筷：“好！”
宋佳也随着放下了碗筷：“对！孩子们担心妈妈，咱们还是走吧！”
宋佳抱起老二，霍娟儿牵着老大的手。郭喜梅跑到厨房，盛了点白饭，又拨了点菜放到保温瓶里。
“这个给他爸爸带着！肯定还没吃呢！”
周海洋套上衣服，接过保温瓶，带着队伍下楼了。
宋佳在车上就给悠悠打了电话，悠悠说老大的妈妈正在手术中，再过二十分钟，就手术完毕了。目前看上去，手术还算顺利。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大的爸坐在长廊的凳子上，一脸痛苦。看见他们来了，一个七尺男儿显得无比尴尬。他掏了掏口袋，掏出了一叠钱递给霍娟儿：“我知道这城里生孩贵，却不知道这么贵！做个手术就好几千！这是我们家全部的钱了，您先拿着！欠着的钱，我打个借条！一定全都还上！”
霍娟儿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这钱我们拿了。剩下的，我们先给你垫上吧，回头我会给悠悠的！”
宋佳抢了一句：“哪轮得到你们啊？我说了我拿的！”
说完这话，宋佳抢过了她手中的那一叠钱，一头钻进了悠悠的办公室，准备等到悠悠来之后，第一时间把钱还给悠悠。
周海洋把装了饭菜的保温瓶递给李大梨：“饿了吧！我们给你带了点！”
老大的爸爸感动得不行，扑通一下给他们跪下了。让他们两口子有点猝不及防。
“就说城里的好人多啊！我该怎么报答你们啊！”
周海洋扶起跪在地上的汉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哥！别这样。远亲不如近邻！”
手术室的灯灭了，有护士出来告诉大家：“张春花，生了啊！男孩儿！”
大家都笑了，不管是帮人的，还是被帮助的，听到这个消息后，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对了，你这不是第一胎吧？情况紧急，也没问你们要准生证！你们有没有准生证啊？”
护士盯着李大梨看。李大梨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啊？那我们帮你开不了出生证明啊！就这样吧！孕妇和孩子在201病房！”
李大梨见护士走了，才起身走到周海洋两口子面前，感激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周海洋笑了笑道：“没事，互相帮助应该的啊！你赶快去看看你老婆和孩子吧！”李大梨这才连连道谢，直奔201病房去了。
折腾了大半天，宋佳帮他们垫上了大半的住院费和手术费，产妇和孩子也安稳了下来。霍娟儿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凑了五百块钱交给他，抓着李大梨的手千叮咛万瞩：“营养一定要跟上！尤其是这俩孩子，太懂事儿了！一定别亏待了孩子们，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李大梨抹着眼中闪烁的泪花说：“我还得求你们个事情。帮我给老大请几天假！在医院的这几天，她得帮我照顾老二！等我们出了院，她再去上学！”
宋佳见霍娟儿的眼神中，又开始闪烁着怜悯这家人的光芒，还没等她开口，她便抢先一步说：“好啊，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们也别太累了！”
宋佳推着霍娟儿家两口子往外走，上了车的时候，宋佳深吸一口气。
“小娟儿，心别太软了。咱们已经帮了不少了！不是所有他们这种情况的人，都能遇见咱这样的好人。在我眼里，除了那两个孩子，他们也没什么值得咱们可怜的。”
周海洋抓着妻子的手，连忙点头，觉得宋佳说得有道理。霍娟儿没反驳，将头倚在老公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睛。她只觉得，这一家子，就为了要个儿子，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狼狈，简直太不值了。
她暗下决心，在经济和各种条件暂不允许的情况下，她坚决不要二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