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勃为人告欲反,下廷尉,逮捕,吏稍侵辱之。初,勃以诛诸吕功,益封赐金,尽以予太后弟薄昭。及系急,昭为言太后,后以语文帝,乃得释。王恢坐为将军不出击匈奴单于辎重,下廷尉,当斩。恢行千金于丞相田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后以蚡言告上,上竟诛恢。蚡者,王太后同母弟也。汉世母后豫闻政事,故昭、蚡凭之以招权纳贿,其史所不书者,当非一事也。神宗熙宁七年,天下大旱,帝对朝嗟叹,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王安石怫然争之,帝曰:“比两宫泣下,忧京师乱起,以为更失人心。”安石曰:“两宫有言,乃向经、曹佾(yì)所为耳。”是时,安石力行新法,以为民害,向经、曹佾能献忠于母后,可谓贤戚里矣,而安石非沮之,使遇薄昭、田蚡,当如何哉?高遵裕坐西征失律抵罪,宣仁圣烈后临朝,宰相蔡确乞复其官,后曰:“遵裕,灵武之役,涂炭百万,得免刑诛幸矣,吾何敢顾私恩而违天下公议!”其圣如此,虽有昭、蚡百辈,何所容其奸乎?
【译文】
周勃被人告发谋反,事下廷尉,被逮捕,狱吏对他稍加凌辱。当初,周勃因诛除诸吕有功,增爵赐金,尽将所赐送给太后弟薄昭。及勃被抓,昭为周勃向太后(文帝母)说情,太后要文帝放人,勃才得以释放。汉武帝时,王恢因身为将军而不出击匈奴单于的粮草,事下廷尉,应当斩首。王恢用千斤黄金送给当时的宰相田蚡,田蚡不敢对武帝说,而向太后求情。太后以蚡言告武帝,武帝还是将王恢杀了。田蚡,是王太后的同母弟。汉代母后预闻政事,故薄昭、田蚡凭这种关系招权纳贿,其中史书没载的,当然就不少了。宋神宗熙宁七年,天下大旱,神宗对朝嗟叹,打算全部罢除所立法度之不完者。
王安石忧愤争执不同意罢除,神宗说:“近时两宫(指太后宫与皇后宫)落泪,担忧京师起祸乱,失去天下之心。”王安石说:“两宫有话,这是向经、曹佾二人所蛊惑的。”是时,王安石极力推行新法,对百姓造成祸害,向经、曹佾能够献忠心于母后,可以说是贤明的外戚呀!而王安石非议阻拦,假使遇到薄昭、田蚡这种人,又怎么办呢?
高遵裕坐西征失利被免官,宣仁圣烈后临朝,宰相蔡确乞求恢复高遵裕的官,太后说:“高遵裕在灵武之役中,使百万士民生灵涂炭,没有杀他已经是很幸运的了,我怎么可以照顾私恩而违背天下的公议呢?”太后圣明如此,虽有薄昭、田蚡百辈,其奸邪之心又怎能得逞呢?
文字结尾
【原文】
《老子·道德经》“孔德之容”一章,其末云:“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盖用二字结之。《左传》:“叔孙武叔使郈马正侯犯杀郈宰公若藐,弗能。其圉人曰:‘吾以剑过朝,公若必曰:‘谁之剑也?吾称子以告,必观之,吾伪固而授之末,则可杀也。’使如之。”《孟子》载:“齐人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必厌酒肉而后反。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妻瞷其所之,乃之东郭播间之祭者,乞其余。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此二事反复数十百语,而但以“使如之”及“今若此”各三字结之。《史记·封禅书》载武帝用方士言神祠长陵神君,李少君、谬忌、少翁、游水发根、栾大、公孙卿、史宽舒、丁公、王朔、公玉带、越人勇之之属,所言祠灶,化丹沙,求蓬莱安期生,立太一坛,作甘泉宫台室,柏梁、仙人掌,寿宫神君,斗棋小方,泰帝神鼎,云阳美光,缑氏城仙人迹,太室呼万岁,老父牵狗,白云起封中,德星出,越祠鸡卜,通天台,明堂,昆仑,建章宫,五城十二楼,凡数十事,三千言,而其未云“然其效可睹矣”。则武帝所兴为者,皆堕诞罔中,不待一二论说也。文字结尾之简妙至此。
【译文】
《老子·道德经》“孔德之容”一章,其末尾说:“我怎么知道万物初始时的样子呢?以此。
”用两个字就收了尾。《左传》:“叔孙武叔使郈马正侯犯杀郈宰公若藐,未能成功。他的养马人说:‘我拿着剑经过朝廷,公若一定会说:‘谁的剑?’我假装要告诉他,他必定来看,我假装把剑尖递给他,趁机就杀了他。’使如之。”(即按养马人提出的办法作了。)《孟子》载:“齐国人一妻一妾,共处一室,丈夫出门,一定要酒足饭饱才回家。问他谁请他吃饭,说都是富贵之人。有一次妻子偷偷看他去哪儿,原来他是去东郊墓地,向祭奠死者的人讨吃祭食。妻子回来告诉妾说:‘丈夫,是我们仰望而托付终身的人,今若此!”以上两件事使用的语句达数十百字,但只以“使如之”,“今若此”各三字结尾。《史记·封禅书》载武帝听信方土之言,祭祀长陵神君,时李少君、谬忌、少翁、游水发根、栾大、公孙卿、史宽舒、丁公、王朔、公玉带、越人勇之等人,装神弄鬼,向武帝提出祠灶可以致物,致物则丹沙可以化为黄金,可以求见蓬莱神仙安期生等等。于是立太一坛,造作甘泉宫台室、柏梁、仙人掌,寿宫神君,斗棋小方,泰帝神鼎,云阳美光,缑氏城仙人迹,太室呼万岁,老父牵狗,白云起封中,德星出,越祠鸡卜,通天台、明堂、昆仑、建章宫,五城十二楼,凡数十件事,三千余字,而在最后只说“然其效可睹矣。”就是说武帝所兴的这些事,都是堕入了荒诞迷罔之中,无须一一给予评说。这是十分简妙的文章结尾。
国初古文
【原文】
欧阳公书韩文后云:“予少家汉东,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
予游其家,见有敝箧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以归读之。是时,天下未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后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韩文遂行于世。”又作《苏子美集序》云:“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以相夸尚,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学者稍趋于古。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可谓特立之士也。”《柳子厚集》有穆修所作《后叙》云:“予少嗜观韩、柳二家之文,《柳》不全见于世,《韩》则虽目其全,至所缺坠,亡字失句,独于集家为甚。凡用力二纪,文始几定,时天圣九年也。”予读《张景集》中《柳开行状》云:“公少诵经籍,大水赵生,老儒也,持韩愈文仅百篇授公曰:‘质而不丽,意若难晓,子详之,何如?’公一览不能舍,叹曰:‘唐有斯文哉!’因为文章直以韩为宗尚。时韩之道独行于公。遂名肩愈,字绍先。韩之道大行于今,自公始也。”又云:“公生于晋末,长于宋初,扶百世之大教,续韩、孟而助周、孔。兵部侍郎王祜得公书曰:‘子之文出于今世,真古之文章也。’兵部尚书杨昭俭曰:‘子之文章,世无如者已二百年矣。’”开以开宝六年登进士第,景作行状时,咸平三年。开序韩文云:“予读先生之文,自年十七至于今,凡七年。”然则在国初开已得《昌黎集》而作古文,去穆伯长时数十年矣。苏、欧阳更出其后,而欧阳略不及之,乃以为天下未有道韩文者,何也?范文正公作《尹师鲁集序》亦云:“五代文体薄弱,皇朝柳仲涂起而麾之。洎杨大年专事藻饰,谓古道不适于用,废而弗学者久之。师鲁与穆伯长力为古文,欧阳永叔从而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古。”其论最为至当。
【译文】
欧阳修为韩愈文集写的后记中说:“我年少时家住汉东,当地有一大姓李氏,其子尧辅颇为好学。我去他家游玩,看到一个无盖的小箱子贮藏着旧书放在壁墙中,打开来看,原来是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没有顺序,因求借回阅读。是时,天下还没有称道韩愈先生文章的。我也刚考取进士,在礼部研究诗赋,后在洛阳为官,而尹师鲁的学生都在,就在一起写作古文,因而将所收藏的《昌黎集》拿出进行补证。其后,天下学者渐渐趋向古文,韩文遂行之于世。”欧阳修又作了《苏舜钦集序》,序中说:“子美(舜钦字子美)的年龄比我小,而我学古文反落在他的后面。宋仁宗天圣年间,学者们还在以语言的对偶平仄的工整相炫耀,唯独子美与其兄苏才翁以及穆伯长参军一直写作古歌诗杂文,当时人们颇非议笑话他们,但子美不在乎人们的非议与讥笑。其后学者逐渐趋向于古文。只有子美在举世不为时学作古文,可以说是卓立不群的独特之士。”《柳子厚集》有穆修所作的《后叙》,说:“我少年时特喜欢读韩愈、柳宗元的文章。柳文不全见于世,而韩文虽然篇目齐全,但缺漏、掉字失句很多,在名家文集中是最严重的。我共用了二十年的精力,文字才基本上确定下来,当时正是仁宗天圣九年。”我读《张景集》中的《柳开行状》说:“先生少时读经籍,天水有个姓赵的人,是个老儒生,拿着韩愈文章仅百篇送给他说:‘质朴而不华丽,意思却难以弄懂,您详细读一读,如何?’先生一读就舍不得离手,叹气说:‘唐朝有如此好的文章!
’因此他写文章就只以韩文为宗为尚。当时韩文之风格独只先生一人效法,于是就把自己改名为肩愈,字绍先。韩文之风格大行于世,自先生开始的。”又说:“先生生于后晋末年,长于宋初,扶正了百世的大教,继承了韩愈、孟子而弘扬了周公、孔子。兵部侍郎王祜得到先生的书说:‘您的文章出自于今世,真正是古代文章的发扬啊!’兵部尚书杨昭俭说:‘先生的文章,世上已经二百年不见了。’”柳开以宋太祖开宝六年登进士第,张景为他作行状时,为真宗咸平三年。柳开为韩文作序说:“我读先生的文章,自十七岁至于今,已有七年。”然则在国初柳开已得到《昌黎集》而写作古文,离穆伯长时已数十年了。苏舜钦、欧阳修更出其后,欧阳修比苏舜钦还要晚一点,而他以为天下未有人称道韩愈之文,为什么呢?范仲淹作《尹师鲁集序》,亦说:“五代文代薄弱,柳仲涂起而领头。及杨大年专事文藻,认为古文之道不适应,废古文而不学已很久了。师鲁与穆伯长大力倡导古文,欧阳修随之发扬,由是天下文章一变而为古文。”这一论述最为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