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七年,冬至。
大雪纷纷直下了一整日,到了夜间才稍稍停息。
院中积雪被来人踩出两行脚印,那人掀起帘幔,看到屋内的小炉子上煮着烹茶的泉水,竹编案几上放着一盆含苞待放的黄桥依,与她嫩鹅黄的衣裙深浅交映甚是娇媚,她端坐在案几前阅览着记载府中日常开销的账簿。
“站在门口做什么?也不怕冻着”她未抬头,不知是将他当做了莲韶芙韵还是时夏。
闲池砚的廊下,芙韵讶然道:“少,少爷”
锦梨手中标记用的笔微微一顿晕出一块墨迹。
他进屋解了披风,她站起来一时踟蹰不知该做些什么。
芙韵极为知趣的将门轻掩上,退了出去。
他打量着她道:“长高了”两年不见,她已褪去了当初刚入府时的稚气,通身气韵愈加像祖母满意的孙媳模样,发髻间的青玉簪子光泽莹润昭示着她身体康健。
她已经十八岁了,许多事情都晓得了,少时同处一室天真烂漫不觉羞赧,如今却凭添了几分拘谨。
他倒了杯热茶暖身,随手翻了翻案几上的书卷。
“祖母和母亲让我学着打理家务,主持中馈”她磕磕绊绊说了几句一时又找不到下文。
他一如旧日的温和:“你做的很好”
金璀丝一事沈家倍受恩赏,一时风光无限,沈父与人常谈每每提及金蚕结茧之时所遇困境,皆由棠溪一一化解,言语之间总是掩藏不住的欣慰。
其实那金蚕结茧何其艰难,这两年间之所以得遇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是因为他以仙法左之,他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报答沈氏夫妻的再造之恩与这些年因沈岳“离魂症”所受煎熬之苦。
只是如此一来,他在人间的时日怕是不多了,这具躯体不知还能撑多久。
从前他将生死看的极为浅淡,认为人有命数,仙有道法,不过是一个往复轮回,一个归于山川草木,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无需悲伤苦痛,但自经锦梨生死一念,她说的那些话便常常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像这世间所有的恩爱夫妻那样带锦梨去踏雪赏梅,烹茶为乐,也愿意随她时时去市井烟火之地吃几碗小吃,看一场土台戏,听上一听百姓闲话家常。
自北国回来后父亲让其在府中休整不必每日再到柜上去,往日里都是锦梨等上沈岳一日才得半点空闲说上几句话,如今她要跟着母亲打理家政,倒成了他在三修堂呆上一日都难得见上她一面。
书楼白雪翩飞,隔墙的红梅却开的娇艳欲滴,为这清冷冬景别添几分颜色。
锦梨在炭炉里添了块碳,搓搓手道:“这几日太夫人不知与母亲说了什么,突然要我休息几日,也不知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沈岳想到几日前祖母与他提起子嗣之事,已然明了她老人家的心意,为她沏了盏热茶岔开了话题:“母亲说春分那日江州盐商李府的公子前来求亲,你可见过那家公子?”
“我在侧厅悄悄看了一眼,李公子看起来也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不太舒服,但是又说不出来什么”她将炉上煎着的热水放到桌上的木托内,轻叹一声,“老姨奶奶说李公子的父亲是时夏父亲的旧交,可以托付,便应了这门亲事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二十七,如此一来我也不好说什么”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万事顺其自然即可”他眉宇之间略显愁绪,已然有所预知。
“是呀,这世间之事祸福相依,谁能说得好呢”她自嘲,“就好比若非我差点死于瘟疫,又如何有今日的一切”
锦梨抬起头看向出神的沈岳,认真道:“棠溪,我病重的时候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但是醒来之后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梦里看的了什么”
他温然蕴起一丝浅笑:“既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天际向晚,时夏在书楼下喊道:“表哥,梨娘,叔父回来了,太夫人让众人一同到前厅用饭”
锦梨推窗回道:“你且等一等,咱们一道去”
时夏看一眼她身后的沈岳,打趣道:“今日膳房做了风荷三黄鸡,一只鸡只有两只腿,如今太夫人偏疼孙媳妇,我必然要早早的先去占下一只来”
说罢,顾不上积雪深厚急行而去。
锦梨笑道:“这丫头,都快要嫁人了还这般玩笑,若是被老姨奶奶听到了少不得又是一顿调教”
话说完,心中却不免悲伤,去了别人家做媳妇哪能比得上在家中做女儿时的恣意烂漫。
风停雪驻,皓月当空,园中积雪若浮云堆积,桥下池沼空明澄净,她披着件银丝海棠斗篷跟在沈岳的身后,踩着他深厚的脚印步步前行,两人行在这天际亮银与这人间皓影之间犹是一幅冰雪琉璃画中世界。
一日三餐,灯火可亲,人生在世东奔西顾最安逸的却是一家围坐桌前箸杯盘碗相碰之时。
膳闭,太夫人留沈岳说话,芙韵随锦梨先回了闲池砚。
锦梨看着空荡荡的绣床道:“莲韶,我的被褥怎么空了?”
莲韶看一眼芙韵,芙韵悄声与锦梨耳语几句,锦梨瞬时觉得脸颊一阵烧红。
窗外枝影婆娑,雪夜月明似昼,几点乌鹊掠过,方觉夜已深沉。
他回来时,她正坐在他的床榻边饶有趣味的看帐子上绣的花鸟蛐蛐,察觉到他的气息,一时不知是该起身还是该装的自在些。
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没来由的微微向另一侧歪了歪身子,心中似小鹿儿乱撞,不知该说些什么。
“别怕,在你未”他话间微顿,“未想成为沈岳真正的妻子之前,我会歇在软榻上”
她心中平静了下来,仿若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声歉意:“对不起”
他轻声一笑:“不必如此,我们不是说好了会学着如何去做夫君与娘子么?我会等,也请你别对我生出厌烦之心”
他一手覆在她交叠在一起局促不安的双手上,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次日清晨,收拾完卧房。
莲韶道:“少爷竟与夫人分榻而眠,我们该如何回禀太夫人?”
芙韵道:“这种事哪里欺瞒得了,自然是实话实说,再说了,都已经住到一个屋子里来了,还怕没有机会伺候小主子不成?”
两个丫头低声笑语着向太夫人的院子走去。
庆历八年,三月二十七,时夏出嫁。
临别时锦梨亲手为她盖上绣帕,时夏哭道:我不在家中,还请嫂嫂代我照顾祖母。又与老姨奶奶抱头痛哭:祖母,等我安定下来就接您去江州。
转眼已是夏木成阴,近来天气炎热,太夫人“苦夏”人也消瘦了许多,沈岳便借着去挖些鲜嫩竹笋孝敬祖母的名义,带了锦梨到西郊的竹林游玩。
一路走走停停,回至江城已是傍晚时分。
锦梨盘算着晚膳做个凉拌笋片最是开胃,再炖个鸡汤嫩笋一定鲜美。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不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响,小厮道:前方似是有店家开业,怕鞭炮惊了马儿,稍作停留再走吧!
锦梨一时来了兴致便与棠溪下了马车一同凑上前去瞧个热闹。
锦梨仰头看着牌匾上的字念道:“博物雅苑,这家店好生奇怪,在晚上开张做生意”
人群中走出个身着玄衣剑眉星目的男子,手中漫不经心摇着一把玉骨折扇:“鉴赏古董字画乃是一桩雅事,必得夜间才能心静”说完对沈岳拱手笑道,“沈兄”
沈岳眉心微不见痕迹的一皱,不知这墨戎帝君又想做些什么。
那人自顾自的对锦梨道:“想必这位就是嫂夫人了,在下墨戎,是沈兄在北国相交的挚友,如今在这江城开间字画点讨个营生,今后还请兄嫂多加看顾才是”
她侧身看向沈岳,沈岳微微颔首。
锦梨屈膝见礼,觉得这声音甚为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墨戎看一眼锦梨发间的青玉簪,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这是个好物件”
锦梨极为大方道:“是棠溪送给我的“见其甚为感兴趣便拔下来与他看。
墨戎却后退半步:“此物虽好却太烫手”
锦梨不解:“玉石之物怎会烫手?”
沈岳将簪子为她簪好:“青玉簪子必要时时带在身边”
沈家公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妻簪发,一时引得四周看热闹的女子羡慕不已。墨戎在旁笑赞他们夫妻和乐恩爱,眸中的神色却在一瞬间冰冷的让人害怕。
自此之后,墨戎便时时来往于沈府,只是其每每来至沈家,不是阴天下雨便是傍晚日落之后,锦梨与丫头们常常在私下嘲笑这人必定是属夜猫子的。他为人风趣又对修行道经知之甚多尤其讨得太夫人的欢心,有时沈岳不在府中之时太夫人也常请其来府中小坐吃茶,一来二去便让沈夫人认其做了义子。
沈岳深知祖母的心思,沈家人丁寥落,她是怕府中长辈百年之后他势单力薄难以支撑起偌大的府邸。
凡人一生心心念念为衣食为子嗣,可一朝赤条条来去,又不知来生为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