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乱世,宫阙瑾澜,庭深几许。
倾盆大雨水沼雾气,无情的吞噬着这座皇城,宫灯照耀恍若隔世,似是魏、楚二国衰亡的挽歌。冗长深巷,幽幽廊下,一行宫人脸色阴郁肃穆,悄无声息的走进瑾澜宫。
一名女子无声的站在窗前望着天地之间氤氲水帘,轰隆的雷声,苍茫的乌云,戾气的宫人,遮住了她一袭紫衣寂然寥寥,却掩不住眉目间绝代的风华。
“白妃娘娘。”一名为首的宫人语气深沉冷漠,也不颔首,只是直目凝视着这绝代女子。
白妃似是没有听见,她仍旧伸着手探出窗外,雨水如注落在她的掌心,自屋檐上飞溅而下的玉珠滚至她白皙纤瘦的脖颈间,宫纱摇曳,红笼坠地,珠帘霎那间破碎如尘,接连异状看得宫人纷纷刺骨寒冷,低下头去。
为首的宫人也不愿在此多留,她走上前,将托盘抵在白妃的颔下,“白妃娘娘,晋帝有旨,赐娘娘鸩酒一杯。”
白妃眉宇间微微颤动,深眸如星,灿若针芒。
她仍旧望着那漫天清雨,苍穹浩渺,人世不过眨眼便是斗转星移。
那宫人也不免暗暗惋惜,看着白妃绝世美艳的侧脸,这个昔年天真无邪的女子,竟也一入宫门深似海,在看尽繁华百转,艳影千落之际,唯只剩下那透骨寒微的一缕不甘香魂。
淡薄如她。
绝情似他。
晋国三代君主初登大典,白妃,这个艳冠京都的女子,在乱世笙歌之中,也曾盛宠一时。
晋帝罢黜后妃三十四人,弱水三千,漫漫梓宫,只唯取一瓢。
满朝倾待晋后,他便宁与所有人为敌,不肯将她送出皇城。
晋后小产,将腹中子夭折嫁祸于白妃,晋帝云:我可没有皇子,不可失去白妃。
如此往事,让多少人艳羡不已,可也只是往事。
往事如烟,飘散而去。
白妃,这个并非出身官宦世家却享尽人世繁华的女子,她竟也逃不过后宫女子的宿命,不过只是晋帝心中,那最美好的昔年昙花一现。
宫阙深深,皇城遗梦。
何曾有一生不凋谢的花呢。
昙花只开一夜,却美极世间万物。
这便是白妃,白妃的所始所终。
为首的宫人焦急不安的望了一眼天际,近似强迫般的语气。
“白妃,请不要让奴婢为难。”
那个伫立在窗前烛台旁的女子,终于回眸,唇角挂着一丝不甘却讽刺的冷笑,她望着这群等候在此的宫人,其中不乏她昔年救下的罪婢,皇宫之中,最冷便是人心。
白妃伸出手,颤抖,枯瘦,苍白。
她接下那杯还印着龙凤交缠样式的酒杯,这是晋帝最宠爱她的时候,下旨令阖宫上下一律以此图案印于杯盏碗碟之上,意欲此生执子之手。
执子之手,她无时无刻不将这四个字刻在心间吟念,只是如今再看,竟痛得灼了双目。
她自唇角挤出一丝浅笑,似是昔年那般,淡然宁醉,天真无邪。
“臣妾,叩谢晋帝圣恩。”
声音冰冷,铿锵坚定,再无情意。
皇宫已将她最单纯的时代消磨的一丝不剩。
白妃,晋国除去晋后最风光高贵的女子。
她却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
冷夜漫漫,每一分钟如何熬过早已忘却,只是不敢回头,忍住恐畏,以为春去秋来,总有花开一日。
从何时起,她与他之间,连说一句话尚且艰难不已,他的目光渐渐冷淡,不再深情满满,他的手心,渐渐禁闭空档,不再握住她的。
笑看云卷云舒,笑看人世浮华。
千帆过尽,缘分尽断,乱世硝烟中,怎能祈盼一份真心****,不过虚幻梦一场。
回忆斑驳,翻涌成海,拥挤如此,终是空谈。
她伸出手,欲将那鸩酒饮下,杯身冰凉,多少红颜命断于此,生死荣辱皆是君王一念之间。
“卿卿!”
一声男子浑厚凄楚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她幽幽凝眸,只见雨浓重幕之中,唯有苍茫一线,一个男子身影立于磅礴朦胧雾气中,看不清他的目光,只是一张历经风雨血腥的面庞一如往昔的倜傥俊朗。
他就那样站着,伸出手,想要挽救,却无法穿越过重重阻隔在他与她之间世俗屏障,他凄厉哀怨,多想飞身掠过,将她带离这捆绑束缚了她的宫禁。
白妃蓦然一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酒,不知如何滋味。
饮下之后,我与你便是天上人间。
白鐘,若是记住我,你会余生痛彻,我宁愿你,将我彻底遗忘。
她收回目光,定定的望着手中那杯清澈的鸩酒。
下一刻,朦胧往昔,刻骨铭心。
她似是看见了多年前,在繁华的白城,她仍是那个天真爱笑,众人捧月般的卿卿小姐。
今时今日,晋帝,你可后悔,错娶别凤。
民昭殿内。
烛光经风一吹,明火摇曳,晃人心目。
一名太监自殿外廊檐下脚步匆忙的进入内室,跪在地上。
“禀晋帝。白妃娘娘……殁了。”
一声杯落地摔碎的声音,击破夜空,男子幽然抬起头,一张白皙而儒雅的脸庞,竟是狠心杀妾的晋帝。
他目光凝滞,似是不敢相信,明明亲下的圣旨,怎么现下竟措手不及。
“白妃……死前可曾说了什么?”
那太监眼波流转,摇头。
“什么也没有说。”
“可曾有什么人去过?”
晋帝仍旧穷追不舍,那太监还是摇头。
“不曾有人。白妃娘娘爱惜容貌,感念晋帝赐予毒药,而非白绫匕首。”
毒药。
那是断肠草,喝下之后肝肠寸断,肺腑尽烂,他恨她如此对待自己,却不舍伤了她的容貌。
”安环,你可曾觉得朕做错了?“
这唤作安环的太监低眉颔首,毕恭毕敬。
”晋帝是一国君王,您怎会做错呢?白妃娘娘该如此,只是……“
安环抬起头,试探道,”娘娘也不是自出生之日便知晓来日会有进宫为妃一日,怎会前尘尽去?晋帝纵然恨极娘娘,葬身城外野坡,也未免落人口实。“
晋帝闭目,蹙眉,”朕再不愿看她的那张脸,若是葬入妃陵,岂非让朕百年后魂魄不宁?“
安环再不说话,他低头道了声,”晋帝歇息,奴才告退。“
”安环!“
晋帝忽然叫住他,目光柔和了些。
”端瑰格格,太医可曾有结果了么?“
安环沉眸,点头。
”端瑰格格,确是晋帝女儿。“
晋帝闭目长叹一声,似是解脱一般,他忽而睁开双目。
”传朕的旨意,白妃葬入妃陵,自立墓冢,追封白淑妃,端瑰格格,封嫡格格。宫中若再有闲话议论,一律斩首!“
安环心内一喜,立时回了声,匆匆退了出去。
方才白妃服下鸩酒之时,那咱在倾盆大雨中唤她的男子,分明如此熟悉。晋帝料到他比来救你,幸而你不曾贪恋余生,若你跟他离去,只怕风波更起,终生难宁。
白妃。你竟如此胆大,端瑰公主究竟是谁的女儿,唯有你自己清楚。
你以为你一死,便可尘世全清么?
晋帝如此多疑,流言纷传不绝于耳,后宫以你为笑柄,他岂会不查?
安环站在门外,抬头望着漫天星辰。
雨后天际,朗月疏星。
昔年你救我出辛奴库,我为报答你,今日替你一力应下,若有来日东窗事发,愿晋帝顾念与你昔日之情,可对端瑰公主网开一面。
”安公公,三日前为晋帝与端瑰公主验查血亲的太医,奴才已按照公公吩咐,捉了他的家人,想必他定是咬死一言,不敢说出真相。“
安环点头,俯首在这小太监耳边道,”善待他家人,不可无礼,待这事彻底平息,晋帝再不提起,就放了他一家,在此期间假使他不老实,就只管灭口,只是如何回禀晋帝,你想好就是。“
那小太监点头,”安公公如何打算白妃娘娘后事?”
安环目光一狠,白妃于我有大恩,想来她心中定希望尸首化尘归于白城,我要为她做到。“
那小太监一惊,语气也抖了。”安公公,私藏妃嫔神位可是大罪。“
”我不管那么多,只要白妃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