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冗巷深深几许,楼宇高阙蜿蜒幽邃。
雪漫覆盖天地,苍茫幽幽之色。
一女子瘦若冬蝶,发髻蓬松垂落,衣袂飘扬,长裙飞舞,素色外袍被风雪吹起,似是一片落雪般摇摇欲坠。
这长街,是否从未如此幽深难行。
冰雪覆盖,结成冰面,一步一踉跄,手掌心磕出裂纹,血渍狰狞,却还是爬起来继续跑,继续跌倒,似是为了最后一线生机而苟延残喘。
许久,女子来到凤珂宫门外,她扑上去,匍匐在门前,一边磕头一边叫喊,额头一块触目惊心的血迹不断往外溢出鲜血,顺着眉心间缓缓淌下,苍白脸色更甚。
半柱香后,嫣然自殿外急匆匆的推门进到内室,阮宛珂正在看书,见她一副焦急之色不免纳罕。
“怎么了?我方才听着,门外似是有女子哭声?是咱们宫外还是希夫人宫外?”
嫣然回头还不忘看着那半开的院门,蹙眉。
“是慰皇安所的,来求见娘娘,奴婢回绝了两次,却还是不肯走,脸上都是血,她以磕头来敲门,朱门之上还是能看见隐隐紫红色的血痕,实在惊心。”
阮宛珂愣住,仔细回想着,许久才说。
“慰皇安所……可是西面那处破败的楼宇?我记得,是晋国帝王和他妻子的住所。”
嫣然点头,仍是拧眉。
“晋帝虽然不曾伤及皇上分毫,可是却逼着皇上杀死了卫夫人,皇上不是很爱卫夫人,却也是荣宠不断的,若非先帝那一朝便定下的祖例,不可诛杀敌国君主及王后,皇上断断不会留下晋帝的,奴婢听说膳房每日给他们送去的食物既是不馊却也极少,连一个人都吃不饱,何况两个人呢,冬日苦寒,没有炭火,西面可是皇宫内最冷之处了,北风呼啸,连窗户都是破败的,怎么熬的过去呢,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时势使然,怨不得别人,若是如燕国那般,一早便有先见之知,以国中自高贵的女子和睦郡主和亲,原不会如此凄惨潦倒,这世间的女子还好,无非为了****而生死不知,可男子却不肯认清现实,江山虽然美如画,却也是多少人的鲜血和性命换来的,哪有那么容易便坐拥呢。”
阮宛珂一声叹息,“可知道那求见的女子是谁么?”
“奴婢打听清楚了,是晋帝的妾妃尹昭媛,名唤尹倾徽。”
阮宛珂纳罕,“不是先帝有令,唯有皇后才能留下,其余后妃妾侍一律充为官妓官奴么?”
“本是如此,可晋帝似是对这尹昭媛格外喜爱,皇上大军入齐,为了怕遭后人非议,故而迟迟不敢再兴杀戮,耽搁之时两国对峙,晋帝唯此一个要求,便是留下尹昭媛在身边,不可充为官妓,不然既是殊死顽抗,也决不投降。”
阮宛珂忽而沉默下来,原来并非元晗,也并非璞贤,古来人们皆云帝王凉薄之情,后妃佳丽众多,却哪个也记不住名字,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唯有那么一个两个的,才能得到霎那的昙花一现,其余的既是连那霎那****也得不到,实在可悲。
今时今日,晋帝与尹昭媛的****,终是让阮宛珂又一次相信了世间缠绵悱恻之情,并非只是过眼云烟,也有永恒之说。
“将尹昭媛带进来。”
嫣然一愣,还是劝告,“娘娘,您去花街看望魏国后妃,奴婢觉得也对,毕竟昔年共同在魏国宫中共事,况且只看皇上对魏王身后事的安排便知皇上视魏王为英雄,为名副其实的帝王,自然奴婢不好说什么,可是皇上因为卫夫人对晋帝格外恨怒,娘娘也同尹昭媛从未见过,为何出手相助?况且娘娘近日才同皇上缓和些,若是传到前朝耳朵中,大臣们必是要就此议论一番,岂非让皇上也为难?”
阮宛珂抿唇不语,看似一个再简单不过之事,竟也如此难。自己贵为一国皇后,母仪天下之尊贵,却连见个人也要如此受着拘束,她侧头透过窗子糊着的明纸望着那半开的院门外跪着的仍旧不住磕头的女子,那鲜血自这儿便看得清晰,冬日北风凄厉,穿得那样单薄,若是寻常小事,她也必不会来此求见自己,可见是走投无路之说。
“吩咐宫中上下,尤其是前儿皇上吩咐司务府总管送来的几个侍婢和奴才,皇上不知内情,我却清楚得很,司务府总管是乔禧如的远亲,自然少不了安插眼线,能打发出去最好,打发不了就给我吓唬住,谁若是将此事透露出去,一律仗杀,不留活口!”
嫣然闻听这言下之意也明白了八九不离十,阮宛珂必是下了决心不听劝诫一定要见一见尹昭媛的,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头应声,便急忙退了下去。
不多时,嫣然吩咐告诫好了那几个侍婢和奴才,便将尹昭媛带了进来,她清楚阮宛珂的心性,顺便还从偏殿拾了药箱进来,果不其然,尹昭媛方才见过大礼,阮宛珂见她满面皆是血迹,不禁眉头紧蹙,吩咐嫣然为她包扎,惹得那尹昭媛受宠若惊,险些热泪盈眶。
自晋国灭亡,入住齐国为俘虏以来,为了省下多的事物和棉衣给靖宇,她饥寒交迫,更是受尽白眼冷落,今日万千尊贵的皇后竟这样善待于她,不免一阵温暖。
“皇后娘娘,最妾是亡国晋帝的妃妾,因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叨扰娘娘,久闻娘娘是贤淑女子,定能救一救最妾,最妾愿做牛做马,也报答娘娘恩德。”
尹倾徽方才被包扎好的额头经这又一次叩首不禁再次绽开血痕,渗出的血渍浸湿了缠裹的纱布。嫣然见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方才止住。
“你说你是走投无路来此求本宫相助,可是本宫为齐国皇后,想必你也听说不少传言,阖宫的多少双眼睛全都盯着本宫,若是本宫实在无能为力之事,你也只能见谅。”
尹倾徽轻轻抹着泪痕,点了点头。
“于娘娘这万千尊贵的皇后来讲本也不是难事,只是最妾身份如此特殊,太医院的太医谁也不肯帮忙,都嫌慰皇安所是贱地,浊了他们的升官发财路。”
阮宛珂闻听这话微微蹙一蹙眉。
“可是你身子不适,想请太医?”
“并非最妾,而是亡国晋帝,晋帝自从入冬以来身子愈发不好,每日总要咳血,面色苍白,身形瘦弱,只怕不是好征兆,若是再耽误下去,最妾实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阮宛珂抿唇无语,若是尹倾徽,她倒还能出手相助,毕竟区区一个亡国女子,想来皇上既是心内因为卫夫人一事而恼火却也不至于怪罪下来,可若是晋帝,亡国之君,害死卫夫人的罪魁祸首,皇上必是龙颜大怒,岂非是自己有通敌之嫌?纵是晋帝已经落得阶下囚之说,却也有昔年为君之日,终究是一日为君便终生亡国之名。
尹倾徽见阮宛珂面色为难,更是迟疑,心知要被拒绝,便立时又一阵磕头,砰砰撞击地面之声引得一室内惊心动魄之响。
”求皇后娘娘垂怜,娘娘亦是女子,应知女子一生唯此一个丈夫,既是古时郑旦甄宓辗转于多个男子之间,却也唯有一个挚爱,可为其生为其死,也无怨言,娘娘亦是性情中人,应知若是没有晋帝,臣妾亦无法在齐国苟活,娘娘若是救晋帝一命,便是救了两条性命。“
”可是晋帝不该让皇上处死卫夫人,这本与他不相干,皇上虽然对晋帝称不上恨之入骨,却也是一见便激起昔日大仇,本宫有心帮你,却怕殃及自身,你也知后宫中明哲保身最是重要,说句不中听的,本宫同你萍水相逢,不过今日一面之缘,为何不顾自身安危而出手相助呢?“
尹倾徽默默无语又是深深一拜,泪水无声滑落,楚楚可怜之姿击人心底涟漪澎湃。
”娘娘,浮萍草芥本无根,漂泊天涯君莫问。娘娘是有亡国大恨之人,更应体会身不由己之痛,若是晋帝不逼迫齐王处死卫满君,还会有多少男子多少英雄豪杰因这邪魅女子几句谗言而丧命君王手下?晋帝爱才如命,宁肯为阶下囚也不抓住最后生机背水一战,只为晋国数万战士之命,说句不敬之言,想比齐王弑杀手足,晋帝如此良苦用心,不值得娘娘留他一命么?“
这话引得阮宛珂一愣,无异于惊天之感的震撼霎时袭来,她定定的注视着面前的尹倾徽,那双眼眸中的恨意和无助,与自己昔年何其相似,想来她曾经也是单纯明媚的女子,乱世风云与她何干,不过为了一场********的痴梦而置身其中,为了保护心中男子,甘心以命相搏,这份慷慨大气,何尝不令男子汗颜惭愧?
阮宛珂站起身,轻轻将她扶起,眉宇间流露出些许惋惜和柔情,让尹倾徽看到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本宫愿意帮你,只为同命相怜,只为同是身不由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