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尼采①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②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③《燕山亭》④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⑤、基督⑥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释】
①尼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著有《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道德的世系》等书。
②“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出自尼采的《苏鲁支语录》。
③宋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赵佶。
④《燕山亭》:即宋徽宗(道君)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⑤释迦:即释迦牟尼,简称释迦,佛教始祖。
⑥基督:即耶稣基督,基督教始祖。
【译文】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一切文学,我爱用心血来写作的人。”李煜的词,真可以说就是用心血写的。宋徽宗赵佶那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的词略微有点相似。但是,赵佶只不过说自己的身世悲戚罢了,而李煜则俨然有释迦牟尼和耶稣基督背负人类罪恶、拯救世人的情怀,因此两者思想境界的大小完全不一样。
【评析】
本则仍为诠释李煜“神秀”的内涵。所谓“以血书者”是指出于至性至情的文字,且其中必须包含着人类共用的性情,尤其是悲情。王国维援引尼采的话,目的是为他的“真感情”之说提供佐证。因为李煜词是由心底流出的血性文字,堪称是人类情感的“精义”,与尼采的说法是相应和的。
在降宋后,李煜所作的词,有典型的“以血书者”内涵。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将人生短暂和自然永恒的矛盾揭示得清晰而深刻,同时将作者无法解决这一矛盾所陷入的无穷悲愁也尽泻笔端——他毫不掩饰自己愁情万斛、但求速死之心。虽然宋徽宗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也写了在暮春风雨、群花凋零时引发“故宫何处”的感慨,但仅仅是感慨而已,带有明显的个人化倾向。在追怀往日、悲情难禁这方面,宋徽宗与李煜有相似之处;但宋徽宗停留在个人故国情怀上,而李煜则在此基础上感悟出人生的渺小、短暂与自然的伟大、永恒之间的强烈对比。这种感悟已经超越了李煜一人之所感所想,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王国维认为,李煜词具有宗教一般的情怀,就像耶稣基督与释迦牟尼承担人类罪恶并救赎人类一样,具有直抵人心和启人慧心之意义。这与王国维评价李煜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是彼此呼应的。因为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已经提出“真正的大诗人”要“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李煜的境界之“大”与宋徽宗的境界之“小”由此而形成鲜明对比。而从这当中,我们也不难看出王国维对李煜词的推崇。
【参阅作品】
燕山亭①
(北宋)赵佶
裁翦冰绡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③匀注。新样靓妆④,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⑤。易得雕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⑥离恨重重,者⑦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⑧。和⑨梦也有时不做。
【注释】
①燕山亭:词牌名。一作《宴山亭》。
②冰绡:指洁白的丝绸,此处比喻花瓣。
③胭脂:原文“燕脂”。
④靓装:美丽的妆饰。
⑤蕊珠宫女:此处指仙女。蕊珠,道家指天上仙宫。
⑥凭寄:凭谁寄,托谁寄。
⑦者:此处同“这”。
⑧无据:不知何故。
⑨和:连。
【鉴赏提示】
宋徽宗与李煜有类似的亡国之痛。宋徽宗在被掳北行途中,忽见杏花盛开如火,不禁百感交集,写下这首如泣如诉之词。上片明写杏花,借杏花的娇艳及被风雨摧残的衰败景象象征美好事物的逝去,寄托着对帝王生活的痛苦回忆。也暗示自己的境遇,怜花怜己,语带双关。下片抒写离恨哀情,借燕子与做梦层层深入,道出从期望到失望,由失望而绝望的哀痛心情,末尾几句写连在梦里见一见故国宫殿的慰藉也得不到,因为连梦也做不成。抒情上有递进关系,真挚深沉,真可说是字字泣血,百折千回,悲凉哀婉。我们在欣赏这首词时,可以与李煜的词对比,我们会发现相比李煜词,宋徽宗的词更多的是感叹个人命运,而没像李煜词那样触及人类所共同面临的哲学问题。两者词的意境大小,不用仔细分辨就见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