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①、永叔《蝶恋花》②、子瞻《卜算子》③，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硅、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④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注释】
①飞卿《菩萨蛮》：即晚唐词人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②永叔《蝶恋花》：即北宋词人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③子瞻《卜算子》：即北宋词人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④“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硅、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出自清朝词学家王士禛的《花草蒙拾》。
【译文】
张惠言论词的话，其见解太浅陋。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都是兴到之作，有什么命意呢？都被张惠言用苛细烦琐的话详细索隐演绎出它的命意。王士禛的《花草蒙拾》说：“苏轼命宫是磨蝎宫，活着时被王珪、舒亶之流害苦，死后又受到这样的硬性安排。”从今天来看，受到硬性安排的，岂止苏轼一人呢？
【评析】
在这一则，王国维以张惠言的若干评词为例，批评常州词派过于追求寄托而近乎索隐的弊端。出于尊体之考虑，张惠言将词体的价值和意义以“寄托”的方式昭示出来。在《词选》中，张惠言曾批注数则以详细说明。例如，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和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都是他重点批注的词例。其中，张惠言评论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只是引述鲴阳居士的话。将这三则评语结合起来看，其评述思路都围绕着诗歌与政治的关系而进行的，往往将诗句与所影射的政治事件或与政治相关的感情直接对应起来，因此给人以句句深含寄托之意。这实际上把文学作为政治表述的一种特殊方式来看待。
王国维素来反对政治干预文学。他曾说：“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学家。”又说：“政治家之言往往限于一时一物，而诗人是应该通古今而观之的。”对这种限定得过于绝对的解词方式，他自然是不满的。
王国维将张惠言的“深文罗织”视为迂腐之见，认为如温庭筠、欧阳修、苏轼等的作品，都是“兴到”之作，不一定有这么深这么具体的寄托。王国维说“有何命意”并非是说这些作品意旨浅薄，而是没有如张惠言——包括鲴阳居士这般解说的寄托特征。实际上，越是“兴到”的诗词越是有联想的空间，但那不过是读者的联想而已。
王国维说过，读李璟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解说词固不能排除合理的联想，但不能过深的索隐。王国维引述王士禛《花草蒙拾》中评述苏轼生前身后“硬受差排”之事，说明这种解说方式已经形成了一种令人担忧的“传统”——过深的索隐可能对创作者造成伤害。
【参阅作品】
菩萨蛮
（唐）温庭筠
小山①重叠金②明灭③，鬓云④欲度⑤香腮雪⑥。懒起画娥眉⑦，弄妆⑧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⑨，双双金鹧鸪。
【注释】
①小山：眉妆的名目，指小山眉，弯弯的眉毛；或指绘有山形图画的屏风；或形容女子隆起的发髻。
②金：指唐朝妇女眉际妆饰的“额黄”。
③明灭：隐现明灭的样子。金明灭：形容阳光照在屏风上金光闪闪的样子。一说描写女子头上插戴的饰金小梳子明灭闪烁的情形，或指女子额上涂成梅花图案的额黄有所脱落而或明或暗。
④鬓云：像云朵似的鬓发，形容发髻蓬松如云。
⑤度：覆盖，过掩，指鬓角延伸向脸颊，逐渐轻淡，像云影轻度。欲度：将掩未掩的样子。
⑥香腮雪：此处指雪白的面颊。
⑦蛾眉：女子的眉毛细长弯曲像蚕蛾的触须，故称蛾眉。
⑧弄妆：梳妆打扮，修饰仪容的意思。
⑨罗襦：唐朝人穿的丝绸短袄。
⑩鹧鸪：贴绣上去的鹧鸪图，当时的衣饰，就是用金线绣好花样，再绣贴在衣服上。
【鉴赏提示】
温庭筠的14首《菩萨蛮》雍容绮绣，罕见同俦，影响后来，至为深远。此词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专写梳妆这一件事，层次众多而分明，却以十个字写此难状之妙景，尽得神理，实为奇绝之笔。这首词本身是“兴到”之作，而张惠言在解释时非要生硬地往政治上靠。王国维非常反对这种举动。在欣赏这首词时，我们不妨看看这首纯文学作品，如果与政治扯上关系，是何等的牵强，是何等的曲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