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后集》（四部备要本）卷二十四，和《孟德传》一样，它也是作者为小人物立传的名篇。文章通过巢谷在友人获罪的情况下，不顾个人安危，为韩存宝送银子，并在古稀之年步行数千里探访贬谪中的苏辙兄弟，死于探访苏轼途中的典型事例，表彰了巢谷高尚的“朋友之义”，揭露了世态的炎凉。苏辙兄弟一生多艰，当他们遭到排斥打击时，许多人避之惟恐不及，甚至落井下石，但巢谷却能在他们危难之时给予慰藉，力虽微薄，但其心之诚、胆之大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充分体现了一个小人物高洁人格和无畏精神，作者的赞叹之情表露无遗。这是苏辙晚年之作。
【原文】
巢谷，字元。父中世，眉山农家也，少从士大夫读书，老为里校[1］师。谷幼传父学，虽朴[2］而博。举进士[3］京师，见举武艺者，心好之。谷素多力，遂弃其旧学，畜[4］弓箭，习骑射。久之业成，而不中第[5］。闻西边多骁勇[6］，骑射击刺为四方冠，去[7］游秦凤、泾原间[8］，所至，友其秀杰[9］。有韩存宝者，尤与之善，谷教之兵书，二人相与为金石交[10］。熙宁中[11］，存宝为河州[12］将，有功，号“熙河名将”，朝廷稍奇之[13］。会泸州蛮乞弟扰边[14］，诸郡不能制，乃命存宝出兵讨之[15］。存宝不习蛮事，邀谷至军中问焉。及存宝得罪，将就逮[16］，自料必死，谓谷曰：“我泾原武夫，死非所惜，顾[17］妻子不免寒饿。橐中有银数百两，非群莫使遗[18］之者。”谷许诺，即变姓名，怀银步行往授其子，人无知者。存宝死，谷逃避江淮间。会赦，乃出。予以乡闾故[19］，幼而识之，知其志节，缓急[20］可托者也。予之在朝，谷浮沉里中[21］，未尝一见。绍圣初[22］，予以罪谪居筠州[23］，自筠徙雷[24］，自雷徙循[25］。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26］，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谷独慨然自眉山诵言[27］欲徒步访吾兄弟，闻者皆笑其狂。元符二年[28］春正月，自梅州[29］遗予书曰：“我万里步行见公，不自意全今至梅[30］矣。不旬日[31］必见，死无恨矣。”予惊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32］！”
既见，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33］，逾月不厌。时谷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复昔日元也。将复见子瞻于海南[34］，予愍[35］其老且病，止之曰：“君意则善，然自此至儋[36］数千里，复当渡海，非老人事也。”谷曰：“我自视未及死也，公无止我！”留之不可，阅其橐中，无数十钱。予方乏困[37］，亦强资[38］遣之。船行至新会[39］，有蛮隶[40］窃其橐装以逃，获于新州[41］，谷从之至新，遂病死。予闻，哭之失声，恨其不用吾言，然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其志也。昔赵襄子厄于晋阳[42］，智伯率韩、魏决水围之。城不沉者三版[43］，县釜而爨[44］，易子而食，群臣皆懈，惟高恭[45］不失人臣之礼。及襄子用张孟谈计，三家之围解，行赏群臣，以恭为先。谈曰：“晋阳之难，惟恭无功，曷为先之？”襄子曰：“晋阳之难，群臣皆懈，惟恭不失人臣之礼，吾是以先之。”谷于朋友之义，实无愧高恭者，惜其不遇襄子，而前遇存宝，后遇予兄弟。予方杂居南夷，与之起居出入，盖将终焉[46］。虽知其贤，尚何以发之[47］？闻谷有子蒙在泾原军中，故为作传，异日以授之。谷始名穀，及见之循州，改名谷云[48］。
【注释】
[1］里校：乡里的私塾。[2］朴：敦厚朴拙。[3］举进士：应举参加进士科考试，这是文举，下文“举武艺”是武举。[4］畜：通“蓄”，储藏、准备。[5］不中第：没有考上。第，科举考试的等级。[6］骁勇：勇猛，此指勇猛之。[7］去：离开京师。[8］游秦凤、泾原间：指宋代的秦凤路、泾原路，在今甘肃、陕西一带。[9］友其秀杰：友，名词动用，意动用法，以……为友。秀杰，优秀杰出之人。[10］金石交：形容金石般坚固的友谊。阮籍《咏怀诗》：“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11］熙宁中：熙宁年间。熙宁，宋神宗年号，1068—1077年。[12］河州：今甘肃临夏县。[13］稍奇之：逐渐重视他。[14］会泸州蛮乞弟扰边：会，正碰上，恰好。泸州，今四川泸州市。蛮乞弟，南方少数民族首领。[15］命存宝出兵讨之：熙宁三年（1070年）四月，韩存宝为忠州团练使，奉命讨泸州乞第。初有战功，后坐畏敌不进，被杀。[16］就逮：被捕。[17］顾：顾念，此带有转折之意。[18］遗（wèi）：送与，赠与。《左传·隐公元年》：“小人有母……请以遗之。”[19］以乡闾故：因为同乡的缘故。[20］缓急：偏义复词，偏指“急”。[21］浮沉里中：在家乡过着不安定的生活。浮沉，形容生活动荡不安。[22］绍圣初：宋哲宗绍圣初年。[23］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市。绍圣元年（1094年）二月，宋哲宗起用李清臣为中书侍郎，邓润甫为尚书左丞，苏辙上书进谏，触怒哲宗，落职知汝州，再谪知袁州，未至降秩，再谪筠州。绍圣三年（1096年）又贬化州别驾，雷州安置，移循州。事见《宋史·颍滨先生本传》。[24］雷：雷州，今广东省海康县。[25］循：循州，今广东海丰县。 [26］“予兄子瞻”句：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诗获罪，酿成“乌台诗案”。绍圣初，御史又弹劾苏轼“所作词令讥斥先朝”，又遭贬惠州（今广东惠阳市），居惠州三年，再贬琼州别驾，居昌化（今海南省儋县）。[27］自眉山诵言：在眉山扬言说。自，此作“在”讲。诵言，公开宣言。诵，通“讼”。[28］元符二年：1099年。元符，宋哲宗最后一个年号。[29］梅州：今广东梅县。[30］不自意全今至梅：不自意，自己也未想到。全，恐系衍文。[31］不旬日：不用十天。旬，十天为一旬。[32］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苏辙认为只有古人笃于友谊，当时人则不然，对于苏辙兄弟更是忌讳与之交往。巢谷的行为体现了古之美德，故言其是“古之人”。[33］平生：一生经历状况等。[34］海南：即昌化一带，今海南省。[35］愍：怜悯，哀怜。《后汉书·应奉传》：“追愍屈原，因以自伤。”[36］儋（dān）：儋耳，今海南省儋县。昌化是儋耳故地。[37］乏困：经济困乏。[38］强资：尽力资助。[39］新会：今广东新会县。[40］蛮隶：少数民族差役。[41］新州：今广东新兴县。[42］“昔赵襄子”句：赵襄子，名毋恤，赵简子的士子。公元前454年，智伯率韩、魏攻赵襄子于晋阳（今山西太原市西南）。公元前453年，引汾水灌晋阳城。后赵襄子派张孟谈出城，暗中联合韩、魏，共灭智伯，解了围。赵、魏、韩和智伯当时都是晋国有势力的大夫，三家灭智伯后，瓜分了晋国。[43］三版：即三板。板是古代筑干墙用的工具，每板二尺高，三板共合六尺。[44］县：悬的本字。釜：锅。爨（cuàn）：烧火煮饭。[45］高恭：赵襄子的家臣。[46］终焉：死在这里。焉，于是、于此。[47］尚何以发之：当用什么方式表彰他。尚，应当。发，表扬、表彰。[48］云：句尾助词。
【译文】
巢谷，字元。他的父亲名中世，出生在四川眉山县一个农民家里，中世少年时跟着士大夫读书，老了在乡里私塾当老师。巢谷年幼时受传了他父亲的学问，虽然朴拙，但却很广博。
后来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见到别人考武举，心里便喜欢上了武艺。巢谷素来力气大，于是丢弃原来的学问，准备好弓箭，学习骑马射箭之术。过了很久学成了武艺，但却没有进士及第。他听说西边多勇猛之士，骑射击刺都是天下第一，就离开了京城，到秦凤、泾原一带游历，所到之处，就与当地的优秀杰出之人交朋友。有个叫韩存宝的人，尤其和他友好，巢谷教他兵法，两人彼此成为金石之交。熙宁年间，韩存宝当了河州将领，有军功，号称“熙河名将”，朝廷逐渐重视他。当时正碰上泸州的蛮子乞弟侵扰边境，各州郡都不能制服他，于是就命令韩存宝出兵讨伐他们。韩存宝不熟习蛮子的情况，邀请巢谷到军中询问有关情况。
等到韩存宝得罪、将要被捕时，存宝自己料想必死无疑，便对巢谷说：“我不过是泾原武夫，死并不是我所顾惜的，只是顾念老婆孩子不免要挨冻受锇。我口袋里有几百两银子，除了你没有可以派去送给他们的人了。”巢谷答应了，随即改换姓名，怀里揣着银子步行前往交给了韩存宝的儿子，没有人知道这事。韩存宝死后，巢谷逃避在江淮一带，后遇上大赦，才出头露面。
我因为和他是同乡的缘故，幼年时就与他认识，知道他的志气节操，是急难时刻可以托付的人。当我在做官的时候，巢谷在家乡过着极不安定的生活，不曾见过一面。绍圣初年，我因罪被贬谪居筠州，又从筠州调到雷州，从雷州调到循州。我的哥哥子瞻也从惠州再次贬调到昌化，士大夫都讳与我们兄弟俩交游，平时的亲戚朋友也不再来往。惟独巢谷在眉山慨然宣称要步行拜访我们兄弟，听到的人都笑他狂妄。元符二年春正月，巢谷从梅州给我来信说：“我万里步行来探访你，连我自己也未料到如今已到了梅州。要不了十天必定相见，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又惊又喜，说：“他不是现今的人而是古人啊！”
见面后，我们握手相对而泣，接着谈起平生的经历，过了一个月仍不厌倦。当时巢谷已经七十三岁，体弱多病，已不再是往日的元了。他还想到海南去见子瞻，我可怜他年老多病，阻止他说：“你的心意是好的，但人这里到儋耳有几千里的路程，还要渡海，不是老年人能做到的事。”巢谷说：“我自认为还没到死的程度，你不要阻止我！”挽留他已不可能，看他的口袋里，已没有几十个铜钱。我当时经济正紧张，还是尽力资助他，送他上了路。船行到新会，有蛮役偷了他的口袋行装溜了，在新州被人抓住，巢谷尾追他到了新州，于是病死在那里。
我听到噩耗，为他痛哭失声，恨他不听我的话，但也敬仰他不听我的话而按他的意志行事。
从前，赵襄子在晋阳受困，智伯率领韩氏魏氏决汾水围困他。晋阳城只差六尺就要被淹没了，（人们）吊起锅煮饭，易子而食，大臣们都懈怠起来，只有高恭不失人臣的礼节。等到赵襄子用了张孟谈的计策，解除了三家之围，论功奖赏群臣之进，把高恭排在最前面。张孟谈说：“晋阳之难，只有高恭没有功劳，为什么要把他排到前面？”赵襄子说：“晋阳之难，大臣们都懈怠了，只有高恭没有失去作为臣子的礼节，我因此把他排到前面？”巢谷对于朋友之间的友谊，的确没有比不上高恭的地方，只可惜他没能遇上赵襄子，却先碰上韩存宝，后又碰上我兄弟俩。我正与少数民族杂居南荒，和他们一起生活，大概要死在这里了。我虽知道巢谷贤能，可应当怎样表彰他呢？听说巢谷有个儿子巢蒙在泾原军队中，所以为他写了这篇传，以后把它交给巢蒙。巢谷原名“穀”，等到在循州见到他时，已改名为“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