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歌殿内,璞贤和邵家墨匆匆赶来时,只撞上了此起彼伏的哭声,跪满了一地的宫人,还有擅自做主将缟素丧白挂上殿梁。
璞贤脚步匆忙直奔内室,床榻之上薄纱轻遮玉体的女子已然奄奄一息,近身侍奉的婢女巧惠立于一旁,红着眼眶向璞贤和邵家墨行了一礼,掩面啜泣道。
“皇上,赵婕妤只怕不行了,今儿早晨奴婢去请了太医来,却也只是诊脉,连药也不给开了。”
璞贤冷冷的撕下周围挂着的缟素,语气强硬。
“谁让你们擅自将这些发丧的东西挂上的?太医竟不给开药?赵婕妤还活着呢,他们是想朕先送他们上路么!”
邵家墨抚着璞贤的后背,安慰他莫要气坏了龙体,又转过头望向巧惠。
“赵婕妤什么症状?怎的之前未曾听说,突然便不好了,可是你们近身侍奉的不尽心尽力,竟委屈了主子么?”
巧惠一听这话吓得登时跪倒在地,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方才带着哭腔的开口。
“回昭仪娘娘的话,赵婕妤待闻歌殿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极好,奴婢们哪有不尽心尽力侍奉主子的道理,只是赵婕妤这病在夏末之时便有了征兆,经常咳嗽,痰中带血,自从入了冬季就更加严重了,几乎每半个时辰就要咳出一口血。”
说这话胆胆颤颤的抬头,说话声音也虚了下来。
“奴婢们一开始并未上心,以为只是上火,后来眼见着不行了,奴婢也劝过赵婕妤,让她禀报皇上快些请太医会诊休养,可赵婕妤想着正是年节,生怕扰了皇上及后妃的兴致,便一直不让奴婢讲,说自己抗得住,就硬是撑到了今日,若非奴婢早晨进来为婕妤送早膳比往常都早了一些,只怕皇上与昭仪娘娘再来,就要更晚了!”
正说着,床榻之上微微有了些动静,璞贤一个踏步冲了过去,掀开床纱,赵怜歌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她黯淡的眼眸在望见璞贤的一霎那,闪过一丝惊喜之光,她抬起手,颤抖的伸在半空中,无力而又坚持着不肯放下,璞贤便握住了她的。
冰凉,枯瘦。
“臣妾本无心打扰皇上,不想要亡了,却还做了回讨人厌的女子。”
璞贤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赵怜歌的唇上,蹙眉嗔怪。
“你不要胡说,有朕在,你岂会亡故?你撑住,朕立刻叫太医过来!”
璞贤说罢正要起身,却被赵怜歌欠了欠身子拉住。
“皇上……不必为了臣妾,再去叨扰旁人了,臣妾一生,从未做过让人受牵连的事情,死前也只想清清静静的,我习惯了闻歌殿无人来往的苍凉,若是乍一烦乱,只怕臣妾走得更快些,连话儿也不能同皇上说几句了。”
璞贤闻听此言伤感不已,他低下头,握着赵怜歌的手,她几时如此憔悴不堪了,昔年她以歌喉打动君心,璞贤为她的宫室钦名闻歌殿,若非夏梓妆,他想必也会用心对待赵怜歌,可天意弄人,他爱上了从未付真心于自己的女子,却辜负了一个一心等待自己的女子。
“你不要说了,养足精神治好身子,以后朕再听你说。”
“皇上……”
赵怜歌拼命摇头,泪光闪烁。
“臣妾自知,已没有以后了,皇上,这闻歌殿,自臣妾进宫以来,便总是凉的,臣妾是个不被皇上记得的妃嫔,在后宫的日子,总也是寂寞的,可现下,都已经熬出来了,臣妾只有一事,想问一问皇上……”
赵怜歌说着已是强撑了最后一口气,她睁大了眼睛,提着气。
“皇上可否喜欢过臣妾……一点点,有没有?”
“怜歌,是朕辜负了你,你怪朕怨朕,都是应该的。”
璞贤话音刚落,赵怜歌却已是泪流满面。
昔年盛装女,今时苍白面,长发绾君心,已是来生愿。
她闭上眼,两行浊泪自她削瘦无血色的面庞缓缓滑落,“若有来生,我不愿再嫁入皇家,宫中的夜实在太冷太寂了,我已忘却每一分一秒,是怎样强忍着熬了过来,现在我亦不敢回头去想,我只愿找一个真心待我好的男子,与他生死不弃。可是此生,皇上,臣妾从未后悔过……”
赵怜歌挣扎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抬起手,想要去触摸璞贤的脸,却在将要抚上的一刻,重重的落在床榻上。
巧惠的哭声随即响彻了整个内室,闻歌殿缟素披梁,只为悼念这个芳华正盛却错付流水的女子。
璞贤闭上眼,赵怜歌便如此逝去了么,他心中悲恸,隐隐有热流在眸间徘徊,只一瞬间,便夺眶而出。
女子之命,向来如浮萍轻纵,又如昙花一现,男子比水,既有柔情万千,更多冷漠飘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事如此,任谁也不能免俗。
璞贤早已忘却盛时景象,初见赵怜歌时的情景,他唯记得四年前秀女大选,柳苏玫的惊人美艳,夏梓妆的江南婉约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而那个歌艺出众,却纯净落寞的女子,只在他的记忆中逐渐淡去。
四年光阴,闻歌殿****萧瑟,他多少次路过门前,却只为着苏桃殿与芳仪宫,却已然忘却,在这清静寂寥的门后,有一望眼欲穿的年轻女子,正苍白无力的数着她了无希望的人生。
“皇上,节哀顺变,臣妾只想,赵婕妤虽然逝去,可她能将心中藏了这样久的话对皇上讲了,也算了无遗憾。”
邵家墨站在璞贤的身后,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璞贤仰起脸庞,黄昏的日光正欲西沉,在欲落未落之间,似是有万千留恋,迟迟不肯遮上她的容颜。
四年前的选秀,许也是如此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黄昏时分,那一群艳照京都的女子,满怀着对皇宫的憧憬和希望,对君王****的幻想与期待,踏进了这扇富丽辉煌的宫门,开始了那波澜壮阔的岁月。
只是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郑浣娆死在冷宫,结局残忍凄凉,夏梓妆含恨而亡,此生死不瞑目。
这些仍旧凤冠加身的女子,她们看似万千尊贵,却又有谁能笑到最后。
“邵昭仪,朕记得郑华仪是因罪而死,许是朕太冲动了,她侍奉朕多年,本罪不至死,况且只为夏梓妆,又有何意义?朕悔及当初,错过辜负了痴痴等朕的女子,你将郑华仪的神位,迁入妃陵罢,是朕对不住她,对不住怜歌。”
邵家墨从浅莺的手中接过了皇袍,披在璞贤身上,语气凄楚而萧凉。
“臣妾早在皇上赐死郑华仪行刑当日,便擅自做主将郑华仪葬入了妃陵,神位已在法华殿和妃陵供奉了。臣妾擅自做主,违抗圣命,请皇上治罪。”
邵家墨说这话跪下叩首,璞贤叹了声气,将她扶起来,拥入怀中。
“朕何曾怪你?你这样做,是赎了朕的罪孽。郑华仪真心待朕,怜歌是,你也是如此,朕为何治罪?墨儿,朕只觉心累了,已经不能再经受如此的打击,朕只怕身子垮了。”
邵家墨眼眶一红,久久不能平静,她感受着璞贤胸前起伏的呼吸,竟有一种旷世未绝的感动袭满心头。
“皇上,不管后宫的妃嫔都有谁辜负了皇上,臣妾不会,至死不会。”
她说着抬起头目光中泪光楚楚。
“臣妾无论做了什么,都只是因为太过在意皇上,臣妾害怕,就像赵婕妤和郑华仪那般,是得宠还是失宠,总有一日,皇上也会弃了臣妾。”
璞贤下颔轻轻顶在邵家墨的发上,他幽幽叹气,深沉旷远。
“不会,朕绝不会再辜负墨儿了。”
“那么皇上,若是臣妾犯了滔天大罪,皇上可会杀了臣妾?”
璞贤笑着摇头,“你一个女子,能犯什么滔天大罪。”
“倘若呢?皇上会怎样对待臣妾?”
璞贤想了想,低下头轻轻吻在邵家墨的额头,“朕会原谅你。”
你会原谅我。
璞贤,这是你说的。
即使你知道了,晚清是我陷害的,郑华仪错了念头伤了夏梓妆腹中孩子,也是我的主意,你可还会原谅我么?我害了你未曾谋面的皇嗣,我害了你生平最爱的两个女人,倘若终有一日,你知道了我贤淑背后的残忍,你可会一怒之下,将我打入冷宫,赐死一条白绫?
也罢,即使来日真有这样的一天,我亦不会皱一皱眉,至少此时此刻你是爱我的,你是怜惜我的。
我便心满意足。
晋元年332年三月十五日,婕妤赵怜歌因咳血症殁于闻歌殿,以一首《殇妃吟》感动齐高宗璞贤,追封赵华仪,葬入妃陵,卒年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