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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班主任郝老师为了锻炼班干部的工作能力,每个周六下午,要求班长黄鹂鸣召集班委会成员开会,总结一周来的工作。黄鹂鸣对班长工作没经验,有事就和好朋友杨腊梅商量。郝老师如果不忙,也来参加这个会。每周一下午第三节的班会,由班长主持,郝老师坐在教室后面。这是黄鹂鸣第一次站在全班同学面前,刚一开始很紧张,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以陈渊博为首的几个男生开始起哄:“新官上任三把火,给黄班长鼓掌!”教室里响起一阵掌声。趁这时刻,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振作起精神面向大家说:“谢谢同学们对我工作的支持。上周咱们班卫生、纪律总分在高中部排第二名。咱们的卫生保洁还存在一些问题,有的同学随便扔废纸,希望同学们以后注意保洁,一定要将废纸扔到垃圾筐。上自习时有个别同学离开座位,还有人讨论问题时声音较大。有个别同学有时不能按时完成作业。希望今后大家进一步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自觉遵守纪律,把学习搞好。我说完了。谢谢大家!”黄鹂鸣的脸庞白里透红,像桃花绽开,显得格外靓丽。她穿着一件蓝翻领外衫,红色毛衣,裤子是妈妈亲自织的粗布,染成咖啡色,请裁缝给她做的,穿上很得体,脚上蹬着姑姑给她寄来的那双白色运动鞋。她习惯性地用右手把偏黄的短发往耳后拢了拢,接着说:“还有哪位班干部有话要说,请讲!”文体委员陈渊博站起来说:“上体育课集合站队时,耽误集合时间。还有些同学只顾聊天,个别女同学做动作时爱喊。每周二下午第三节课是咱们班体育活动时间,可是有的同学钻到宿舍,有的在教室写作业,希望大家以后要重视身体锻炼。”劳动委员李世安站起来正要宣布一件事情,铃声响了。黄鹂鸣就维持秩序,要大家坚持一会儿。李世安说:“我把放羊小组和打扫羊圈的小组重新编排了,公布在教室后边的黑板上,希望大家下课后看看。”贾思远注视着黄鹂鸣讲话的样子。此时此刻,他完全以欣赏的眼光看着黄鹂鸣。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的目光很快躲开了。贾思远虽不爱讲话,却是个思想深邃的人。

开学已经两个月,又该期中考试了。各科随堂复习。数学、物理、化学三科按计划复习完了。语文还正在讲古文《离骚》。俄语正在翻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片段:“生命属于一个人只有一次……”不知是入团后的兴奋,是担任班长工作消耗了一些精力,还是达到了奋斗目标而松懈,或者是没能安排好学习和工作的时间,黄鹂鸣有时感到精神疲倦,睡眠质量差,甚至还失眠,学习效率不如以前,自律能力下降,抑制不住一些杂念。正当此时,不该出现的问题出现了。星期天吃过早饭,黄鹂鸣正在帮妈妈收拾饭桌,邻居王婆的大女儿王月娥来到家里。黄鹂鸣给她端了杯水,招呼她坐到椅子上,说:“姑姑,你和我妈聊吧,我们快考试了,我去复习功课。”月娥对黄鹂鸣说:“你长得越来越可爱,真是女大十八变,村里人都知道你在学校学习好。你去学习吧,我和你妈说说话。”黄鹂鸣掀开布帘子,坐到隔墙里的学习桌前开始复习功课。月娥对黄鹂鸣的妈妈说:“嫂子,你女儿今年多大了?”“她今年十八岁了。”“嫂子,我来就是想给你女儿做个媒。我和她奶妈家住在一个村,我隔壁刘家有个儿子叫刘思敏,在古城师范大学上学,明年就毕业,他今年二十二岁。我把你女儿的情况给人家说了,他妈和他都很乐意,叫我过来提这门亲事。”黄鹂鸣的母亲压低声音说:“你大老远跑来给我女儿提亲,是对咱娃的关心,我先谢谢你,你快坐下。我女儿正在上学,现在不提这档子事。”王月娥看出来嫂子是怕说话影响女儿学习,她也低声说:“嫂子,那我就不坐了,我妈还等着我帮她打扫屋子。”姚文贞把王月娥送出窑门,边走边说:“大妹子,你的好心我领了,只是我女儿忙于学习,明年高中毕业还要考大学,所以不能分心。我再次谢谢你了!”王月娥说:“你有这样专心读书的女儿,我都为你高兴,媒人做不成是小事。”

黄鹂鸣在隔帘里把姑姑和妈妈说的话全听到了。关于婚姻方面的事她还没有想法,听这位姑姑提起,她觉得心中烦乱,脸发烧。她在解一道二元二次方程的数学题,因为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所以这道题怎么解也解不出来。黄鹂鸣顺势躺在床上,头枕在被子上,任凭脑子乱转,想起了暑假去舅妈家见到表哥和他女朋友的一幕。

表哥姚秀峰在南京炮兵工程学院读大二,他和高中同班女同学郝淑芬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在古城建设银行工作。那天,表哥和黄鹂鸣开玩笑说:“咱们这位高才生美女,心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的呢?说出来,让哥哥从我们同学中给你推荐一位。”黄鹂鸣脸红了,她双手抱住舅妈的一只臂膀摇着,头靠着舅妈的肩,撒着娇说:“舅妈,你也不打哥哥,他老欺负我。”舅妈笑着说:“他真敢欺负我的外甥女,舅妈会打他的,你哥这是关心你!”妈妈在一旁开了口,她对侄子说:“秀峰,等你妹妹考上大学以后,毕业时,你帮她物色一位英俊才子。”姚秀峰有一米八左右,方脸,肤色微黑,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高鼻梁下的嘴不显大,抿嘴一笑,让人觉着他很诡秘。他靠桌子站着,穿一身绿色单军装,两手插在裤兜里,头发乌黑,刚理过发,留着寸头。听完姑姑的话,他慢悠悠地说:“恐怕到那时,不用我操心,你那千金早让白马王子给接走了。”准表嫂在帮舅妈做饭,黄鹂鸣走到准表嫂跟前告状:“淑芬姐,你也不管管我哥,他又在奚落我。”郝淑芬是位在城市里长大的姑娘,身高一米六五,白皙的瓜子脸,弯月眉下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她穿着蓝底小白花的短袖衫,雪白的绵绸裤子,白帆布偏带鞋,白袜子。黑亮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辫子,发梢到屁股以下。郝淑芬把一盘黄瓜菜拌好调料,从案板上端到桌子上。她接过表妹的话茬:“哎哟,我的大美女!那你就冤枉了你哥,他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他很欣赏妹妹,说你长得像个帅哥,学习又好,我都有些嫉妒了。”黄鹂鸣求援不成,就急了,说:“原来你们俩是盟军,这下我可惨了!”黄鹂鸣穿着白色短袖衫子、蓝布裤子、白运动鞋,留着短发,发型接近运动员。自从弟弟离世,妈妈常常生病,就再也没给黄鹂鸣生个弟弟或者妹妹。独生女的心态逐渐在黄鹂鸣的言行和着装打扮上表现出来,她越来越像男孩子。

黄鹂鸣回想着表哥和表嫂与她开玩笑的话,睡着了。姚文贞送走王月娥,回到窑里看见女儿学习桌上的电灯还亮着,以为女儿还在写作业。掀开隔墙上挂着的布帘子,看到女儿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给女儿脱掉鞋,把女儿的腿挪到床上,把头放到枕头上。正是深秋季节,怕女儿着凉,她又从自己炕上拿了一床薄褥子盖在女儿身上,这才轻轻关了灯,从隔墙里走出来。

姚文贞坐在椅子上,她在想:女儿长成大姑娘了,越来越端庄,学习也好,如果能考上大学,将来就有工作,我和她爸就有指望了,我儿子晓鸣要是活着,今年应该十五岁,该上初三了。姚文贞想到儿子,泪水潸然而下。

期中考试的成绩陆续出来了,黄鹂鸣的各科成绩虽然还排在前列,但和自己高二期末成绩相比较,有明显的下降。这个信号表明在入团以后,她的学习退步了。

贾思远的学习成绩遥遥领先。他星期天回到家里,母亲对他讲:“远,前天小姨来给你提亲,我给她说你还小,正在上学,现在不提这档子事。”贾思远听母亲说到“提亲”二字,脸就红了,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又受到内心情感的“威逼”。他回答母亲:“提什么亲?我还让你们养着,花你们的钱上学。以后再不要提这些事。”母亲说:“说媒的人也是好意,农村就是这个样子,那些和你同岁的又没上学的小伙子,家里情况好点的,就早早定个媳妇。家里穷的,还没人给说媳妇。有人给你说媳妇说明看得起咱们家。”

在星期天下午返回学校的路上,贾思远和同村的两位高二的男同学贾宏涛和陈向阳走在一起,都去轻纺城第二中学上学。他们都很敬佩贾思远哥哥。读初中时,他们的家长就把贾思远作为榜样,让他们学习。等到他们也考到轻纺城第二中学时,他们就更清楚地了解到,思远哥哥的确在各方面都很优秀。贾思远作为校三好学生代表,在高二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上讲过话。这给贾宏涛和陈向阳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既兴奋又自豪地给同班同学说:“那个贾思远是和我同一个村的,是我哥!”当时,高三一班领取校级三好学生奖状的同学还有陈渊博和黄鹂鸣。

活泼调皮的陈向阳紧走两步,走到贾思远的左边,小声问:“哥,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贾思远问:“什么事?”陈向阳问:“你们班就那么几个女生,你就没给你物色一个?”贾思远的脸一下红到耳根,用左手重重地在陈向阳后背上拍打了两下。走在贾思远右边的贾宏涛接过话茬:“向阳,你问思远哥这话,看来你小子刚上高一就在女生中找媳妇。”贾思远紧跟着说:“就是么,向阳你好好向我们交代!”贾宏涛倒是正经起来,他说:“远哥,你们班那次紧随你领三好学生奖状的那位女生,叫个什么鸣来着?我记不清了。我看她气质不错,有那么点男孩子的帅气,你对她难道就没一点点想法吗?”陈向阳故意把声调拉得长长的。不等贾思远开口,贾宏涛又抢先了:“向阳!你快看,咱哥脸又红了,这次是一直红着。”贾宏涛说:“哥,你不爱说话,有时还害羞,有那么点女子气。你们俩还真般配。”贾思远红着脸,急得都快冒汗了。他微笑着说:“你们俩不专心学习,脑子里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路上说说笑笑,贾思远和同村的两个弟弟已经走到学校门口了。

有一双眼睛似乎在捕捉黄鹂鸣,好多次,回头时她就和这双眼睛碰上,又很快躲闪开,这双眼睛从脑海里抹不去。难道说黄鹂鸣暗恋上了这个男同学?还是他真的在注视着她?初三时,她也遇到过男孩子那种死盯着人的目光,但没上心,那时还很调皮,对那样的男孩反感,认为那样的男孩不是好东西。可是,现在怎么对他就不反感呢?难道说他整洁的外表、腼腆的性格、优秀的学习成绩与她内心潜在的某种标准吻合?书上曾经说过:“一个人在成熟之前,喜欢家庭成员中哪种类型的性格,就有可能成为他长大成熟时择偶的标准。”对于黄鹂鸣而言,她绝不喜欢父亲那类性格。父亲多少有些军阀作风,经常动手打母亲,说没给他把儿子养成。他从小让爷爷奶奶娇惯了一些不好的习惯,无论吃什么东西都要首先满足他自己,对别人不管不顾。父亲在家里的有些表现,让越来越大的黄鹂鸣反感。而叔父黄嘉琪的性格和父亲恰恰相反,他在工作单位是优秀党员、国家干部,回到家里是个模范丈夫、慈祥的父亲。星期天回家,给儿子理发,给女儿洗头,帮妻子做饭,做针线活。黄嘉骅常在背后骂弟弟像个女人,没出息。在黄鹂鸣的记忆里,从没见过叔父对家里人大喊大叫耍脾气。他不但疼爱自己的孩子,也很关心侄女黄鹂鸣的成长。

也许是那个和黄鹂鸣的目光经常碰撞的人腼腆的性格和黄鹂鸣潜意识里喜欢的性格类型相吻合,所以这个人一天天走进她的心里,再也赶不走。她很想知道他对自己的看法,但不敢开口,更不敢写字条,他要是给别人说了,那多羞耻啊!好多次她都想偷看他的日记本,这种想法又被理智驳斥回去,警告自己不能那样做。这种折磨人的感觉开始影响黄鹂鸣的学习。她不知如何对待,还不敢给任何人说,包括最亲近的小姑,还有无话不谈的好友杨腊梅,怕人家笑话她。

黄鹂鸣比以前更注意和男同学的关系,体育委员陈渊博有时用很小的声音和她这个大班长谈工作问题,黄鹂鸣有意把嗓门提高,让周围的同学都能听到他们是在谈工作。在上学的路上只要发现陈渊博在她后边,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都要想办法把他甩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内心不喜欢陈渊博。

转眼到了深秋,校园里到处是枯黄的树叶,每天早晨,各班值日生都要打扫自己班的清洁区,往垃圾台倒好多筐树叶。要是先一天晚上刮大风,树叶成堆,垃圾台可就放不下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划根火柴,点燃那一堆又一堆的梧桐树叶。因为干黄的树叶少,半黄的绿叶多,所以不会有大火,而且值日生在一旁注意着火势,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烟较大,整个校园一时间烟雾缭绕,大约半个小时也就散了。值日生再把灰烬倒到垃圾台。星期四早晨,黄鹂鸣和丁雅媛在一起扫树叶。这天树叶不算多,她们就用小簸箕把树叶揽到竹筐里。黄鹂鸣争先一步搬起竹筐就往垃圾台走,丁雅媛急了,她冲着黄鹂鸣喊道:“班长!你都倒了一筐,这筐垃圾应该我去倒,怎么你又抢去了?还给不给我学雷锋的机会?”黄鹂鸣说:“谁倒都一样,你就先把树叶扫成堆。”黄鹂鸣没走多远就把筐放到地上。这一筐树叶还不轻,她们是装进一些树叶就用脚踩实,然后再装,再踩实,直到装满为止。黄鹂鸣搬搬停停,把一筐树叶搬到垃圾台跟前,把筐放下缓口气,准备搬筐上台阶倒树叶。这时,贾思远正好倒完垃圾,一只手拿着空簸箕从台阶上往下走。他看见黄鹂鸣搬着装满树叶的筐上台阶,就加快脚步,把簸箕放在地上,接过黄鹂鸣搬着的筐,登上垃圾台,把一筐树叶倒掉,又走下来把筐放到黄鹂鸣脚旁,拿起地上的簸箕就跑了。黄鹂鸣从心底感激他,但她没说“谢谢”,脸却“唰”一下红了,一股暖流冲击着她的心田。这一幕让善于观察的丁雅媛看到了。她很平静地对走过来的黄鹂鸣开玩笑说:“班长想学雷锋没学成,又让团支部组织委员抢先了。”黄鹂鸣笑眯眯地说:“那筐树叶还挺重的,我把它搬上去还真是费劲。”丁雅媛说:“所以救星就及时赶到,怕把班长女士累着。”黄鹂鸣说:“去你的,你不怀好意!”说着,拿笤帚去追赶丁雅媛。这时,杨腊梅过来了,她笑着低声喊道:“你们俩扫完清洁区,高兴地在这儿玩呢!黄鹂鸣,程老师叫你到语文教研室去,我和丁雅媛把清洁工具拿回教室,你快去!”

黄鹂鸣走到程老师的办公桌前:“程老师,你叫我?”程聪宙四十多岁,黑发,分背头,肤色偏黑,方脸,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像酒瓶底。他听到黄鹂鸣的声音,停住正批改作文的笔,抬起头,露出不悦的神情,说:“黄鹂鸣,你让我怎么说你,你这作文不但字写得潦草,而且内容不够贴题。题目是《学习雷锋助人为乐的精神》,你却把你们喂羊、放羊的事写了不少。你再看看你这句写的什么,你来读读。”程老师把正批改的作文转向黄鹂鸣,黄鹂鸣很不情愿地读着:“我们班同学牺牲学习和锻炼身体的时间放羊,到处给羊寻找饲料,把羊养好,挤更多的羊奶给老师和家属喝,我们这就是向雷锋学习,学习他助人为乐的精神。”黄鹂鸣好像没有认识到她这话写得有什么不对。她问老师:“我写的是事实,错在哪儿?”程老师坐在藤椅上,把左腿搭在右腿上,说:“你们班养羊,那叫搞勤工俭学,怎么能和学雷锋扯到一起呢?”他停了片刻,又说:“我看你最近有些浮躁,上课有时注意力不够集中,回去好好想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黄鹂鸣从语文教研室出来,下了台阶,走到花园旁,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她打了个寒战。仰头看天空,浓云密布,有小雨点落在脸上,有点冰凉。校园里,在教室外面背诵俄语或者古文的学生比往日少了许多,大多数都在教室里的日光灯下早读。黄鹂鸣快步跑到二楼宿舍里,给黑列宁服外衫下加了件紫红绒衣,急匆匆赶往教室。她拿出语文书,背诵古文《离骚》,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她怕程老师上课叫她背诵。

第二节下课,班主任郝老师在教室门外站着,像是在等谁。黄鹂鸣和杨腊梅一起从教室出来,郝老师把她们俩叫到一边,避开其他学生,他说:“你,你,你们班管的羊,羊圈里少了一只,是,是那只产奶最多的大白羊。”两位女同学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什么?谁昨天下午放羊?”郝老师说话结巴,讲课时说话比较慢,显露不出来,班里丢了羊,他很着急,和学生说话就不流利了。他说:“劳动委员李世安,正,正,正在调查这件事,这会儿是课间操,你们俩到操场后边羊圈去看看情况,李世安已经去了。”

早晨下过雨,现在虽然雨停了,从羊舍出出进进的羊群,踩得羊圈里一片稀泥,里面搅和着羊粪、羊尿,离羊圈数米外就能闻到羊膻味和腥臭味。黄鹂鸣和杨腊梅走到羊圈门外,劳动委员李世安和薛宝生站在稀泥里正在说话。看见两位女生过来,李世安憔悴的脸上露出苦笑,他说:“书记和班长驾到!一只羊不见了,怎么办?”杨腊梅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到底怎么回事?”李世安和薛宝生叙述了丢羊的过程。昨天下午,薛宝生和赵国庆一起去放羊,走时,劳动委员李世安清点了羊数是八只。薛宝生说他们回来时在外边清点羊数时没少,赶羊进圈时,李世安当时没在羊圈,他在放羊出圈时,就把羊圈门的钥匙交给了薛宝生,说他下午去医院看病,怕羊进圈时他赶不回来。每次羊进出羊圈时,李世安都会清点羊数,而昨天,羊进圈时没有亲自清点,偏偏就出了问题。今天早晨挤奶时,就找不着那只产奶量最大的大白羊了。是不是昨天羊进圈时,薛宝生只知锁门,没有点数?薛宝生现在也支支吾吾说不清。难道昨天晚上羊被贼偷走了?杨腊梅带着三个同学查看了羊圈的里里外外,一直走到北边围墙,看不出什么痕迹。早晨下了阵雨,地面被雨水冲刷,羊和人的脚印都没有。上课铃响了,黄鹂鸣说:“咱们先回去上课,回头再说。郝老师会给学校汇报的。”他们关好羊圈门,急匆匆赶回教室。

到了深秋初冬时节,住宿的同学该回家拿棉衣和厚些的棉被了。星期六下午,黄鹂鸣在校门口当值日生,凡从宿舍往家带东西的同学,值日生都要负责检查,记在值日志上,让物主签名。高二年级的贾宏涛和陈向阳各自用自行车带着冬天不用的衣物,到校门外等人。黄鹂鸣向校园里望去,看见贾思远推着自行车,从男生宿舍那边走过来,走到黄鹂鸣面前停了一下,目光和黄鹂鸣投来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把自行车推出校门了。黄鹂鸣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又转头向校园里,迎着要出校门的同学。贾宏涛和陈向阳等到贾思远推着自行车出来,三人骑着自行车往家赶。陈向阳朝着贾思远说:“思远哥,你自行车后面带的东西不比我们俩带的少,黄鹂鸣怎么就只看一眼,把你就放过了?”贾思远脸又红了,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没必要详细检查。”贾宏涛接过话茬:“你说得不对,惠郁生是不是你们班的?他背了一网兜衣物,黄鹂鸣一一查过,还让他签了名。他走在我俩前面,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道路拐弯处来往行人和车辆密集,三个人都推着自行车向前走。陈向阳又向贾思远“进攻”了:“思远兄,你对宏涛提出的问题做何回答呀?”贾思远不但脸憋红了,前额都渗出了汗。两个弟弟的盘问让他有点吃不消了,他无可奈何地说:“你们俩总爱动这些闲脑筋。趁这会儿路上车少人少,快蹬车赶路吧,小心摸黑回家。”

贾思远星期天早晨睡到9点多钟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弟弟妹妹们已经在院子里玩“跳房”游戏了。九岁的大妹思莹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大哥,说:“妈给你在锅里留了两个玉米面馍,我们每人才吃一个。”十一岁的思民说:“妈就是偏向大哥,让我吃一个,我就没吃饱。”六岁的二妹思秀长得不让人喜欢,说起话来却很利索:“三哥,妈说今天蒸的馍下午大哥要带到学校去,怕不够,才让我们一人吃一个,妈中午回来做玉米面饸饹,我把我的那一份都给你,行吗?”贾思远给三弟掰了半个馍,说:“你不是没吃饱吗?给你再吃点。”思民接住馍吃着,他确实饿了。贾思远又给大妹半个馍,大妹不要。贾思远又问二妹:“妈和你二哥呢?”二妹回答:“妈去地里扭红苕泥了,一人一行,妈弯腰不方便,让二哥帮她提筐。”十四岁的思学上初中三年级,放学回家总爱帮妈妈干家务活。“妈上工时怎么没叫醒我呢?”大妹回答:“妈说不要吵醒你,让你休息好,好好学习,准备考大学。”贾思远听到从上房里传来的咳嗽声,问大妹:“咱爸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妹说:“可能是昨天晚上回来的,爸回来得晚,我们都睡了,早晨起来,都没去妈屋里。”

贾思远的父亲叫贾任道,五十三岁,一米八的高个子,身子不胖,脸瘦而长,最大的特征是上牙斜向外裸露出来,先天近视,但从不戴眼镜,看人看物时,总要把本来就不太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曾经是一家小旅店的老板,公私合营时成为一般商业工作人员,后来调到蔬菜公司当会计,是一个颇有心计的能人。他起床后,洗完脸,把大儿子叫进屋里,说:“思远,你弟弟妹妹一个个都长上来了,要吃,要穿,要上学。去年秋季遭旱灾,农业社收成不好,给社员分的是国家供应的返销粮,每人只分二十来斤。今年夏季,麦子快熟时又下连阴雨,亩产量下降到一百多斤,我们家就你妈一个劳力在农业社,要拿回口粮必须交钱。你二弟明年初中毕业,你明年高中毕业,你们俩学习都不错,但是都供你们上高中、上大学,我怕负担不起,想让老二考中专,一来费用小,二来早点工作,帮我撑起这个家。想供你上大学,你姐最近从河南焦县工作单位写信问你的学习情况,鼓励你考大学,还给你寄回粮票和钱,你今天去学校就不用背馍、背粮了,把钱和粮票交给学校灶房就行了。”贾思远听完父亲的一席话,心情沉重,同时压出发自心底的勇气和决心:“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他接过父亲给的钱和粮票,看了姐姐写的信,从屋里走出来。父亲知道他这个大儿子不爱说话,但他相信,大儿子都听明白了。

要说贾任道的负担真是不轻,已经有六个孩子了,四十岁的妻子魏惠珍挺着大肚子又要生产了。她中等个子,一双尖尖的小脚,白皙的圆脸盘,黑黝黝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发髻,浅灰色细布大襟衫和深灰色细布裤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小了些。此时的她拖着笨重的身子,由二儿子搀扶着回到家里。大儿子接过母亲手中拿着的小板凳,在院子里放稳,和大妹妹扶母亲坐下,递给她一把小笤帚。她扫着尖尖小脚上穿着的黑条绒尖尖小鞋,鞋底沾了厚厚的泥土,鞋面也不那么黑了。三儿子递给母亲一碗开水。贾任道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老婆累成这样,说:“你明天就不要去上工了。”老婆说:“不去咋能行?都是张口要吃饭的,没有挣工分的,口粮都领不回来。”丈夫回答:“你就不要管了,我会想办法。”也许他当杂货店老板时积攒的钱,老婆并不知道。大女儿思莹和二儿子思学在妈妈的指导下去做饭,大儿子贾思远带着对母亲疑惑不解的心绪:明知道孩子多了要养活,很累人,为什么还要生?他从南边的门走出去,想到村外去转转。没走几步,看到邻居家的王根宝在劈柴。他走到王根宝旁边站住了,但没吭声,坐在小凳子上的王根宝停住手上的活说:“你回来啦!今天下午又要走?”贾思远说:“嗯!”蹲在了王根宝旁边。这两个人在鹿原中学上初中时,上学一同去,在校住宿,床挨床,星期六回家一同回。王根宝比贾思远大一岁,上学时高一个年级。王根宝知道贾思远不爱说话,所以就主动开口问话:“你们没分文理科吗?”贾思远回答:“还没有,可能下学期才分。”王根宝拿过来一些较粗的树枝,边劈柴边和贾思远聊起他在鹰翔航校的经历和他回家乡的原因。

王根宝1959年初中毕业后考上鹰翔航空中等专业学校,学制三年,毕业就能分配工作,解决他家的生活困难。他身体壮实,个子近一米七,肤色偏黑,方形的大脸盘,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浑身都透着灵气。上到二年级时,十八岁的他饭量增大,每个月二十八斤的定量口粮根本不够他吃。还有很多男同学和他一样,总觉得肚子饿。他们经常在下午吃过饭,三两个同学结成一伙,到学校附近的郊区,在农民收完萝卜的田地里,用小刀刨挖人家不要的小萝卜,捡回来洗干净,削成块,放在脸盆里,再倒入适量的水,给上边再扣上个脸盆当锅盖,在宿舍外边找个不易被老师发现的旮旯拐角处,捡几个破砖块把脸盆支起来,用废纸和干树枝树叶烧,把萝卜煮熟,每人用碗盛点充充饥。有一次,以王根宝为首的几个同学正小心翼翼地煮捡拾的萝卜,不料被值勤老师刘红源发现了。这个刘红源老师是复转军人,在学校搞总务工作,他看到学生宿舍外边拐角处有火光,急忙赶过去,不问缘由,一脚就把脸盆踢翻,倒出来的水和萝卜把火浇灭了,学生趁机也溜了。刘红源老师想:明天查出来,再收拾你们也不迟。可当天晚上,学生下晚自习以后,他去厕所,进去时灯亮着,上完厕所往出走时,厕所和走廊的灯突然都熄灭了,一片漆黑。刘红源一脚踩到不知是什么的硬东西上,“哐啷”一声,人和东西一起倒地。这时灯亮了,宿舍里的学生和住在这筒子楼里的老师都到楼道里来看。原来,刘红源被放在厕所门口的一只歪歪斜斜的破方凳绊倒了,脸也擦破了,衣服也又湿又泥。有两个学生赶快把刘老师扶起来,送回他的房子。是谁关了灯,又是谁放的障碍物呢?这个问题最终没有调查出来,但是刘老师心知肚明。

6月的一天晚上,王根宝和几个男同学在车间实习,下班后肚子饿得咕噜乱叫。有个同学出了个新招:“咱们给凉水里放些辣子,喝了既不会拉肚子,还会出汗,肚子也就不饿了。”王根宝第一个响应:“这个办法好,一举两得。”这八九个小伙子用放辣子的一碗凉水把自己的胃哄了哄,睡着了。第二天,这几个人感觉呼吸困难,每吸一次气,胸部像针扎一样难以忍受。他们把情况告诉老师后,赶紧去医院,但住院好几天了,大夫也查不出是什么病。王根宝他们的饭量一天天减少了,也不喊肚子饿了。两周以后,大夫根据检查的各项指标确诊是胸膜炎,大夫没说病因是什么,王根宝他们认为喝了放辣子的凉水,是得胸膜炎的诱因。这种病分干湿两种,王根宝是干性胸膜炎,不用抽水。由于医疗水平有限,他们住院快三个月了,病情仍然没有减轻。而这三个月正好是他们实习和分配工作的关键时候,但他们无力参与。本来王根宝应该1962年毕业,却提前到1961年。这一年,国民经济处于困难时期。国家当时采取紧缩开支的措施,其中之一就是停办一批中专和技校,鹰翔航空中等专业学校就在其中。所以王根宝这一届学生两年就毕业。王根宝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学习成绩很优秀,家庭成分是名副其实的贫农,学校当时准备保送他到宏安工学院机械制造系去深造。其他同学,有的被分到宏安公司去上班,从事飞机制造业,还有几个参了军。

王根宝他们班团支部组织委员名叫沈桂兰,她被分配到宏安公司的电话机房工作。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沈桂兰急急忙忙在食堂吃完饭,来不及和坐在一起吃饭的同学打声招呼,起身就走了。自从王根宝得病住院以后,她像丢了魂似的,干什么事都想着王根宝。她吃饭的时候,想着他这会儿吃饭了吗,他今天的病好点了吗?她赶快洗完碗,拿保温饭盒在食堂买了刚出锅的稀汤面,只要了二两。她知道他有病后饭量很小,为此她很揪心。沈桂兰提着保温饭盒赶往医院,这二百多米的路程,她觉得太远了。其实,医院有饭,但大多时候是米饭,而王根宝最喜欢吃面条。她看见路边有卖茶叶蛋的,又花一元钱买了两个茶鸡蛋,够贵的,中专毕业工作,每月工资才三十四元,一元钱相当于一个人一天的生活费用。没办法,粮食短缺,一切吃的东西都贵了。沈桂兰穿着朴素,上身穿一件白的确良短袖,腿上穿着一条蓝卡其布裤子,脚上穿着偏带黑色布鞋、灰色袜子。她的肤色很白,一双眼睛不是很大,目光里透着温柔和多情,乌黑的短发显得很精干。她把饭盒放在王根宝病床旁边的柜子上,忍住内心的痛楚,露出一脸的笑容,只是没了以往见到王根宝时先“咯咯咯”笑出来的声音,然后再打开她的话匣子。王根宝有病了,她再也没有那种开心的笑声。

王根宝看见他心爱的人来了,两只手撑住床,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沈桂兰急忙去扶他,把枕头垫到他脊背后面,用脸盆打来洗脸水,给他擦把脸,把他的手放在脸盆里,用毛巾把各个手指缝都洗干净。王根宝很瘦,脸上的轮廓都显现出来,大眼睛陷进了眼窝。他对着正给他擦手的沈桂兰似笑非笑地说:“看我现在更帅了吧?”她说:“都这样了,还说笑话。”他又说:“病好不了,就死呗!没什么了不起。”她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说:“不许你这么说。”沈桂兰把饭盒里的面倒在碗里,把一双筷子递给他,又去剥茶叶蛋。这个一四一医院是宏安公司附近医疗设备最佳的医院,王根宝住的是单人病房。沈桂兰接过他吃完饭的空饭碗,同时把茶叶蛋递给他:“今天还不错,没把饭剩下,争取再吃两个茶叶蛋。只要饭量增加,自身免疫力逐渐增强,大夫又在给你精心治疗,病魔很快就会退却,身体恢复健康,就能去继续学习。你要乐观些,不能瞎想。”王根宝一个鸡蛋还没吃完,胸部又疼得如同针扎,食欲完全没有了。她接过他手中的鸡蛋放到饭盒里,双手扶住他,帮他按摩胸部。她的眼泪流出来了,痛在王根宝的身上,疼在沈桂兰的心上。她扶他躺下,急忙跑去叫来大夫。

王根宝和其他八位同学住进医院有两个多月了,确诊为胸膜炎后,就一直在消炎,病情稳住了。各人身体情况不同,治疗效果也不同。王根宝身体原来最壮实,他比别人的治疗效果要明显得多,但是阶段性地出现胸部阵痛。大夫的意见是:对这种病,目前就是慢慢消炎,还没什么特效药,一方面治疗,同时还要加强营养,如果家里有条件,地方医疗条件还行,最好回家边养边治。其实是医疗费的报销有些问题了。鹰翔中等专业航校解散停办,有几个同学的医疗费报销没着落。王根宝已经在宏安工学院报了到,不存在医疗费的报销问题。前一段时间他自我感觉较好时,在沈桂兰的帮助下,到学院去上过几次课,终因胸部疼痛复发,体力不支而重返医院。王根宝两个多月没回家,母亲捎信来,说很着急,父亲的病愈来愈重,没钱医治。这个孝顺儿子心急火燎,在医院再也待不下去了,给大夫说他要出院回家医治,就拖着病体到学院办理了因病回家的手续。这一来,正在上班的沈桂兰着急了,她不能每天见到心上人,不能照顾他的生活,了解他的病情。她从心里做了个决定:陪着他一同回家,宁可不要工作,大不了和他一起去当农民。沈桂兰帮着王根宝收拾好行李,暂时放在她的宿舍里。

正是中午时分,她和他到街上的饭店吃了顿饭,又溜达着,来到鹰翔中等专业航校的校园里,转到他们常常一起学习的那棵柳树下。那棵倒在地上的柳树依然躺在那里,树身半边从根部折了,还有半边连着根,树梢还有柳叶。沈桂兰扶着消瘦的王根宝,一同坐到柳树干上。校园里静悄悄的,昔日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他们两个谁都不说话,但脑海里展现着同样的情景。沈桂兰主动提出要王根宝替她写家信,不是她写不了家信,而是想让父亲和兄长看看她认定的男学友那手潇洒的钢笔字。然后她又写信告诉家人,她的男学友长得和他的字一样帅气、潇洒。王根宝比沈桂兰学习好,特别是数学和制图很棒。复习功课时,他给她讲数学题,她只管看着他那浓黑眉毛下的一双大眼睛走神,他问她听懂了没,她只顾着“咯咯咯”笑个不停,让他再讲一遍。沈桂兰有时坐累了撒娇,头枕在王根宝腿上,他没有反对的意思,觉得惬意,任她折腾,他都不吭一声,也不笑,有时用手理顺她的头发。

他们曾经不约而同地想过毕业分配工作以后就结婚。谁知他突然病了,未来是什么样,难以预料。但是,沈桂兰铁了心要和王根宝牵手。她对他说:“我想和你一同回去,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来。”这可让他吃了一惊,他说:“你没说梦话吧?是不是发烧啦?”他用手去摸她的头,说:“你好好上着班,跟我回去干什么?我回去养病,再搭上你,两个人都没工作了,那怎么能行?对得起你父母吗?”她说:“有什么不行?我不上班了,你别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我们都不上班了,我俩就在你们那里务农。”听了这话,王根宝着急了,他说:“别!别!你千万别这样!我不值得你做这样的牺牲,你坚决不能这样糟践自己。”她哭了,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吃苦受累我心甘情愿。”他说:“你心甘情愿,还要看我是不是心甘情愿,你好不容易毕业,能干工作了,我把你拽回农村去种地,那我算是个什么人?我对得起你的家人吗?”她说:“那我给单位请几天假,送你回去,把你安顿好了再回来,顺便认认路,见见你的父母。”他说:“这个还可以考虑。”

王根宝家有父母亲和一个十五岁的妹妹,两间年久失修的破瓦房,锅台连着炕。父母亲都奔六十了,父亲常年有病。王根宝上初中时,每个月八元钱的助学金就是他们全家人的油盐酱醋钱,同学中就他一个人还穿母亲做的便衣、大裆裤。上中专以后,学校每个月给的四元零用钱,除过几毛钱的坐车费,王根宝全都交给母亲。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还不知道家里三口人是怎么过活的,他怎么能把她突然带回去呢?沈桂兰是陕南石泉人,父母年龄轻,姐姐和哥哥都挺能干的,家庭情况要比王根宝家好得多,这些王根宝平时从沈桂兰那儿都知道了。沈桂兰以为王根宝同意她去送他,说:“咱们到我宿舍去拿行李,我顺便把假条交给领导,走吧!”她兴奋起来,拽着他就走,他说:“我不需要你送,我表哥也在宏安公司上班,他已经和我约好一块回去,你上你的班,好好熟悉工作,等我病好了一定把你接到我家去!”她又不高兴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得好好的又变卦了,不行,那你别回去了!”他说:“办了出院手续,没了床位,我又上不成课,你让我待到哪儿?再说,我两个多月没回家,我妈很着急,我爸病重。我怎么能不回去呢?”沈桂兰对王根宝的家庭困难情况是清楚的,但她不嫌他家贫穷,她看重的是他的德和才。而现实让她很无奈,她不得不和心爱的王根宝暂时分手。她把自己攒的八十元钱给了王根宝,帮他把自己织好的咖啡色毛衣穿到身上,叮嘱他回家找个好中医抓紧治病,早点康复。她向他要家里的地址,他怕她找到家,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王根宝的表哥如约找到王根宝,一同乘上回家的汽车。沈桂兰擦着眼泪,一只手摇着,和从车窗里伸出的那只手相呼应着。她跟在车后跑着,汽车拐弯了,她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十月的秋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心凉了,身上也感觉冷了,该把毛背心换成毛衣了。她收回视线,无精打采地回单位上班去了。

王根宝走进家门,正是中午,母亲吴怀贞坐在小板凳上,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发髻,发髻有些松散了。她上身穿着件灰色的粗布大襟夹袄,腿上穿着一条褪了色的黑粗布夹裤子,尖尖的小脚上穿着一双黑尖尖布鞋。她正在用左手把干柴和树叶往灶膛里加,右手拉着风箱,突然听到:“妈,你儿子回来了!”回过头,看见她日夜思念的宝贝儿子,她愣神了,右手按住地,慢慢站起来。儿子走到她跟前,她那饱经沧桑的黑瘦脸上,满含痛楚但又坚毅的目光扫过儿子的脸,两只粗糙的手捧住儿子的脸,端详着,两行眼泪在她那布满褶皱的脸颊上流淌着。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儿子隆起的颧骨和眉骨,地包天的厚嘴唇张开,心疼地说:“咋就瘦成这样了?”王根宝握住妈妈的手说:“妈,没事,等病好了,会胖起来的,放心吧!”他看见灶火门里正燃烧着的干树枝往外掉,赶紧过去用小炭锨把火煨到灶门里去。

他进门后没看见爸和宝琴妹,妈告诉他:“你爸在那边屋里的炕上躺着,这会儿睡着了。你爸最近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吃饭很少。宝琴去上工了,锄早苞谷。”王根宝知道妹妹已经考上初中,但妈妈为了供他上中专,不让妹妹继续上学了,让她在农业社劳动挣工分。自从王根宝三四岁懂事时起,就知道自己的爸和别人的爸不太一样,爸爸无论是抱自己还是背自己,只有动作而无言语,他还以为爸爸不会说话。他五岁那年,有天下午,爸爸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回到院里,扒着靠在墙上的梯子就上了房,站在房顶就喊:“日本人来了!扔炸弹了!”接着又挥手唱歌:“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打倒日本,打倒日本……”爸爸王志信的这个举动,惹来很多人围观,吓得五岁的王根宝扑到妈妈怀里直哭。妈妈说:“别怕,别怕!你爸一会儿就好了。”爸爸喊完唱完后,躺在房顶上睡着了。没多久,他就醒过来,又扶着梯子慢慢从房顶上下来了。足足两个小时,妈妈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爸爸。她怀里抱着不到两岁的女儿,五岁的根宝还紧紧拉着她的衣襟。她一直站在院子里,邻居要帮忙,被她拦住了。她深知丈夫的病不能让人惊扰。等丈夫由梯子上下来,她才松了口气。一家人回到屋里,她安抚了丈夫几句,让他睡下。从那时起,王根宝就知道父亲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王根宝的父亲走过的路是辛酸的。王志信十九岁、吴怀贞十七岁那年,他们结为夫妻,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小日子过得乐呵呵的。他们给儿子取名王广耀,这个孩子不但长得俊,而且聪明过人,四岁就识字读书,到了六岁,就能很流利地背诵诗书,刚学写毛笔字,就受到学堂老师的夸奖,十二岁小学毕业。那时王广耀的爷爷在城里开杂货店,看到孙子读书有希望,就供他在城里读完初中。王广耀十六岁时,由爷爷的一位朋友带到上海,在一家皮革厂当会计。老板很赏识他,准备再过一段时间后,提拔他当皮革厂经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十八岁那年,王广耀经常头痛,愈来愈严重,路都走不稳。到医院检查,确诊他脑子里长了个肿瘤,住院三个月后,医治无效死亡。这个消息带回家中,对于父亲王志信和母亲吴怀贞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夫妻俩悲痛欲绝,母亲直把头往墙上碰,父亲两眼直愣愣的,流不出眼泪。邻居们闻讯来劝解,吴怀贞号啕大哭,而王志信一声没哭出来,急坏了脑子,从此落下了病根。屋漏偏逢连阴雨,长子夭折的第二年,十二岁的次子王广宪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条疯狗咬伤,医治无效又夭折了。接二连三的致命打击,真让王志信、吴怀贞夫妇回不过神来。要不是怀中抱着的两岁的三儿子王根宝还拽着他们的心,夫妇俩死的心都有了。妻子吴怀贞得了个甲状腺肿大的病,眼看着脖子一天天粗起来,但无钱医治,就死了心,不要命的病就让它得着吧。丈夫王志信的抑郁症愈加严重,原来干地里的庄稼活是个把式,是同龄人中的能人,现在整天不言语,该干什么活也不知道,都由妻子吴怀贞给他安排。吴怀贞既要操心地里的庄稼,还要给孩子喂奶,做饭,收拾屋子。农忙季节,屋子里就乱成一锅粥。

1947年冬天,国民党抓壮丁,有人出人,没人出钱粮。那年王根宝四岁,父亲有病,没人,也没有钱和粮,母亲吴怀贞给保长、甲长跪着求情,几个随从手里拿着鞭子,时刻准备打人,王根宝站在母亲身旁吓得直哭。一个拿鞭子的走到他跟前厉声喊:“你再哭,就把你抓去打仗!”吴怀贞赶紧用手捂住儿子的嘴,说:“宝,咱不哭。”王根宝紧紧拽住母亲的衣衫,生怕把他抓走。最后,保长和两个随从到王根宝家里搜粮,把藏在衣柜里的三斗麦子抢走了。幸亏细心的吴怀贞在炕洞里还藏了两斗苞谷没被他们发现,否则,当下就没啥吃了。王根宝的母亲为了让儿子长得壮实些,把应该给小女儿宝琴喂的奶水喂了儿子根宝。小女儿宝琴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点饭,结果发育不正常,五岁才开口说话。王根宝的童年饥寒交加,不说话的爸爸总跟着儿子,以示保护。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根宝六岁上学,在学校学习专注,下课写完作业,放学以后就割草回来喂牛。星期天早早起来,提个粪筐,拿个小锨,跟爸爸去拾粪,给农田里攒肥料。这时,同龄的孩子还正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睡懒觉呢。

王根宝的母亲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宝贝儿子盼到十八岁,眼看着就要工作,承担家里的生活,谁料想,儿子却得了胸膜炎。啥也别想了,只要儿子病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回想他们一家艰辛的历程,母亲吴怀贞背过儿子擦干眼泪,转过脸笑着对儿子说:“只要你回来,妈比啥都高兴,病一定能治好。”她把蒸好的饸饹从篦子上拨到盆里,调了盐、醋和蒜泥,先给儿子盛了一碗。

刚放工的女儿宝琴身穿一件红花衣衫和一条草绿色粗布裤子,脚上穿一双黑条绒偏带鞋。她个子不到一米六,皮肤偏黑,因为瘦,脸显得窄而长一些,下嘴唇厚点,是地包天。她把手中拿的锄头靠墙放下,看见哥哥回来了,高兴地喊:“哥,可把你盼回来了!”当哥哥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时,她高兴不起来了。她心想:这还是哥哥吗?但她的语言跟不上情感的变化,眼泪都流出来了,才说:“哥,就两个多月没回来,咋就瘦成这样了?”王根宝说:“哥这不是好好的嘛,就是掉了几斤肉,没关系的,傻妹子,哭什么,快洗手吃饭!”哥哥在妹妹心中就是一重天,无论什么事,妹妹都听哥哥的。她深知,父亲有病不说话,母亲是奔六十的老人,这个家就指望哥哥了,哥哥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得了?

宝琴洗完脸,正擦手,听到里屋爸在连声咳嗽。她掀开帘布,问:“爸,你喝水不?”看到爸微微点头,根宝也放下手中端着的饭碗,走到爸躺着的炕前,左手接过妹妹端着的水,右手托起爸的头部,让他喝水。他们的父亲王志信原来昏花的眼睛,看见儿子给他喂水,似乎添了几分精神。他喝了几口水,不咳嗽了,宝琴拿过来一个被卷,放到爸脊背后边,根宝扶着爸勉强坐起来,靠着被子。母亲吴怀贞在灶台跟前,正往碗里盛玉米糁儿稀饭。她喊女儿:“宝琴,给你爸喂些稀饭,来端饭,拿个小勺。”女儿端着碗,用勺子搅了搅,儿子接过勺子,舀了一勺稀饭用嘴吹吹,用舌尖感觉了一下,不烫,才小心翼翼地喂给爸。妈又端来一小碟咸菜末,她看到自己的丈夫精神好了一些,心里也放宽了点,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面前给丈夫喂饭的一双儿女,是他们老两口的精神寄托。日子虽然清苦,但只要全家人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她就感到满足,暂时忘记了忧愁。

根宝和妹妹给爸喂完了差不多一小碗饭,爸摇摇头,表示不吃了。根宝用手巾给爸擦了擦嘴。爸一只手攥住儿子的手,另一只手摸着儿子的脸,眼角流出了眼泪。他虽然没说出话,但心里还明白,知道心中惦念着的儿子就站在自己面前。但儿子怎么这么瘦呢?在他的思维里已经理不清楚了。父子心相通,王根宝看到父亲消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两行眼泪流在脸颊上,心如刀绞。父亲又咳嗽起来,王根宝用手拍拍父亲的背部,怕痰卡在喉咙里。父亲很费劲地把痰吐在根宝拿在手上的废纸盒里,宝琴和哥哥慢慢把父亲扶着躺下,放好枕头,盖好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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