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夜,无边的江水,无比的绝望,皇甫阙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疲惫的双眼慢慢合上,任滚滚的江水将自己吞没,他嘴角上扬成一个扭曲的弧形,水咕噜咕噜往里钻。解脱了!
他的出身称不上高贵,却是好过大部分的人,母亲早逝,也并未让他遭受太多的委屈。在皇甫锦的悉心照料下,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人生疾苦、世间险恶这些都离他如此的遥远,这是多少人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可上天在将这些赐予他之后玩笑般地又将其收走,公或是不公?难有定论,只能说上天是喜欢愚弄人的,在你绝望之际,往往会给你一丝希望,在你绝境之时,却偏偏给了你一条生路。
“啊捏,这个人醒了。”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从茅草屋里冲出来,边跑边对着河边喊道。河边洗衣的妇女听到喊声站了起来,回头望着跑过来的孩子,待她听清了孩子口里所喊的,就急匆匆地往茅草屋方向走。
屋里的年轻人是她屋男人昨晚带回来的。她屋男人叫李老二,平时靠打渔谋生,听李老二讲,这个人是他用桨在水里搲出来的,李老二还以为是个落水鬼,就把他拖上船了,准备后面去找主人家要点辛苦费。拖的时候挼来挼去的,“落水鬼”咳了几声,李老二才晓得人还有气,就把他带了回来。
一般在水上讨生活的都会一些土办法来处理溺水的人。拢屋后李老二用烫热了的桐油先在他背上拍打,再用桐油在他肚皮上由下往上推,等他长出几口气后,李老二知道人救回来了,就打了个地铺把人平躺放着。早上起来时他们发现年轻人出了满身的汗,就给他换了身衣服。吃过早饭,李老二就出去了,他的婆娘珍花就到河边去洗衣服。
皇甫阙努力挣扎着,却使不上半点力气,就连想要喊两声也只能勉强从喉咙发出一点“斯斯”声。
“你躺好不要动。”珍花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现在身体还很虚,要多休息下,我去煮碗鱼汤给你喝。”
小孩趴在床头,小脑袋偏过去偏过来地盯着他看,不知是好奇眼前这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对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客人”感到新鲜。
李老二当天回来时带了一包草药,煎好后给皇甫阙服下。躺了两天,皇甫阙勉强能起来行走。
“你不该救我。”皇甫阙对李老二道。
李老二有些诧异,回头看了一眼皇甫阙,又继续清理渔网上的水草,“我以为你是个‘落水鬼’,想捞上来赚两个钱,哪晓得恰巧救了你,是你命不该绝,老天爷不想收你。”
“可是我活着又有什么用,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你说,我是不是该死?”皇甫阙悲愤地望着涛涛江水,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你就是为这事跳河自杀的?”李老二问。
“不是自杀。”皇甫阙依旧望着江水,自顾自地说道,“她掉下河了,我下去救她,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到,我对她说过会保护她的,她在水里肯定也一直在等着我去救她,我就是个废物。”
“她,是你婆娘?”李老二停下手中的活,看向皇甫阙,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皇甫阙没有回答李老二。李老二走过去拍了拍皇甫阙后肩,安慰道:“等水退了我去沿河帮你问一问,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雨后的夕阳格外地火辣刺眼,照得人脸上发烫,看哪里都是红彤彤的一片。眼前的酉水河如同一条蜿蜒向前的巨蟒,皇甫阙恨它,恨它无情地卷走了南月儿,可他更恨的是他自己,若是没有他,南月儿此时肯定在客寨快乐地笑着。他就盯着水面,看夕阳的倒影一点点被拉长,他笑着,他哭着,直到可怕的黑夜再次来临。
退水后,皇甫阙和李老二划着船沿着酉水河上上下下问了几遍,都没有南月儿的消息。
“会不会是她还活着,已经回家去了。”李老二安慰皇甫阙道,“有一次我带我伢去滩上放网,我让他在岸上等我,就去河里放网去了,等我放完了才发现他不见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回到家才发现他自己已经回去了,那时他才五岁啊,也不晓得他怎么认得路。”
皇甫阙当然希望她这时已经回去了,可他知道这仅仅是希望,是自欺欺人的希望。
“要不我们再找一下吧。”皇甫阙道。
李老二想说什么,当他看到皇甫阙乞求的眼光,没有说得出口,就陪着皇甫阙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兄弟,再找几遍估计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要么她还活着,已经回家了,要么,恐怕已经被冲下辰州去了。”李老二对皇甫阙道。
皇甫阙把身上带的银两都给了李老二,然后离开了。李老二劝他先回家看看,可他内心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他,不要回去!是啊,若是南月儿已经回去了,他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了,最怕的是,他回去了,南月儿不在。
他沿着酉水河往下走,连路打听南月儿的消息。饿了,要么碰到好心人家讨到点东西吃,要么就饿着;晚上有时睡牛棚,睡人家屋檐下,有时干脆就天为被地为床倒哪睡哪。等他问到辰州府,俨然成了一副叫花子模样,可是依旧没有南月儿的消息,他不甘心,又从辰州府往回走。
等他再次回到王村时,李老二已经认不出他了,差点把他当成了要饭的叫花子。李老二在劝他放弃寻找南月儿无果后,带他去街上找人算了一下,算命的人告诉他南月儿既活着,也死了。他问是什么意思,算命的人说,阎王那里没有这个人,可是人间也查不到她的踪迹,只能说明她人虽然活着,却记不得以前的事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老二本以为他得到这样的结果会回家去,不再去寻找南月儿,没成想他还是坚持要去找,只好给了他一些干粮,并告诉他,算命人说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听了算命人说的,皇甫阙心里有了一丝慰藉,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心是一万个放不下的。按着算命人说的,他不再光沿着河找了,而是到古丈坪、沅陵一带到处找。
希望就像是油灯里的火苗,不添油就会慢慢熄灭。毫无收获的寻找,漫无目的地行走,皇甫阙有时甚至觉得南月儿是不是已经死了,每当皇甫阙失望得想要放弃的时候,南月儿总会出现在梦里,“阙哥哥,你不要月儿了吗”,“阙哥哥,你忘了月儿了吗”。也许没有南月儿的消息,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是好消息,一方面说明了南月儿活着的可能性很大,另一方面寻找南月儿似乎成了支撑他活下的唯一信念。
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周蕊荷和他的孩子,可是他们总比自己过得要好,总比南月儿生死不明要好。有一次,他梦到了皇甫锦,梦里皇甫锦对他厉声呵斥,像是他犯下了天大的罪,他不知道皇甫锦是怪他害死了南月儿,还是怪他抛弃了周蕊荷母子,又或是怪他没给自己报仇。他想到了那天的蒙面人,为什么他刚把消息递给周冰城,当晚就遭到了刺杀,皇甫锦的死会不会和那些蒙面人有关,他们受谁的指使,周冰城还是林福昌?只是自己现在这般模样,已经同一俱行尸走肉无异,哪里报得了仇?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循着梦里南月儿的声音不停地走,一直走下去,尽管梦里南月儿的样子越来越模糊。
许多年以后,辰州一带多了一个叫花子,很多人都认识他,有人说他是傻子,逢人就打听一个叫南月儿的人,也有人说他其实并不傻,大家都管他叫“阿贵”。阿贵会一些三棒鼓,他时不时会唱一下,学打三棒鼓,学又学得苦,三岁学到一十五,学起呀,学起走江湖......只是他手里只有两把镰刀甩来甩去,没有多少看头。
皇甫阙是在沅陵县清水坪遇到的打三棒鼓的人,皇甫阙知道他们走的地方多,遇到的人也多,就请求与他们同行,可以帮他们打杂,只要一口吃的,其他什么都不要。
老师傅知道了他是在寻人,就同意让他跟着。打三棒鼓的还有两个人,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是老师傅的侄子,人长得高大,古铜色的皮肤,打起鼓来稳沉有力。年纪小的那个与皇甫阙差不多大,主要负责耍花刀,他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着老师傅打三棒鼓,在他手上,无论是花刀、镰刀还是斧头,都被他耍得让人眼花缭乱,像是刀、斧自己有了生命,在他周围来回跳着舞。
皇甫阙看他耍花刀时,想起了南啸天舞剑的情形,他隐约觉得“太白醉酒剑歌诀”里的“轻舟千里起身式,行云流水过巫山”与耍花刀的手法有有异曲同工之妙,就问小师傅,耍花刀的招式可不可以用来打架。小师傅觉得应该是可以的,可皇甫阙又觉得三把花刀太分散精力了,如果用两把肯定会好一些,小师傅跟他说,两把就不能叫花刀了。皇甫阙就让小师傅用三把花刀和自己对打一下,结果花刀落地,把小师傅的脚背扎了一个洞,气得老师傅直接将他撵了出来。
皇甫阙又变得形单影只,可是他依旧不能停下行走的步伐,他半讨半工,有些认识他的人会给他一点吃的,有些会找他做点零活,他用赚来的钱买了两把镰刀,时不时会琢磨一下耍花刀的手法。
一次,他行走在沅陵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像是一道霹雳打在他身上,又像是滚滚江水在他胸中翻腾,脑海中那个已经模糊了的面孔变得清晰起来。他伫立望着那个身影,眼里噙满泪花,颤抖着嘴唇轻声喊道:“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