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内。
郑浣娆呆呆的坐在这颓败的南苑房内唯一一张已经折了腿的椅子上,漆黑一片之中隐隐约约听到脚步声,还未来得及思索,下一刻们被人从外面推开,一缕刺目的阳光随之透射进来,晃得郑浣娆睁不开眼睛,待到重新看得清来者是谁,为首的一女官吩咐太监将一托盘放下,毒酒,匕首,白绫。
郑浣娆凄凉的一声冷笑,从前倒真不曾觉得宫中自尽的三件利器如何厉害,今日才知,所谓的惧怕又岂是来自于即将死去的惊恐呢,哀大莫过于心死。唯有心内凉的可怕,才会如此。
“华仪娘娘,不想您也有今日。”
为首的以女官一脸英气,身上的官袍虽然遮住了女子妖媚婀娜的身段,却自在衬出了一股子飒爽勃勃的风姿气韵。
郑浣娆蹙眉,睁大眼睛却看,蓦地想起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
“棋儿?”
那女官不禁大笑,“华仪娘娘聪慧一如从前,只可惜尊贵地位却不复往昔了,娘娘,当日我说,总有一****会得到报应,果真苍天见怜,这么快就应了我的话。”
这棋儿是郑浣娆还在王府做侧王妃的时候,自己宫里的一个侍妾,虽是侍妾的名分,却因郑浣娆的得宠而未引起璞贤的注意,故而始终也有名无实,直到那一日,郑浣娆在自己的内殿午睡,璞贤不忍叫醒她,便同站在床边的棋儿说了几句闲话,言语之中颇有些沧海遗珠失而复得之感,被朦胧醒来的郑浣娆听了去,心中暗暗记下。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是皇宫之中所有女子的噩梦,郑浣娆本也不是那样丧心病狂的女子,可是情深而起妒竟然可以让人迷失了心智,其实她又何曾不在午夜梦回之时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泣泪至醒?她甚至不知为何自己会在棋儿的饮食中下了迷药又派人将她拉到城外得了疫病的死人坑中弃之山野。
郑浣娆也曾良心发现再去寻找她,只是她竟然消失了。
“你千方百计的通过女官圣考为的就是重回宫中伺机报仇么?”
棋儿眉目轻扬,“华仪娘娘圣明,苍天不负有心人,娘娘以为,您贵为五夫人,除了与您有不共戴天仇恨的人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揭发你的丧心病狂之举,还会有谁那么在意夏芳仪的冤屈呢?”
棋儿说罢忽然冷目一横,威气逼人。
“奉圣上之命,送郑华仪上路,来人,给我掰开她的嘴!将毒药灌下去!”
说罢又俯下身,“华仪娘娘,这酒是我换过的,是特意为您准备的,您也尝一尝,肝肠寸断五脏俱碎的滋味儿如何?”
“我不喝!”
郑浣娆打翻了酒杯,垂死挣扎着,没有解下干净的几支玉钗摔落在地上,凄厉之音在残阳如血的黄昏听来,惊心动魄。
她站起身推开目瞪口呆的宫人,试图从开着的门里逃出去,不料此时门外已有人在,郑浣娆顿时瘫软倒在地,反应过来的太监立刻冲上去七手八脚的将她死死按住,哪里还容得她逃脱。
“华仪娘娘不肯就范,可是还有什么冤情不曾陈述么?本宫给你这个机会。”
邵家墨从门外缓步走进来,气势浩然,红唇轻启。
“都下去吧,本宫与郑华仪好歹是后宫一同封妃的姐妹,理应送她最后一程。”
“是。”
宫人应声一一退下,关门的声音再度响起,南苑又恢复了漆黑一片,邵家墨从随身的侍女手中接过灯笼,又吩咐点上蜡烛,郑浣娆看着她做这一切不禁冷笑。
“你这是做什么?怕黑灯瞎火的我杀了你做垫背的么?你也配!”
邵家墨不急不怒,仍旧保持着笑意。
“华仪妹妹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本宫只是不想让你再看见这外面的阳光,本宫想让你从这一刻起,便如同置身地狱一般。”
郑浣娆沉默片刻,忽然爆发出几声凄楚的笑。
“邵家墨,你果然心狠,皇上说我是毒妇,他若是听见方才你的这一番话,恐怕就要将我放出这里了,这几年你深藏不露,也算你难过了!”
“如今,因为你,本宫的日子,从前再难过,也都好过了。”
邵家墨站在门口,破败的木门偶尔有几丝浅淡的阳光透进来,衬得她一身明黄色的华服更加金光灿灿。
“邵家墨,你如愿了?我聪明一世,竟然最后着了你的道。但是你不要得意太早,后宫中的女人有几个是甘于寂寞任人宰割的?早晚会有人替我了结了你,皇上子嗣少,唯有诚基一个皇子,他就算有命做太子,你还未必有福气当太后,邵家墨,你只盼着不要再有妃嫔阻碍你的路就是了。”
邵家墨仰天大笑,凤目之中竟然含了些热泪。
“你真是可怜,将死之人还有心思为本宫着想?来日方长,我不急,能料理了你,本宫就有法子料理了别人,谁阻碍我做太子的母妃,做太后,我便让她和你一样的下场。有你做例子,恐怕宫中没有人敢造次了。”
郑浣娆似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般,径直走向门口的方向,透过缝隙去触碰那些阳光,却在碰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空气时自嘲的笑了笑。
“你知道多年前我也和你一样,那时候皇上宠爱我,我虽然是侧王妃,却比谁都尊贵,我也一心觉得皇上的宠爱只能归我所有,别人谁也不能夺走。所以我陷害晚清,陷害棋儿,可是我渐渐的发现,我其实能害得了谁呢?皇上的心从来不属于我一个人,我今天害了她明天还会有另一个女子,我害不完的。”
郑浣娆蹲在地上,颤动的肩膀让邵家墨在这一刻有些动容。
“可是你能想象得到后宫中的女人如果不去害谁就会有如何可怕的下场么?我开始了就停不下了,夏梓妆的确是条冤命,我只是想害了她的儿子,我没有子嗣我也不想让别的女人如愿!是她自己命贱,白白连累了我为她陪葬!”
“你可知红花最伤母体?她身子本就弱,哪里还能经得起你再以红花配上麻七的剧毒?”
郑浣娆眯着眼睛,似是在忍着自己的眼泪。
“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最得意的人!你巴不得谁替你了结了夏梓妆肚子里面的孩子,你怕她,你更怕她生下皇子!”
“是又如何?”
邵家墨坐在椅子上,笑吟吟的看着她。
“本宫先在是统率六宫的昭仪,你是人人喊打的阶下囚,你说什么都是谎言,本宫说什么都是旨意。”
郑浣娆此时此刻恨得咬牙切齿,她恨不得亲手杀了邵家墨这个毒妇才能瞑目,她一阵凄楚的大笑之后终于伸出手向邵家墨的颈间掐去,后者惊恐的目光和四处胡乱挣扎的手臂让郑浣娆感受到了临死前最后一刻的兴奋。
“我有你陪葬!我不怕死!”
郑浣娆的一声凄厉的喊叫引起了门外侍卫的警觉,下一刻一众精兵破门而入,死死的拉住如同发了疯一般的郑浣娆,被救下来的邵家墨早已是奄奄一息,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
“给本宫……杀了这个贱妇!”
为首的侍卫一声令下,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铁器出鞘的响音瞬间充满了整间被阳光洒满的暗室,一女子的尖叫凄婉而惊心,在拔剑的一刻血流如注,殷红了雪白的墙壁,郑浣娆不甘的睁着眼睛,提着最后一口气,指着望向自己的邵家墨,“你记着……总会有人,替我了结了你……”
话音未落,气已绝息,郑浣娆身下蔓开的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绚丽夺目,恰如一朵绽放的啼血红莲,妖艳而诡异。
邵家墨见这一幕也是震撼不已,她忽然沉默下来,为首的侍卫走上前小声道,“昭仪娘娘,郑华仪的尸首究竟如何处理,皇上未曾下旨,应是由娘娘您决定。”
邵家墨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死不瞑目的郑浣娆,空气中的血腥味让她一阵恶心,她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反复想着郑浣娆死前的那一句总会有人替我了结了你。
世间的冤冤相报从未停息,自己做过什么,自然不能奢望命运垂怜罢。
“传本宫的旨意,以贵仪之礼制厚葬郑华仪,葬入妃陵。”
为首的侍卫一愣,“昭仪娘娘的意思是……”
“去吧,本宫就是这个意思。”
邵家墨突然想起商妃在死前对自己还是三品女官的母亲说的话在宫里斗了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失去了一生的欢愉。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累。昭仪宫承载了自己一世子美好的岁月,却也将自己变成了最可怕的女子。
宫里的夜晚实在太深太冷了。在暖的心,也不能暖起来了。
她站在南苑的院子里,黄昏的霞光令人醉心不已。斜飞而过的啼鸟仍旧与从前没有半分区别,只是死了一个女子而已,苍天亦是无泪。
一起熬过这寂静日子的旧人已不敷,连心也凉薄下来。
晋元年330年夏末,华仪郑浣娆死于冷宫南苑,以贵仪之礼下葬洛阳妃冢,时年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