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让他跑了。”
虚拉了一下弓弦,嘀咕了一句,射雕者有些不满地看了身侧的贵人一眼。
刚才就是这人拽着自己胳膊,耽误了一会,不然,以自己的射术水准,绝对能在汉人离开前将箭矢送进他的嘴巴里,让他再也张不开嘴。
“贵人,贵人,发生何事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呼喊,正是那被派去搜寻林子的百长。
在听闻背后一声惊雷后,没走多远的他直接抛下林子,带人返回。
汉人跑了可以再抓,贵人没了那就全完了。
“贵人,要追吗?”
连带着折返的百长在内,在场六位百长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贵人,投以问询的目光。
“呼,追击不急于一时,先去将马牵回来。”
长出一口气,贵人摆手否定了很提气的追击建议,下命道:
“再把这些都收拾一下,挖几座坑出来,把那几位不幸战死的匈奴勇士埋进去,不要让勇士暴尸荒郊野外。”
“是,贵人。”
士卒点头称是,堵在前面的人墙轰然散去,找马的找马,拔箭的拔箭,收尸的收尸,挖坑的挖坑。
或许是排挤,折返的一百长十分荣幸地接过寻马这个“艰巨”的任务,臭着脸去漫山遍野的找马了。
“嘿呦嘿呦,就埋着坑。”
“好嘞,嘭,填土。”
很快,尸体被掩埋,箭矢被回收,就差马匹没有的士卒们也重新在空地上列好队列,一双双情绪难明的眼睛看向贵人,准备聆听训话。
“这些都是因为我的疏忽导致的。”
贵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没有试图遮掩,也没有拉出一个倒霉蛋甩锅。
“贵人,这怎么能怪您呢,分明是汉人太过狡猾,谁也不曾想到他们就藏在灌木里,离咱们这么近。”
“是啊,非要说谁错了的话,那也是我们这些什长、百长,是我们粗心大意,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汉人。”
听到老大开口认错,一众军官就从队列中走出,主动开始往身上拦锅,这场景直让一众士卒看呆了眼。
嘶,贵人和官长们还能主动认错?今天的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啊。
不同于汉军还能出几个爱人的奇葩,我大匈奴的官长们一向高高在上,这就导致士卒们在听到官长们认错后,半分认同感都缺乏。
“啥,你说官长说的对不对?对,肯定对,官长们难道还能说瞎话吗?”
“哈,你说官长是在道歉,说他们对就是说他们错?那,那俺也弄不清楚,反正官长就是对的,不会错。”
大致说来,众士卒对“大人物”们互相争着道歉,就是抱着这样的看法。
“啪,说起这事来,俺现在就悔得很啊。”
也就在大家一头雾水的时候,一位士卒眼珠子转了转,突然一拍大腿,扯着嗓子嚷嚷起来:
“要是俺早知道这事,当时就不拦俺那马儿了,直让它去朝着那丛灌木尿就好,正好呲那汉狗一身黄。”
“哈哈。”
听闻这等粗俗言语,迷瞪的士卒们仿佛找回了什么,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附和道:
“这么说来,要是有人刚才想如厕,那汉人岂不是还逃过了一劫?”
“哈哈哈。”
笑声猛地加剧起来,把刚才趾高气扬的汉人带进屎尿的话题后,众士卒心中那股挨打不能还手的憋屈也迅速随着笑声消散殆尽。
“……”
看到这一幕,站到一处小土坡的众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我们还没有发力呢,这士气怎么就变回正常了?
“贵人,愚氓无知,须得下重手才能让他们知晓敬畏,我这就带人将笑得最欢的那人抓出来,狠狠抽上几十鞭,想来他们会知道什么叫官长说话的时候,闭嘴的。”
一位满脸横肉,望之不似好人的百长狞笑一声,拧着鞭子就要去行动。
“哎,士气能恢复正常就好,不必深究。”
拦下狞笑百长,贵人微微抬起目光,扫过一众官长,温声道:
“我知你们平日都在部众横惯了,光一个打断讲话就能活生生把人抽死……”
“没有没有,贵人误会了,俺们都是依法办事的好官长!”X5
百长们巴掌摇的飞快,神情一个塞一个怨屈,“残民”、“虐下”这种帽子可是说什么都不能接下。
“行,没有,你们没有。”
敷衍地点了点头,让这群激动的家伙安稳下来,贵人才继续说道:
“我不关你们在部族里是怎么做的,是爱民如子,还是残民如贼,但本贵人要告诉你们,这里不是安全的部族,是如履薄冰的塞外。”
“说不准下一刻,汉人的援军就会赶到,将我们包围。”
指了指山上还在顽强升起的烟气,证明自己并不是在恐吓。
“……”
贵人挨个朝着这些陷入沉默,意识到一些事情的百长对视过去,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缓缓开口:
“一旦汉人赶到,难道要靠你我去拼杀在一线阻敌吗?”
“……”
沉默,一阵默认,或是掩饰尴尬的沉默。
不是没人想站出来和贵人瞪眼,拍着胸脯说,“老子不怕,汉人来一个宰一个,来一双宰一双”,
但想起刚才直面弩失的恐惧,心中那点勇气登时就如风中残烛,挣扎几下,就十分从心地熄灭了。
“命只有一条,我还没活够,怎么能和汉人去拼呢。”X5
愿意接外出任务,去和汉人玩命的百长都走了,留下来的尽是些贪生怕死的货色。
“来了。”
余光扫过笑声不知何时停止,都悄悄竖起耳朵偷听的士卒,贵人立即把嗓门提高,用一种能当大多数人听到的大嗓门吼道:
“所以说,你们为什么敢苛待士卒啊?”
“啪啪,你们难道就不怕酣战之时,士卒临阵倒戈,割了你这颗肥猪脑袋,送去给汉人作晋身之梯吗?”
清脆的巴掌在横肉百长的腮帮处响起,百长没有恼怒,反而乖巧地侧起脸,让贵人拍的更舒服一点。
只可惜,这种讨好贵人并不领情。
“啪。”
掌心满是油腻,贵人掏出一块麻布使劲擦了擦,犹不解气地团成球砸到百长脸上,继续咆哮:
“你们要知道,在汉人眼里,匈奴人都长一个样,他们不会因为你是贵人就高看你一眼,你是士卒就低看你一眼。”
“如果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被汉人俘虏,那无论是贵人还是士卒,我们都只有一个称呼——奴隶!”
“刷……”
虽然心中早有了准备,但当事实被揭开后,几位百长还是瞳孔紧缩,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凶狠之色,手掌摸向佩刀,做出搏杀之态。
他们怕死,但他们更怕失去现在的生活,成为生不如死的奴隶。
“喂,奴隶哎,是不是在那些大人家里见到的碧眼奴,传说他们来自遥远的西方,是不是啊?”
戳了戳身旁同伴,士卒一号摸着下巴小声问道。
“管他们是不是来自西方,反正咱们都去不了。”
打掉士卒一号的爪子,同伴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唉,说的也是,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大匈奴呢,不过……”
“要是有生之年能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摸胡姬一啊呸,看风景一眼,我死也瞑目了,嘶溜。”
嘿嘿傻笑着说出自己的愿望,士卒一号照来一片上翻的白眼和“你在想屁吃”的嘲弄表情。
长期生活在困苦中的士卒们往往比上面的大人们要更能接受悲惨的现实。
“唏律律。”
马嘶声打破了现场的寂静,在一百长的不懈努力下,那些走丢的马儿们终于和他们的主人重逢了。
“快去找马啊,蹬蹬。”
列队还算齐整的士卒们轰然散开,他们快步迎向和自己分别半刻的马儿。
“马,我的马。”
“呜呜,马儿马儿,我就知道你不会离我而去的。”
人马重逢,士卒们捋着马鬃,摸着马脸,搂着马颈,纷纷泣不成声。
感情原因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还是马匹本身的价值对一户牧民来说过于高昂,丢了马不亚于十年白干。
“咳咳。”
重重的咳嗽声让士卒们从重逢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大家紧紧握着马缰,转过身看向远处的大人物,准备听听这位帮他们找回马匹的大人物要说什么话。
一百长:马是我找的!(▼皿▼#)
“诸位,汉人方才还是躲避,如今却大起胆子来袭扰马匹,想来是等到了些许支援。”
学着贤王捋了捋胡子,贵人缓缓开口道。
“汉人援军来了?那我们赶紧跑啊。”
“跑哇,都跑哇,我可不想被人捉住当奴隶。”
话音刚落,惊呼连连,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经过贵人的解释,士卒们知道自己落到汉人手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反而要比刚才被弩失攻击时还要惊惶。
“嘭,乱嚷嚷什么,都闭嘴!”
横肉百长顿了顿青铜铤,张嘴就是一道闷雷似的吼声在半空炸响,骚乱一滞,士卒们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看向土坡上的大人物。
“贵人说的是支援不是那个援军,而是昨日的山谷中,今日跟摄咱们的那些小老鼠。”
“难道你们连小老鼠都怕吗?!”
吼声带动着脸上的横肉抖了几抖,整个人更显得狰狞三分。
“莎莎。”
逃跑本就是情绪激动下被人嚎了一嗓子带动的盲目从众,如今回过神来,不用多加强调,士卒们就会主动回到应有的位置上,死抓着不放的战马也交给了一百长及其麾下。
一百长:我又不是马倌,你给我干什么(*?????)
“汉人有了支援,但支援数目一定不会太多,绝不会是我们这五六百人的对手。”
“否则,他们刚刚就不应该是防火,而是堵住山道增大火势,弩失齐发,将我等全部宰杀了。”
指着脚下熄灭不久,留着浓重黑色痕迹的粗粝地面,贵人款款而谈。
“这么说来,我们和死亡擦肩而过啊。”
回忆了一下山道的陡峭和人员的密集,士卒们再没见识,他们也知道,
方才若是真有个几屯汉弩手从下面往上射,箭借火势,全军覆没绝不是一句空话。
顿时,凉气被嘶了好几口,脸色也苍白了好几张。
“啪,贵人,坏事了!”
掐了下大腿,一名士卒突然大声喊道:
“我们这里人马众多,汉人不敢打主意,可分出去的那四个百人队就稀薄得多了,只来五十汉人怕是都能一口口吃掉。”
“啊!”
说罢,西方配合地响起一声惨叫,随即就是一连串兵刃碰撞的金戈之声。
看起来,那一只百人队已经和汉人战了起来。
“事不宜迟,一百长,你带着人死守山道……”
“啊?”
一百长:???
“刷,其余人,跟我去支援。”
又给一百长安排了一个“艰巨”的任务,贵人抽出镶金钳银的宝剑,就带着五个百人队翻身上马,朝着西方杀去。
“咚咚。”
隆隆的马蹄声远去,原地只留下百长和他的百人队。
“……”
“嘭,百长,我算是看出来了,这群人就是针对咱们,咱们干脆不听他们的,直接回去算球。”
手中的刀子钉在地上,一名身上还沾着马毛的什长愤恚难抑,骂骂咧咧地说道。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是真人,被这么使唤来使唤去,又是找林子又是找马又是守山道,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
更别说,拜找马所赐,人人一身泥泞臭味,心中早就攒着一团火呢。
“行啊,只要你觉得咱们这一百人能干得过那五十汉人,就跑呗。”
嘲弄地说了一句,也不看下属那红成猴屁股的脸,百长径直牵着马儿进入山道。
山顶谈不上大,但一二十匹马还是能放得开的。
“呼哧呼哧。”
(自以为)感受到一道道嘲讽的视线,胸膛剧烈起伏,猴屁股兄无地自容,转身就要离去。
“啪,老兰,大家都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怎么会看不起你。”
“百长他同样气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
看出不对劲的什长二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作势离去的什长一号,一边给其他人使眼色,一边小声劝道。
“害,咱们几个哪能看不起你……”
周围的几名什长也纷纷拍着胸脯开口安慰,语气突然一转:
“就连你小时候摸母羊屁股,让人家公羊追着你到处撵的丑事都知道,这才到哪。”
“咯吱。”
刚刚缓和的脸色再度变成猴屁股,什长眼前一黑,差点气昏过去。
“哈哈哈。”
顿时,周围的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遇到了糟心事?不要紧,只要能找出来一个比你更惨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