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驾,啪啪~”
上林苑中,一辆单马小车以一种让刘彻羡慕的速度飚进了博望苑。
守卫没有阻挡,老实让开了道路,只是默默对视一眼:
“这是太子吧?”
“嘶,不愧是今上的种,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喜欢飙车。”
“哐当,吱。”
压上石阶,车身猛地一震,短暂腾空,车轮顺势锁死。
“哐当哐当。”
小跑一阵,看着小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下来。
“扑通。”
耐不住这种慢慢的减速,车上的人着急地裹起大氅,找准一处草地,直接跳了下去。
“太子!”
御手大惊失色,顾不得爱惜马力,连忙用力一拉缰绳,小车一顿,彻底停了下来。
“唏律律。”
同时,那拉车一路,早已气喘吁吁,热汗满背的骏马也昂头嘶鸣一声,轰然倒地。
“太子,太子!”
心疼地看了一眼倒地的爱马,御手手忙脚乱地从车上跳下,连蹦带跳地跑到“太子”附近。
发现“太子”没什么大事,御手才放慢脚步,焦急地喊道:
“若是太子有个一二,小臣有何面目见卫大将军!”
“嘿,大将军戎马一生,数掌万骑,决战匈奴于漠北,心志何等坚毅。”
扯下大氅,皱眉看着上面沾染的草屑,刘据伸手抖了起来,草屑在眼前滑落,神色莫名地说道:
“哗哗,莫说孤没事,就算孤横死面前,大将军怕是都手不抖,茶不洒吧?”
“太子,大将军绝非无情之人!”
御手脸色涨红,双拳紧握,瞪着刘据,大声喊道:
“太子觉得大将军无情,可他只是不敢不能,非是不愿啊!”
“呼。”
瞥了御手一眼,他的愤怒不似作伪,刘据朝着面前吹了一口,仅存的草屑飞落,重新披上大氅,继续向前。
“不用吼的那么大声,孤知道大将军的难处。”
“太子,小臣放肆。”
刚刚还愤怒无比的御手瞬间变了脸色,躬身致歉。
“……”
远远看着这一幕“闹剧”,博望苑中的众谋士对视一眼,或笑或默然。
“怎么了?太子为何突然提卫大将军?”
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一位稍显年轻的谋士开口问道:
“卫太子,卫皇后,卫大将军,不都是一家人吗?”
“若是没有卫大将军和霍骠骑,太子的位置哪能得到这么容易。”
年轻人嘛,说话就是比较直,看不过眼什么就直接说出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不然。”
对于这种“幼稚”的言论,旁人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嗤笑,只是温声解释:
“夫太子与大将军,此……”
“太子哪是与那御者言说,分明是说给我们听的。”
身旁人刚刚开口说了一半,就被一位老儒打断。
被打断者也不恼,转身看清了老人面容,连忙躬身拱手:
“江公。”
“江公,江公。”
其他人也不敢怠慢,同样躬身拱手下拜。
“蹬蹬。”
太子师的瑕丘江公从人群中走出,浑浊的双眼扫过众人,不讲情面,也不墨迹,直接开口敲打:
“诸位,某些人的小心思还是熄了吧。”
“太子性软,可太子不傻。”
“江公说的是哪里话,我等受太子衣食,自是要为太子谋划,哪有什么小心思!”
话音刚落,一位山羊胡谋士就捻须朗声答复,语气斩钉截铁,就差在身后背一杆名为“忠臣”的大旗。
“江公,我等皆为太子臣,绝无二心!”
“江公,若我等有二心,就叫我等为天雷所亟!”
“江公……”
谋士的回答仿佛掀起了表忠心的狂潮,铿锵有力者有之,誓言发誓者有之,原本还安静的室内瞬间爆炸,变得吵嚷起来。
“唉。”
看着眼前吵得面红耳赤的众人,江公叹了口气,好不容易直起的腰又是一弯,本就暮色重重的身影又添了几分暮气。
人老了,想在嗓门上吼过年轻人就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江师,您先坐,我们来喊。”
看出了江公神色变化,身旁的几个弟子连忙扶着江公到一旁的坐塌上歇息,然后由一位弟子照看江公,其余几人重新挤进人群。
“咚咚咚。”
隆隆的鼓声在耳边炸响,如鸭子般吵嚷的众人纷纷伸手捂住耳朵,有些痛苦地皱起眉毛。
“咚!”
用力敲出最后一音,年轻弟子才扔下鼓锤,看着面色不善的众人,也不惧怕,直接开口威胁:
“尔等吵闹如妇人,太子若是见到,该如何评说?”
“如妇人争吵的丑态被太子看到会如何?当然是要卷铺盖走人啊!”
“太子要的是谋士,不是粗嗓门的妇人。”
“……”
众人默默地咽下了恶言恶语,保持了沉默。
“吱呀。”
就像是赶巧了一样,室内刚刚平静下来,木门就被推开,刘据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
“太子。”
“太子,太子。”
正主来了,众人自然是不敢再吵嚷,躬身的躬身,作揖的作揖,不约而同地向着太子行礼。
“诸位,辛苦了。”
刘据停下脚步,敷衍地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微微躬身。
“不辛苦,不辛苦!”
“为太子门下走狗,奔走何足惜!”
一声声叫好声响起,还好,木门被推开就发生在刚才,众人心中还有着一丝忌惮,没有过于吵嚷。
微微颌首,算是收了众人的忠心,刘据加快脚步,略过身旁“花枝招展”的人群,几步走到江公面前,躬身下拜:
“江公,陛下到何处了?孤可来晚了?”
“太子晚矣。”
欣慰地看着推门而入的“太子”,拍了拍肩膀,江公颤巍巍地俯下身,附耳道:
“太子,陛下未至上林,路中遇虎,幸得李少卿、苏子卿等力战,搏杀猛虎。”
“如今,车架受惊,陛下已然是回转长安了。”
“陛下遇虎?!”
听到这等劲爆消息,刘据的表情瞬间凝固,心中形成了无数想法:
“虽未说陛下如何,但路遇猛虎,随从仅十余骑,车架要是有个万一,万一……”
“啪。”
反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打断了这个想法,刘据腾地一下站起,朝着江公一拜,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开:
“江公,陛下受惊回转,孤必须要回长安。”
“太子,陛下情形未明,急忙返回,若是落入他人手中,岂不是……”
不知道为啥,关键时刻,总有那么几个人开口,指出“合情合理路线”的不对劲。
这不,那位照看江公的弟子就忍不住脑补了一下,又忍不住开口劝了一下。
“住口。”
刘据没说话,江公就已经被气的须发结张,用手指着自己的弟子,怒斥道:
“父惊,为人子者,岂能不在身前?”
“尔等胡言,是要离间陛下与太子吗!”
“江公,弟子只是担忧太子为奸人所欺。”
跪倒在地,弟子抬起泪流满面的面孔,喊道:
“江公,弟子绝无离间之意。”
“江公。”
眼看江公还要动怒,刘据连忙拉住江公,小声劝道:
“不必动怒,孤想来,女弟子应是无离间之意。”
“太子……”
听到这话,弟子当即浑身一颤,抬头地看向刘据,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
“唉。”
作为一个三纲五常,君父论者的老儒生,江公并没有对此出言赞叹,说什么“哎呀呀,太宗文皇帝再世”,而是叹了口气,面色愁苦地看着刘据,近乎是掏心窝地说道:
“太子,过多的仁慈只会让你深陷泥潭。”
“有刑有德,有惩有赏;让人敬,让人畏,大过让人爱,这才是君王之道。”
“哈,江公,好一番二柄之论。”
赞叹一声,刘据含笑看着江公,玩笑道:
“若不是知道您老师从鲁申公,就凭这句话,孤还以为您学的是申、韩呢。”(注一)
“太子,故张延尉都曾以春秋决狱,老儒学一点申、韩,也算不上什么惊奇的事情吧。”
撇下不孝弟子,看向刘据,江公同样回以玩笑。
“故张延尉……”
迟疑了一下,正处于年轻人臧否人物时期的刘据还是摇了摇头,直言道:
“故张延尉虽为人多诈,善舞智以御人,但元鼎二年那事,陛下着实是做错……”
“太子!”
和蔼的江公瞬间变色,抬起手指着刘据,怒喝道:
“为人子者,何能敢议父之过!”
“江公……”
“陛下车架已回转长安,太子还是速速追去吧。”
不给刘据解释的机会,江公直接把话说死,眼一闭,就开始赶人。
“江公。”
“……”
“既如此,孤先行一步。”
发现江公是真的动怒了,刘据也不再言语,双手相握,朝着四周微微躬身,就蹬蹬蹬,疾步离去。
“太子。”
“太子慢行,太子慢行。”
周围响起一连串的恭送声。
……
注一,瑕丘江公,一位和董仲舒齐名的儒宗,
[瑕丘江公,受《穀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传子至孙为博士。
武帝时,江公与董仲舒并。仲舒通《五经》,能持论,善属文。江公呐于口,上使与仲舒议,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议,卒用董生。
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太子既通,复私问《穀梁》而善之。——《汉书·儒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