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憨一笑,士卒挠了挠头,目光打量了一下李陵离去的方向,瞅了一眼那群胸大肌,小声嘀咕:
“司马乃将门之后,父祖世代二千石,未及冠就入朝为郎,眼看着弱冠就要佩朱紫,如何能理解俺们这些厮杀汉的想法呢?”
泥人也有火气,何况是本就没什么节操的墙头草呢?
“说的对啊。”
谈起出身来,同样出身低微的上官桀露出感同身受的神情,叹道:
“我比你强些,但也只是郎官泛滥后的一个小小期门郎,如果没什么意外,苦熬上几年外放,当个四百石小透明县尉已经算得上高升了。
就这,指不定哪天摊到陛下出游,因为筹集不力,一下被撸得底掉。”
说起来,上官桀能发家也真的是运气,如果跟随刘彻巡幸甘泉的人员中没有他,或者他不在跟前没有表现机会;
如果上官桀没有在遇到大雨的时候想到举车盖这个主意,或者他想到了却没能做到;
如果在第一次升迁后没有继续引起刘彻的注意,或者他在引起注意后没有处理妥当。
只要其中出了一条错缪,托孤大臣上官少叔就没了,有的只是羽林期门郎上官桀,和未央厩令上官桀。
“少卿他出生在王侯之家(叔父关内侯也叫侯),不知晓你我这学吃过命令的苦头的人向上攀爬的劲头。”
想起自己为郎时的挣扎,上官桀摸了摸眼眶,竟已有了动真情的意思:
“一出生就是两千石,一出生就是侯王,你当然敢说功名利禄不过浮云,无须追求。”
“可我等起步只是良家子,只是期门郎,一落地就被人像牛马一样指挥的团团转,片刻不得停歇。我等为何不能追求功名,不再让自己被使唤?”
“难道追求功名都成了罪过了吗?”
说道最后,上官桀已然是字字泣血,句句悲鸣。
“都尉说的对,这世道就是逼着人往上爬,你不往上,自然会有人踩着你往上。”
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士卒没上官桀那么大的胆子敢指名道姓,但也是叹了口气,感慨道:
“或许只有那等世卿世禄的贵人才有资格说,‘不必追求功名利禄’吧?”
“唉~”
身旁的众士卒齐齐叹息一声,看向李陵的目光渐渐变了。
如果说一开始士卒们是被仁爱折服,还有些不乐意帮着上官都尉对付李司马,但到了现在,被出身“低微”的上官都尉三言两语道出阶级成分,又对“我们都出身低微”产生共鸣。
士卒们也就不那样的反感和李司马作对了,心中的羞愧也就不那样的重了。
嘿,你李司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敢劝俺们这些苦哈哈不追求功名,你自个却衣朱紫,配青绶,世居二千石啊。
“少叔,我说的是不要过于追求,不是不能追求,你太偏激了。”
听着身后的家伙们越说越过分,李陵不由从一堆胸大肌中扭过头来,纠正道——
功名之心人皆有之,没人不让你追求,可你为了追求功名,已经扭曲到践踏一些为人的底线和道德,还为此找借口,试图为此树立正义性、合理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少叔,你今日为了封侯能拿我兵权,那明日,你为了更上一步,或者维持住自己的权势,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呢?”
无意间,李陵一语道出了上官桀日后连同燕王、盖主谋反的想法。
“少卿,权欲迷人眼,我不敢保证我日后如何如何,做到什么官,封了什么侯就止步……”
顿了顿,虽然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未雨绸缪,上官桀还是抬起头看向李陵,并加重语气道:
“但我上官桀绝不后悔,即使最后身死族灭为天下笑,那也是我自找的。”
逐麋之狗,当顾菟邪。追逐麋鹿的猎犬,怎么会顾得上身旁的小兔子呢?
我上官少叔一辈子求的就是天子赏识,就是荣华富贵,谁阻碍我荣华,我就让他去死!
“……”
总观上官桀的事迹,不难发现,他就是个信念坚定,不择手段的官迷。
可以这么说,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荣华富贵,并在保住它的同时更进一步。
当然,历史上的权臣十有九个都是这样,上官桀也不是什么特例。
毕竟,权欲迷人眼嘛~
“那伙逃离的匈奴人十有八九要去我们藏马的地方,你对功名这么急眼的话,不妨提前派人去那里埋伏,将那逃跑的千长割了脑袋。”
不给上官桀说话的机会,撂下最后的嘱托后,李陵就和一众胸大肌消失在视线中,转入了后营。
“少卿,你终究还是知我心意的。”
眼眶微红,用力伸手擦了擦,上官桀挤出两滴眼泪,朝着后营拱了拱手,然后转身看向留下的众人,问道:
“那伙逃走的匈奴人是谁安排的?”
“都尉,是标下。”
包着小半个上身的韩延年强撑着木桩站起身,解释起了前因后果:
“先前李司马一箭射翻冲在最前面的匈奴人,那人被我们俘获后,一点骨气都没有地投靠过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诓骗来匈奴狗的千长。”
“标下认为,当时敌我双方已经纠缠到一起开始厮杀,局面远不是一个俘虏能改变,就将其医好后放掉了。”
“待到匈奴狗主动逃离,这人又重新跑了回来,标下还没来得及问,都尉想要,刑讯便是。”
说罢,韩延年抬起被白布包住的手臂指向混迹在汉军队列,和身旁汉军一齐欢呼的拍马骑卒。
“诺,就是此人。”
“蹬蹬,给我过来。”
无须上官桀下令,一旁的士卒就大步上前,推开拦路的汉军,就跟抓小鸡仔似地一把将二五仔抓起,粗鲁地带回原地,扔到上官桀身前。
“啪,很好,你做的很好。”
带有鼓励意味地拍了拍韩延年肩膀,上官桀的目光随着看向神色惊恐的二五仔,那副和李陵对峙的冷峻脸色缓和下来,低下头温声道:
“你真的能让逃跑的那些匈奴去固定的地点?”
“咚咚。”
被上官桀的“和蔼“”吓得双腿一软,二五仔十分从心地跪倒,颤声道:
“不敢隐瞒大人,俺只是用言语激了激,去与不去还是要看千长,十成把握里,有个六七成吧。”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法子,有个六七成也不错了。”
微微颔首,喜色难掩的上官桀弯下腰,伸手托住二五仔的手臂,双臂发力将其扶了起来,用一种礼贤下二五仔的口吻说道:
“不要怕,既然你投了大汉,那咱们就都是‘汉人’,汉人怎么会为难汉人,怎么会让他下跪呢?”
“咳咳。”
一旁的韩延年咳了咳嗓子,强忍着心中的槽点,努力摆出一张“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脸。
“嗯嗯,嘿嘿,哼哼,哈唔唔。”
身后的一众士卒也紧绷着一张脸,发出怪异的声音,眼神闪烁,交换了一波眼神:
“归义胡那等养了十几年的熟狗都要在关键时刻逼上去为汉人大爷拼命,你这个刚投靠的二五仔,又如何能例外?”
“这大官怎么一个个的都喜欢骗人,官越大骗得就越狠。”
“哎,你们说,都尉骗这二五仔,会不会也在骗咱们?”
突然,一个小机灵鬼打了个机灵,偷瞄了礼贤下二五仔的上官桀一眼,给众人甩出一个异样的眼神。
“……不,不至于吧,我们毕竟是真汉人,不是那等假汉人。”
短暂沉默后,一人才磕磕巴巴,底气不足地说道。
“怎么不至于,你们好好想想,刚才在谷口匈奴人冲上来后,都尉只是要求放箭,交代过要放匈奴人进谷吗?”
(上官桀交代的人群是什伍长、队率和屯长,寻常士卒大多是看到什伍长们站出来才站出来,他们本人是不知情的,只是知道有一场仗要打)
看到众沙雕开始觉悟,一直保持沉默,没有掺和进沙雕眼神的聪慧士卒终于忍不住了:
“有多少人在看到匈奴人冲进谷后觉得自己阻拦不力,放匈奴人进谷,对不住后方修养的同袍们的?”
“……”
众人的表情渐渐沉重起来。
“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谷口之所以阻拦不住,不是真的拦不住,而是因为都尉下令让中间堵谷口的同袍们侧移,只留下两屯一百人,这才让匈奴人一冲就破!”
“都尉我信,可司马……”
李陵,或者说李广一辈子打下来的“爱士卒”招牌还是很硬的,众人不由面露质疑之色。
“呸,这些当大官的心都黑着呢,谁会管你一个大头兵的死活!”
不待那人把话说完,聪慧士卒就满是嘲讽之情地开口打断:
“爱民,不过是做做样子,好让咱们去乖乖死罢了,你还当真了?”
“就算事实如此,那又待如何,难道大家要反吗?”
半条解决方法都不说,只是在一味抱怨,士卒们已经有些听得厌烦了。
“不如何,不过是愤懑之气积于胸腹间,不吐不快。”
干笑几声,聪慧士卒连连摆手。
“那就闭上眼,别再胡乱眨了,跟苍蝇一样嗡嗡转,简直烦死人了。”
又瞪了他一眼,一双双眼眸中充满了厌烦。
“好好,我听大家的。”
连说几声好,聪慧士卒乖乖闭上眼,还用手捂了上去。
……
“既然已经确定了那行匈奴人的目的地,那就不能放着不管。”
手还在拉着二五仔,上官桀的脑袋就扭向了陈步乐:
“步乐,你带人走后面的山路抄近道,提前埋伏在放马地,等一夜看看有没有人来,有人来就打,没人来就重新退回来,务必不要让人发觉山路所在。”
“是,都尉。”
微微躬身,陈步乐转身招呼上一队还算完整的士卒,提着盾戟,背着弓弩,小跑向后山山路。
“一屯一队,跟我走。”
……
刘彻的撸人小本,
筹办不力?撸;
让朕的跟班饿肚子?撸;
不过来见朕?撸;
没达成朕的要求?撸;
[明年,天子始出巡郡国。东度河,河东守不意行至,不辩,自杀。行西逾陇,卒,从官不得食,陇西守自杀。
新秦中或千里无亭徼,于是诛北地太守以下,而令民得畜边县,官假马母,三岁而归,及息什一,以除告缗,用充入新秦中。——《食货志》]
短短几行记载,倒尽了摊上刘彻这么个好动君主,沿路各地官员的心酸。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刘彻此行为也在某种程度上搅动了死水一滩的官僚体系,为大汉官僚注入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