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集》（四部备要本）卷十七。它是一篇赞美文与可墨竹画的文章，文中，作者通过对话的行式，记载了文与可墨竹画之所以会达到传神程度的原因，是因为他长期与竹相处，“观竹之变多矣”。对自己所画的对象十分熟悉，且被竹子高尚的品质所感动，并由墨竹生长的规律悟到了书画的道理，所以提笔作画，浑然天成，达到忘物、忘我而身与竹化的阶段，以致于忘记了“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其实，本文亦是苏辙的重要画论之一，他通过且体实例，指出了细致观察客观事物，然后有感而发的重要性。的确，与一般科学反映客观事物不同，文艺创作必须对客观事物了如指掌，且“有触于中”，然后发而为文或发而为画，才能达到传神的地步。不过，苏辙本文强调道而不强调技法，其兄苏轼对此有不同看法，他说：“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可参考理解。
【原文】
与可[1］以墨为竹，视之良竹也。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2］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驰，散柯[3］布叶，逮冬而遂[4］。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5］。涉寒暑之徂变[6］，傲冰雪之凌厉[7］。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信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今子研青松之煤[8］，运脱兔之毫[9］，睥睨[10］墙堵，振洒缯绡[11］，须臾而成。郁乎萧骚[12］，曲直横斜，秾纤庳高[13］，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14］，子岂诚有道者耶？”
与可听然而笑曰：“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15］，视听漠然[16］，无概乎予心[17］，朝与竹乎为游[18］，莫与竹乎为朋[19］，饮食乎竹间，偃息[20］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21］，山空日出，猗猗[22］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23］，筠[24］如苍玉。澹乎自持[25］，凄[26］兮欲滴，蝉鸣鸟噪[27］，人响寂历[28］。忽依风而长啸[29］，眇掩冉以终日[30］。笋含箨[31］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32］，绝[33］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亿。至若丛薄[34］之余，斤斧所施，山石荦确[35］，荆棘生之。蹇将抽而莫达[36］，纷既折而犹持，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凄风号怒乎隙穴[37］，飞雪凝冱乎陂池[38］，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39］而莫支，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追松柏以自偶[40］，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41］，而修竹森然[42］。虽天造之无朕[43］，亦何以异于兹[44］焉！”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45］，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46］。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47］？”与可曰：“唯唯[48］。”
【注释】
[1］与可：即文与可，名同，字与可，北宋著名画家，长于画竹。四川梓潼人，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进士，曾知洋州（今陕西省洋县）和湖州（今江苏省吴兴县），因称“文湖州”。他是苏氏兄弟的好朋友和亲戚（中表兄弟）。有《丹渊集》传世。[2］涵濡：滋润，润湿。涵，沉浸。濡，润湿。[3］柯：树枝。[4］逮冬而遂：到了冬天便长成。逮，到、及。遂，顺利完成，引申为长成。[5］姿婵娟以闲媚：婵娟，姿态美好。闲媚，娴雅妩媚。闲，通“娴”。[6］涉寒暑之徂（cú）变：经历了寒来暑往的变化。涉，经历。徂，消逝或开始。《诗经·小雅·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7］凌厉：昂扬奋起的样子。[8］研青松煤：运用松烟制成的墨。墨为松烟所制，故曰。[9］脱兔之毫：毛笔。因毛笔多用兔毛制成，故曰。[10］睥睨：侧目而视，引申为注视。 [11］缯绡：泛指丝绸绢帛之类画料。缯，丝织品的总称。绡，生丝织成的薄绸。[12］萧骚：风吹竹子枝叶发出的声音。[13］秾纤庳（bì）高：繁茂纤细、低矮高大相杂的样子，形容竹子浓密繁盛。纤，细小。庳，低矮。[14］崇朝：终朝，天明至早饭前的一段时间。《诗经·卫风·河广》：“谁谓宋远？曾不崇朝。”朱喜注曰：“崇，终也。”朝，早上。[15］庐乎修竹之林：在美好的竹林中修筑房屋 。庐，用作动词，修建房屋。[16］漠然：冷淡的样子。[17］无概乎予心：不放在我心上。概，系念，放在心上。[18］为游：交朋友。游，交游。[19］莫：通“暮”。《诗经·周颂·臣工》：“维莫之春。”[20］偃息：停息。偃，仰卧。[21］雨霁：雨过天晴。[22］猗猗：长而美貌。《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23］翠羽：翠绿色的羽毛。
[24］筠（yún）：竹子的青皮，代指竹子。杜甫《崔氏东山草堂》：“柴门空闭锁松筠。”[25］澹乎自持：澹泊而持重。[26］凄：寒，此指竹上的寒霜或寒露。[27］噪：群鸣之态。[28］寂历：寂寞。韩偓《曲江晚思》：“云物阴寂历。”[29］依风长啸：随风长啸。[30］眇掩冉以终日：眇，眇忽、微茫。掩冉，摇曳多姿的样子。[31］箨（tuò）：笋壳。[32］横逸：竹根在土中四散生长。[33］绝：穿过。[34］丛薄：草木丛生的地方。《楚辞·招隐士》：“丛薄深林兮人上栗。”洪兴祖补注曰：“深草曰薄。”[35］荦确：山多石大的样子。韩愈《山石》诗：“山石荦确行径微。”[36］蹇将抽而莫达：而于环境艰难，竹笋将抽芽却不能畅达生长。蹇，跛足，引申为艰难。[37］隙穴：缝隙。[38］飞雪凝冱（hù）乎陂池：凝，寒冻凝结。冱，原作“沍”，冻结。《列子·殷汤篇》：“霜雪交下，川池暴沍。”[39］百围：极言树木的粗大。[40］偶：双，匹配，并列。
[41］勃然而兴：振奋而起。勃然，奋发的样子。兴，起。[42］森然：竹林丛生茂密的样子。[43］天造之无朕：天衣无缝。朕，缝隙。[44］兹：此，这。[45］“庖丁”句：庖丁，是一位善于解牛的人。庖，厨师。丁，厨师的名字。解，剖开。事见《庄子·养生主》。[46］“轮扁”三句：轮扁，人名。斫，砍。事详见《庄子·天道》。[47］则非耶：表示反问，意思为难道不是吗。[48］唯唯：表示谦虚的应答，相当于“是的”。
【译文】
文与可用墨画竹子，把它视为良竹。客人看见了，对之很惊奇，说：“现在它接受大自然赋予的生命，在大地上成长起来，接受雨露的滋润，和风土气候的振动，春天就开始发芽，夏天就脱壳生长，枝叶散布开来，到了冬天就长成了。它的性格刚强高洁，疏放耿直，它的姿态美好而娴雅妩媚。经历了寒来暑往的变化，仍傲然面对凌厉的冰雪。它与草木一样同受天地之气，可叹它们生长环境相同但性格却相异。确实万物的生长都是自然而然的，即使是造物主又岂能指挥它呢？如今你研墨运笔，凝神思索，奋笔挥洒于画布之上，片刻就画好了。其竹郁郁葱葱，风吹竹枝仿佛发出萧萧的声音，曲直相间，横斜有致，有的繁茂，有的纤细，有的低矮，有的高大，拥有造物主深沉的思虑，使早晨的竹子生意盎然，你难道是有道的人吗？”
文与可听了这话就笑着说：“我所爱好的东西是道，并把它寄托在竹子身上了。当我刚隐居到高山的南面，并在美好的竹林中修筑房屋的时候，我的视听极为冷淡，并不把竹子放在我的心上，后来朝夕与竹交朋友，在竹子之间饮食，大竹阴下面休息，观察到竹子的变化很多。每当风停雨止之时，山野空旷，阳光明媚，修长的竹子丰茂秀美，整个山谷郁郁苍苍，竹叶犹如翠绿色的羽毛，竹杆好似苍玉。淡泊自重，寒露欲滴，蝉鸣鸟叫，人声寂寂。忽而随风长啸，终日渺渺柔美、摇曳多姿。包裹在竹笋上的笋壳即将坠落，竹根在泥土中四散伸长，穿过涧谷到处蔓延，散布下竹笋千千万万。至于那草木丛生、斤斧常施的地方，山多石大，布满荆棘。环境艰难，竹笋将抽芽却不能畅达生长，虽因纷扰而折断，但仍然坚持，元气虽伤却更加坚强，身体被损却更加奇异。寒风在竹枝的隙缝中怒号，飞雪在池沼里冻结，悲叹众多树木的无奈，即使有百围之躯却不能支持，而竹却能在酷寒之后恢复苍然青翠之色，大义凛然，毫无可怜之态。它追随不畏严寒的松柏，并与之匹配并列，且效法仁人志士的所作所为，这就是竹子之所以为竹的原因。开始的时候，我看到就喜欢它，如今喜欢它却在浑然不觉之中。忽然间忘记了笔在手中和纸在眼前，突然奋发兴起，一挥而就，一片茂密的修竹就呈现在眼前。即使是天衣无缝，也与此没有什么区别！”
客回答说：“我听说：庖丁，是一位解剖牛的人，但养生者却从他的话里得到修身养性的道理；轮扁，是位善于斫轮的工匠，但却得到读书人的赞许。万事万物都是同一个道理，只是在不同的情况下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何况你寄托在这些竹子上的东西，我认为是竹子的生长规律见于书画的道理啊，难道不是吗？”文与可说：“是的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