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①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②者，唯一幼安③耳。近人祖南宋而祧④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⑤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注释】
①剑南：即陆游，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省绍兴）人。著有《剑南诗稿》85卷，存诗9300多首。另有《渭南文集》50卷，内含词两卷，系陆游于淳熙十六年自行编定，后别出单行，名《渭南词》，一名《放翁词》，共130余首。故世人称之以“剑南”或“放翁”。
②颉颃：泛指不相上下，相抗衡。
③幼安：即辛弃疾，初字坦夫，后改幼安，号稼轩居士，济南历城（今属山东省）人。抗金英雄，南宋著名词人。著有《辛稼轩诗文钞存》《稼轩词》等，存词620余首。
④祧：此处为疏远、忽视的意思。
⑤“横素波”“干青云”：出自南朝·梁萧统的《陶渊明集序》。
【译文】
在众多南宋词人中，姜夔的词有格调但无情趣，陆游的词有气势但无韵味。其中，能够与北宋词人一比高低的只有辛弃疾一人。如今有人把南宋词人当作自己的祖宗，却把北宋词人当作远祖进行迁移，是因为南宋词易学，而北宋词难学的缘故！再说学南宋词的人，不是师从姜夔就是吴文英，这是因为他们的词易学，而辛弃疾词难学的缘故！也有学辛弃疾词的人，全部学他的粗犷和滑稽，因为这些东西易学，而真正的好处难学！辛弃疾词的好处在于有性情、有境界，如果单从气象来说，也有“横素波、干青云”的气概，这哪是后世那些龌龊的小辈所能比拟的呢？
【评析】
在此则，王国维针对学词是师从北宋词人还是师从南宋词人的问题以及北宋词人的词作好还是南宋词人的词作好的问题，进行了一番述说，同时也对近人词风进行了一次集中批评。
对于南宋词人的词，王国维整体上是持批评态度的。他继续批评姜夔“有格而无情”，仍对姜夔不在意境上用力进行批评。他认为，陆游词虽有一种对时局的郁勃不平之气，但未能敛气，有锐气而无远韵。而吴文英的堆垛故实更是在词学史上备受批评。品评完南宋词坛几个著名人物后，王国维认为，南宋词的基本格局离以真性情、真景物为核心的境界说已渐行渐远，只有辛弃疾词逸出在这种南宋基本格局之外，兼具性情、境界、气象之美，遥接北宋一路词风。不难看出，王国维在贬抑南宋词风时，对辛弃疾则另眼相看。
遗憾的是，自从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提出学词路径由南宋以追北宋之后，南宋词风风行一时。而如今的人师法南宋词并未完全按照周济的路径——周济是主张问途王沂孙、然后再兼收吴文英和辛弃疾的长处，最终达到周邦彦的境界；而如今的人不遑说追至周邦彦，在吴文英的阶段就基本上流连忘返，再兼师姜夔，而对姜夔、吴文英词风具有重要调整价值的辛弃疾大体被冷落了。少数师法辛弃疾的词人也不是师法其沉郁苍凉，而是模拟其粗犷、滑稽之处，这不免有买椟还珠之嫌。王国维认为，学词的人不师北宋已是差了路头，师法南宋又取其下。词风之不振，根源于此。
王国维撰述此则，意在唤起当代词人对北宋词的重新关注，而辛弃疾词其实是被王国维纳入到北宋词风范围之内的。至于结尾处提到的“龌龊小生”云云，王国维也不免流于意气了。
【参阅作品】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①
（南宋）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②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③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④，封狼居胥⑤，赢得仓皇北顾⑥。四十三年⑦，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⑧，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⑨，尚能饭否。
【注释】
①京口：今江苏镇江。北固亭：即北固楼，在镇江北固山上，下临长江。
②孙仲谋：三国东吴皇帝孙权，字仲谋，建都京口。
③寄奴：南朝·宋武帝刘裕，小字寄奴，曾镇守京口。
④元嘉草草：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公元450年），王玄谟北伐，因准备不充分而失败。
⑤封狼居胥：汉霍去病追击匈奴至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西北部），在山顶筑坛祭祀而还。
⑥“赢得仓皇北顾”：宋文帝北伐失败，北魏乘机南侵，宋文帝登城北望，后悔莫及。
⑦四十三年：指辛弃疾43年前从中原渡江谒见宋高宗，经过扬州时所见残破景象。
⑧佛狸：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名佛狸。他追击宋军至瓜步，建行宫于山顶，后人建庙，即佛狸祠。
⑨廉颇：赵国名将，因受人陷害，出奔魏国。赵王后来想起用他，又怕他太老，派使者去探看。廉颇一顿饭吃了1斗米、10斤肉，然后披甲上马驰骋，表示自己不老。但使者受人贿赂，报告赵王说廉颇吃一顿饭的工夫，竟上了三次厕所，赵王因此没起用廉颇。
【鉴赏提示】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著名的爱国词之一，它写了辛弃疾抗敌救国的雄伟大志，写了他对恢复大业的深谋远虑和为国效劳的忠心。和他以前的词人有明显的不同，辛弃疾词多用典故。如这首词就用了许多历史故事——所用的故事，除末了廉颇一事以外，都是有关镇江的史实、眼前风光，是“京口怀古”这个题目应有的内容，和一般词作家用典故不同。况且他用这些故事，都和这词的思想感情紧密相连，就艺术手法论，环绕作品的思想内容而使用许多史实，以加强作品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在宋词里是不多见的，这正是这首词的长处。
在赏析时，我们可以试从“气象”上来分析本词的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