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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吉尔·德·莱斯之悲剧

引言

1.圣魔

吉尔·德·莱斯之光经久不灭,皆因罪过。他是否如我们所想,为史上罪大恶极第一人?基本上,这种说法纯属冒失,经不起推敲。罪乃人类属性,甚至独属于人类,但它隐而不发、看不透也避人耳目。罪,遮遮掩掩、藏而不露所以令人恐惧。恐惧之时我们便有如深陷黑夜,夜愈深我们愈往最坏的方向想,实际上也的确存在最坏的可能,甚至可以说罪最终总会走向最坏的可能。

所以,判夺罪行尺度的并非现实罪,而是传说、神话、文学,尤以悲情文学为最。永远也不要忘记是谁独自呐喊出罪的真相,不正是传奇色彩?

所以说,一旦涉及吉尔·德·莱斯事件,不可避免总要提及其非凡意义;而且到了最后就连与之相关的日常琐碎也总能让人浮想联翩。吉尔·德·莱斯的累累罪行总让人有种登峰造极的错觉。他显赫、家财万贯、战功赫赫却受千夫所指最终被判死刑,但他的供认不讳、眼泪和悔恨却令激奋的众人乱了心神,一切无不将他捧上顶点。

或许根本说不清蜂拥而至的人群何以在他临受酷刑时产生如此情感。吉尔·德·莱斯无非一个野蛮战争洗礼下不加克制、肆无忌惮的封建领主,并无丁点铺垫指向群众最终的同情。不过若问当时为何举世震惊,汹涌而不计后果的狂浪激情倒可以解释一二。正因为汹涌的病态之恶所以罪犯杀人无数,所以才有了悔恨汹涌。大众情感无非这一极端暴力的反应,而极端,正是吉尔·德·莱斯不计后果的一生。吉尔·德·莱斯是个悲剧的罪犯:因为罪而悲剧,在这一点上,比之他人,甚至比之任何人,他都的的确确是个悲剧人物。

想想他残杀幼童的累累罪行。想想那噤若寒蝉的大多数:恐惧笼罩下越聚越多沉默的大多数。因害怕报复,一个个受害人亲属心生顾虑不敢发声。庞大营垒投下森森魅影,也蔓延着封建社会的焦虑。今时今日吸引游人的堡垒遗迹曾是恶魔一般的牢笼,森森营垒中多少生死挣扎的记忆,呻吟与惨叫有时却只能窒息其中。往后被人称为蓝胡子城堡的吉尔·德·莱斯童话般的城堡,必然使人想到一次次残害幼童的恶行,而主宰这一切的并非坏心眼的仙女,而是一个渴血之人。累累罪行的背后凸显着让他爆发——让他爆发也让他步入歧路的无边混乱。借由法庭书记员当堂记录的罪犯供述可知,肉欲并非其行凶的关键。或许罪犯的确横跨受害人腹部,自慰一番然后对着将死之人射精;但对他来说,性快感远不及目睹死亡来得痛快。他享受亲眼看见受害人肉体撕裂、喉咙破开、碎尸及鲜血四溅的场面。

但要满足他的胃口还差亮眼的一笔:吉尔·德·莱斯想要万人之上。奥尔良战役凯旋继而参与国王加冕礼后,这位法国元帅接手了曾经的皇家军。自此之后,策马出行有皇家护卫队开道,有整个“僧团”相伴。所到之处,传令官一名,军士两百加礼号通传,麾下议事司铎、主教级人员、唱经班及受其控制的幼童骑马相随,极尽奢华。吉尔·德·莱斯要绚烂夺目,哪怕挥霍一空。为满足自己一股脑狂热激起的满腔欲望,他完全没有计划,挥金如土。精神错乱之人才至如此铺张浪费:一掷千金买盛演,席间各式美酒佳肴。不惜一切代价要闪亮登场,但炫耀了一切却始终不能炫耀罪犯供述时引以为傲却又必然掩饰的一点:罪……

罪,必然召唤黑夜;无黑夜无所谓罪,但我们有时会因为恐惧黑夜而憧憬光明。

所以与莱斯连环弑童案同一时期的阿兹特克人人祭就逊色不少。阿兹特克人于烈日之下于金字塔顶端人祭,恰恰少了那一份对白昼的厌恶以及对黑夜的渴望。

而罪之根本就在于戏剧效果:总有一天罪犯终将揭下面具,揭开面具之时才最具戏剧张力。吉尔·德·莱斯有一种狂热的表演欲:以供认无耻罪行、热泪盈眶、悔恨等手段将自己行刑之时塑造得悲壮。眼见一位大领主声泪俱下表达着自己的悔恨与歉疚,眼见他如此谦卑地祈求受害人亲属的宽恕,围观他死刑的聚众似乎愣住了。吉尔·德·莱斯希望先于自己的两个共犯赴死,所以就当着两人受了绞刑再遭烈火焚烧。参与屠杀、双手沾满鲜血的仆从二人(至少其中一人也曾遭吉尔·德·莱斯猥亵)长久以来见其主上吉尔·德·莱斯无休止地苦海中翻滚,早已视他为“圣魔”。到了临刑一刻,吉尔·德·莱斯又成了众人之“圣魔”。

一生只要有三两同谋(西雷、布里克维尔、昂列及普尔图等人)围观便能满足吉尔·德·莱斯的表现欲……但绞刑后当吉尔·德·莱斯的尸身出现在公众面前、淹没于刽子手点燃的熊熊烈火中,此时吉尔·德·莱斯之死以及死前他的供认不讳便对人潮产生了痉挛一般的效应。

吉尔·德·莱斯首先是个悲剧人物,莎士比亚式主人公。吉尔·德·莱斯家族在其死后精心撰写的《陈情表》(吉尔·德·莱斯死后其家族继承人为说明吉尔·德·莱斯挥霍的情况,以《陈情表》为名公开了这一事实)中有段话倒能贴切地追忆吉尔·德·莱斯:“无人不知他挥霍无度、毫无理财的意识及能力,这也符合他喜怒无常的行事作风,他经常一大清早独自出门,但凡有人提醒他这样不妥,他便失心疯一般毫无理智可言。”[1]他也清楚自己恶魔的秉性。他自称“生就灾星,世人很难理解他的累累罪行”。这起连环弑童案的共犯之一曾听他亲口说过“永远无人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又或者说是命数如此……

或许他想要利用迷信将自我打造成另类生物:按自己的方式超自然地存在着,同受上帝及魔鬼眷顾。世俗世界、现实世界害了他,自他出生便填充了太多完满,最后却不支持他到底。他以为但凡他呼唤,魔鬼便会第一时间赶来雪中送炭。罪与持久的虔诚都能让他产生一种身于神圣世界的归属感,所以他相信关键时刻绝没理由伸手无援。他以为即便自己莽撞冒失魔鬼也会为他弥补!而魔鬼的援手,终究一点一点剥蚀了他,也因他盲从、为人利用终究任江湖术士摆布。吉尔·德·莱斯的一生完完全全就是一出浮士德医生的悲剧,但更为幼稚。实际上,面对魔鬼我们这位罪孽的怪物在战栗。救命稻草一般的魔鬼不仅令他战栗,也让他滑稽又虔诚地恐惧,让他卑微地祈祷。浑身沾满鲜血的怪物竟如此这般懦弱如鼠。

莱斯之厚颜无耻简直闻所未闻,直至最后他仍在幻想全身而退,幻想着即便恶行昭昭仍能躲开地狱之火——在他看来所谓的地狱之火恐怕只是烧炭人的生存信仰。即便他呼求魔鬼也盼着东山再起,但自始至终他也算个虔诚的基督信徒,无非幼稚了一些。死亡阴影未至那几月他尚且自由,告解时他走近圣体柜,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他也表现得谦卑有礼:马什库勒天主堂内,平民散开为这位大领主让道,吉尔却拒绝并让穷苦的人们留下。这时的吉尔时常为焦虑折磨不愿继续那浴血的狂欢,打算远走他乡到耶路撒冷的圣墓前哭诉。

他幻想着羁旅不停或许灵魂就能获得救赎……但也仅限于幻想,实际是宿疾难清。被捕前数日他不又割开了幼童喉咙?

这般离经叛道反而并不违背基督教之精神,真正的基督教,吉尔·德·莱斯的基督教几乎每时每刻都骇人!并且敞开双手宽恕罪恶。或许基督教实际上恰因罪而生,因恐惧而生,某种意义上它需要恐惧,因为有了恐惧才有之后的宽恕。所以我想,圣奥古斯丁的呐喊“Felix culpa!”应该理解为“有幸堕落!”——包容一切不可饶恕之罪。基督教牵扯着人性,而人性本身就包含着极端的癫狂,所以唯独基督教承诺:容忍极端的癫狂。所以说若非一个凶残至极的封建领主吉尔·德·莱斯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怎能真正理解基督教?

或许基督教尤其关系着远古的人性——完全敞向暴力的远古人性?无论吉尔·德·莱斯式癫狂的基督教还是其累累罪行无不让人看到远古的影子,“一大清早独自出门……”

2.蓝胡子与吉尔·德·莱斯

我不认为基督教希望理性至上。基督教想要的很可能并非一个暴力全无的世界。基督教牵涉暴力,因为正是基督教所求的灵魂之力在支撑着暴力。吉尔·德·莱斯的种种矛盾归结起来就是基督教的境遇,所以看着这出喜剧、看他想方设法割断幼童喉咙、献身魔鬼却又想灵魂得永福实在无须惊讶……无论怎么看摆在我们眼前的,都是理性的反面。吉尔·德·莱斯完全无所谓理性。无论怎么看他就是怪物。所以世人记忆中的他才成了传说怪物。在他生活过的地方,世人的回忆也确实容易与蓝胡子传说相混淆。实际上安茹人、普瓦图人、布列塔尼人记忆中马什库勒城堡、提弗日城堡、尚多塞城堡的主人蓝胡子与佩罗童话里的蓝胡子并无相似之处。童话中有一间不容任何人出入的房间,还有一把血迹斑斑的钥匙,女主人公的姐姐安娜偷偷跑到塔顶看救兵是否已到,但这些完全无法对应吉尔·德·莱斯的生活……再者,仅凭传说故事也看不出传说与真实事件的关联。大众借助想象将吉尔·德·莱斯的城堡及罪行归于蓝胡子只有一个意图:现实人物转换为传说人物更能呈现耸人听闻的过去,但如果仅仅只是回忆,事件便会随回忆淡去。蓝胡子的故事版本众多有时甚至相互矛盾,但完全无须为此伤神。[2]比如人物起源是否与布列塔尼有关,这就尤为次要。虽然米什莱等人坚信这一起源说。但说到吉尔·德·莱斯,我们只需考虑长久以来与之相关的传统即可。至于吉尔·德·莱斯相关的传统,博萨尔神父为我们献上了最为严肃的著述,希望以此勾勒这一历史脉络并尽可能及时地填充细节。

借助博萨尔神父著述大可说自博萨尔生活的时代,吉尔·德·莱斯就被视为蓝胡子。民间记忆竟为恶魔一般的存在找到了如此精准的表达,虽然某种意义上会造成研究迷障,但也着实惊人。那么问题就来了,历史是不是比不上传说,是不是唯独传说能够展现寻常世界之外罪的部分?若想更好地表现吉尔·德·莱斯身上骇人及极端的一面,似乎只能如乡野村夫一般给他冠上蓝胡子之名。我先选定这一观点,然后再回溯具体事实。首先我要阐明一点真相:吉尔·德·莱斯其人之所以有意思,一般说来就在于其怪异可怕,而人类自脆弱的童年便饱受怪异噩梦纠缠。此书开篇我便以“圣魔”称之,但过去更简单,乡野村夫直接喊他蓝胡子……

1880年左右,博萨尔神父从当地传统中条分缕析地提取了如下信息:“如果母亲、乳母讲故事时将吉尔·德·莱斯名下的提弗日、尚多塞、拉维里埃、马什库勒、波尔尼克、圣艾蒂安-德梅尔莫特、普左日城堡——如今的遗迹——说成是蓝胡子生活过的地方,这并非她们的问题。”[3]博萨尔神父论述时有时显得幼稚,但在这点上却相当谨慎。接下来他继续深入阐述:“我们问过提弗日、马什库勒、尚多塞周边众多老人,得到的口径一致:都说当地领主(或者提弗日,或者马什库勒,或者尚多塞)就是过去人们所说甚至我们今天所认为的蓝胡子。”最后他说:“我们想试试看,如果动摇这些老人的信念、混淆视听会出现什么结果,于是我们多次信口否定他们的论断,干扰他们的记忆,谎称‘你们搞错了,蓝胡子既非尚多塞的领主,也非马什库勒的领主,更不是提弗日的领主’,对某些人说是‘蓝胡子住莫泰因或克利松’,对另外一些人我们又说‘住在尚多塞’(尚多塞倒是远近闻名的城堡遗迹),但无论何地的居民听到这些话都先是一愣,继而不置可否,再然后又重拾自己的论断:旺代人眼中蓝胡子就住提弗日;安茹人看来蓝胡子就在尚多塞;布列塔尼人以为就在马什库勒……这些九旬老人言辞凿凿地表示这些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说法。比较常见的说法是‘蓝胡子在提弗日’,就单看提弗日这一地,蓝胡子这一骇人的封建贵族形象之所以始终鲜活生动,反倒不是吉尔·德·莱斯这一原型的功劳,反而的的确确多亏了蓝胡子故事中主人公狰狞之相及传奇色彩。某日,我们踏访城堡遗迹,走上克鲁姆塘堤岸来到巨塔脚下,刚好遇到一群游客坐在草地上,其中就有一当地老妇说起蓝胡子。长寿的老妇祖上便住营垒之内,历经三个世纪,老妇本人也生于斯长于斯直至1850年,此后搬出城堡住到了城里。老妇的姐姐证实了我们当日获知的所有信息,哪怕对细节也一一作了回应:蓝胡子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她还说父母就是这么说的,说时还赌上了先辈之名,老妇的姐姐突然又说:‘噢,各位请随我来,我带各位瞧瞧平日里他割小孩儿喉咙的房间。’就着坍圮的残塔沿着过去陡峭的山坡而上,老妇带我们径直走到城堡主塔,她指着两堵高墙间一高悬的小门道‘就这里’,我们问‘这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她答说‘从前我年迈的父母总这么说,他们知道这事。过去这还有楼梯往上,年轻时我还能爬上去;现在楼梯塌了,房里简直一片狼藉,到处残垣断壁’。”

在民间记忆中,莱斯元帅似乎以怪物蓝胡子的形象留存了下来。在某些时候蓝胡子指涉的就是吉尔·德·莱斯,不过换了个名字;而有时最广为流传的蓝胡子故事与真实的吉尔·德·莱斯事件融为一体,博萨尔神父就说过:“旺代人认为蓝胡子七任妻子吊死的房间就在提弗日城堡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不过楼梯年久失修全塌了,横冲直撞的游客可得小心了!不定突然掉进深坑惨死。到了夜里,当地人总是远远避开阴森的城堡遗迹,似乎时日不好蓝胡子邪恶的阴魂还会焦虑地久久徘徊。”话说回来,这最广为流传的经典故事(仅仅将真实事件主人公吉尔·德·莱斯的名字换作“蓝胡子”)对真实事件的影响也仅限于无关紧要的方面。比如博萨尔神父就写道:“玛丽·德·莱斯出于慈悲心命人在南特自己父亲吉尔·德·莱斯受刑处立了一块赎罪碑,但当地人都说是蓝胡子的赎罪碑。克利松周边许多老人都说起自己幼年经过此处时父母的话‘蓝胡子就是在这儿被烧死的’,而不会说‘吉尔·德·莱斯’。”似乎一旦历史事件过于极端,事件当事人就绝不能以寻常之人的形貌出现,而只能冠以怪物之名才能撑得起森森阴气。蓝胡子绝不能是我们的同类,而只能是一只寻常物种之外的怪物异形。比起吉尔·德·莱斯这一真名,“蓝胡子”更能对应穷苦百姓想象中的阴森之气。[4]

3.真相逼人

旺代人与布列塔尼人很快便将吉尔·德·莱斯与蓝胡子的区别抛诸脑后,天真地混淆二者,其实我也急不可待地想要揭示吉尔·德·莱斯身上神话鬼怪的特质以及超越已知极限的怪诞。

前文参照民间想象对吉尔·德·莱斯事件作了整体介绍,比较像在认真地讲故事,但现在得跳过这第一印象,纯粹铺展更为确凿也更为具体的详尽细节,细节本身或许没有太多蕴意,却能让我们少些盲目、更为客观地理解这个混乱的人物。我想按卷宗指明的顺序依次展示这些细节,或许有时细节所涉及的真相太过耸人听闻,但无一不烘托出一个完完全全跃然眼前的“圣魔”形象。

位于瓦纳与南特间的小城拉罗什·伯纳德,吉尔·德·莱斯过了一夜从屋里出来。前一日,佩尔松·洛艾萨尔荒唐地将自家孩子托付给这位封建领主手下一名管事,此时这幼童便站在吉尔·德·莱斯旁。吉尔·德·莱斯时而也亲和,也能摆出随和的样子,但法庭上佩尔松·洛艾萨尔的当堂证言却让我们见识了一个不动声色漠然的吉尔·德·莱斯。他与孩子一同出门,孩子或许还在庆幸终于摆脱了自己贫苦的出身。佩尔松·洛艾萨尔见两人出门便立即上前,此时恐怕别离之痛折磨着这位母亲,所以她再三嘱托,而后来割断身后10岁孩子喉咙的封建领主却不屑于回应一个母亲低声下气的祈求,看着将猎物送到眼前的仆人,极为平静地说了一句,“这孩子挑得不错”,又说:“美得像天使。”不一会儿,无辜的孩子跃上一匹小马驹,加入随从大军向着马什库勒城堡而去……

要理解吉尔·德·莱斯这样一个顷刻爆发的怪物,首先必须看清他表面的冷漠和不以为然,冷漠和不以为然首当其冲将他置于一般人性之外的极端:无人性。佩尔松·洛艾萨尔原原本本当庭道出的吉尔·德·莱斯之形色是否正预示着冷静中酝酿的恶?洪水野兽般偾张的血液以及即将爆发的暴力!真相就是这么令人血脉偾张,一个借着浑身贵气便能拒人千里之外一手遮天的怪物就是如此暴力,他有时还会摆出天真的笑脸眼睁睁看着断了喉咙的孩子狰狞中挣扎。在当时那种情境下竟然说“美得像天使”,够耸人听闻吧?竟然当着孩子的母亲、当着注定惨死的10岁男孩!之后不久他就要横跨男孩腹部探着脑袋清清楚楚地看着男孩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自己达到高潮。

1438年9月,佩尔松·洛艾萨尔之子惨死于马什库勒。此时的吉尔·德·莱斯尚未沦落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境地。但1440年春就到了他家财散尽、无所依傍之时,而渐起的人言也暗地中沸腾开来,此时他便果真成了人人喊打的困兽,他横冲直撞试图钳制命运——武装夺取既已变卖的圣艾蒂安-德梅尔莫特城堡。闹剧一旦开场便后患无穷,也只能将自身的手足无措与无力回天暴露得一览无余。

吉尔·德·莱斯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一步错而全局乱。当日,他于林间部署了60名武装伏兵:大弥撒一过,冷不防他战斧一挥,大吼一声直扑城堡管事——做神父的买主的兄弟。天主堂里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好啊!淫僧,打了我的人还勒索!滚出天主堂,否则要了你的命!”

书记员当庭记下这精准的一笔,以法语还原了闹剧爆发的一刻,几乎分毫不差地再现了悲剧的一幕。很难说清吉尔·德·莱斯骤起的怒火,又为何一念之间完全无法接受既已变卖城堡的现实。践踏神圣天主堂,弥撒期间公然蔑视让·勒费龙无上圣职,无视自己当时唯一靠山布列塔尼公爵之权威,此时的吉尔·德·莱斯已是穷途末路:圣艾蒂安-德梅尔莫特闹剧刚过,诉讼与死刑接踵而至。吉尔·德·莱斯将让·勒费龙押入大牢后又从圣艾蒂安转移至提弗日。幼稚的吉尔·德·莱斯以为退至提弗日便能摆脱困境,开拓一条出路。这种情况下布列塔尼公爵就必须出动陆军统帅,因为只有陆军统帅才有权越过布列塔尼举兵前往普瓦图的提弗日。而这位陆军统帅阿蒂尔·德里什蒙刚好就是公爵亲兄弟,所以最后几个星期吉尔·德·莱斯的癫狂也只能是末日的挣扎。1440年5月15日圣艾蒂安事件爆发,10月26日莱斯元帅被处决。罪行累累,无望之时又寄希望于恶魔,终于走火入魔多行不义,无怪乎亡不旋踵。

我们也知最初面对法官他轻狂傲慢,却并非出于心机和算计,所以前一秒还无礼轻狂下一秒他便颓然崩溃。轻狂傲慢时还如丑角,下一秒沦丧之时他却又笼罩伟大的光环,这就归功于他临危保有的那份泰然。他不惧刑罚与死亡,却畏惧魔鬼。战场上他英勇无畏,因为战场只关乎生死,而庭审时他不禁惶恐,因为罪与罚带有悲剧意味,有种无力回天的命定感。所以庭长皮埃尔·德洛皮塔尔与罪犯吉尔·德·莱斯的对话才如此跌宕。每每程式化的司法用语无以为继之时,司法庭辩突然就有了悲怆的意味,而书记员均以法语记录在案。紧接着我们就会看到这场巅峰对峙。

这次规定外的审讯省略了教会程序,属于临时决定。当场备有随用的拷问架,皮埃尔·德洛皮塔尔作为俗世法庭庭长,一再逼问罪犯杀人“动机、缘由、目的”。而上一秒才清清楚楚解释说“无人煽风点火,纯粹自己随性随意所为,单纯寻欢作乐”的吉尔·德·莱斯显然一头雾水,回说:

“哎!大人!您可把我也弄糊涂了。”

皮埃尔·德洛皮塔尔也用法语回得巧妙:

“我可不糊涂,只是您方才所说着实惊人,恕我难以信服,还希望您亲口道出真相。”

“除我刚才所说,确确实实不存在什么动机、缘由和目的。我所说可都是足判人万死的重大事实。”

其实皮埃尔·德洛皮塔尔庭长的问题很简单,但凡理智之人都想知道缘由:吉尔·德·莱斯为何杀人?受何人挑唆又循何先例偏偏就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庭长看重的是“如何走向犯罪”……而对吉尔·德·莱斯来说唯一而可怕的真相就是“劫数难逃”。一如脱缰之马,没有任何理由地滥杀无辜、杀人就是他的命,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罪犯本人不会过问犯罪成因也无意揭示。罪为他自身的一部分,深层而悲剧的自我。无法解释。如此丧心病狂就只能刑罚相抵。所以面对法官之疑问,吉尔·德·莱斯脑海里只有两个字:代价。吉尔·德·莱斯答曰:“足判人万死!”实在可笑,却也印证了其一生:直至最后仍然深陷犯罪的泥潭溺死其中(我不可能说“活在其中”)。锒铛入狱无法杀人的吉尔·德·莱斯只能面对众人招出真相并为此付出代价,而他滔天之罪行及受刑场面必然吸引众人围观,所以他人生最后的主题便是罪与罚。人生最后一秒仍然笼罩罪的阴影而他泪水涟涟只能求上帝宽恕。

“足判人万死!”

何等傲慢又何等卑微?

德·莱斯元帅泪水涟涟口口声声忏悔。但改变不了他是个十足的怪物的事实,可千万别上当,这泪水和这忏悔可都出自一个怪物。看人之将死心生恻隐也在常理之中,可书记员记下的这段话又让人为难了。这段话是质证时吉尔·德·莱斯对风华正茂的佛罗伦萨巫师弗朗索瓦·普雷拉提所说。弗朗索瓦·普雷拉提这个擅长自编自导自演、狡诈却又学问了得的江湖术士迷倒了吉尔·德·莱斯(就表面看他也是同性恋),但也把他榨得精光。从始至终弗朗索瓦·普雷拉提利用的就是吉尔·德·莱斯的幼稚,某日他假装遭魔鬼棍棒伺候,带着伤嘶嚎不断。法官在上而被告吉尔·德·莱斯再见普雷拉提竟在对方离庭之时嚎啕大哭,说着:

“再见!弗朗索瓦,我的挚友!此世无缘再会。我祈求上帝让你坚韧、理解、期待天堂极乐我们重聚之时。请为我祈求上帝,我也将为您而祈祷!”

五个世纪前的对话本不可能留至今日再现如此泪别之景!这又并非凭空捏造的对话,全靠我们握有的这份诉讼记录才能再现这一真实历史场景,但看着看着又为难:诀别一幕之悲情竟完全无法抵消人物之可笑。如果非要为整个事件、整个人物梳理一条线索,那首先第一条:传说中那夜深原野森森坍圮的封建营垒中徘徊的怪物蓝胡子到了我们面前,竟像个稚子。

不可否认稚子有凶残的一面。但凡拥有吉尔·德·莱斯一般一手遮天的能耐,这世间必有千千万吉尔·德·莱斯!但必先有理智才后有所谓可怕的“凶残”,因为凶残乃理智的生物——人类所有。实际上猛虎或者稚子都算不得怪物,只不过一到理智世界,因为猛虎及孩子避开了既定的秩序就成了魔性的代表而且充满魅惑。

但现在我要说说吉尔·德·莱斯、继而以“蓝胡子”之名始终徘徊在这阴森之地的怪物,为何又如何成了我眼中的稚子。

为何要再现这样一个古人?历经五百年此人何以魅力不减?答案都在我上文的描述,也相对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而现在我要着重强调的是此人之无知与幼稚,这反倒是经常为人忽略的一面。而要再现吉尔·德·莱斯不为人熟知的一面,接下来须得讲述其生平。

4.王公贵胄之家

1429年荣升元帅的吉尔·德·莱斯为陆军统帅盖克兰的外甥孙,让·德·克拉翁外孙,居伊·德·拉瓦尔之子。无论是其几经周折继承了遗产及名号的莱斯家族,还是其父拉瓦尔-蒙莫朗西家族以及外祖父的克拉翁家族,无不是法兰西封建王国数一数二权倾一时的大富大贵之家。

就我们所知,无论其父还是家族其他成员都并非另类。吉尔·德·莱斯所继承的莱斯家族1407年亡于让娜·沙伯(又名萨热)之手,这一家族几位代表人物也绝非不群之类。唯一拥有强烈个人特质的,就我们所知也只有吉尔·德·莱斯的外曾祖父皮埃尔与外祖父让·德·克拉翁,之后我们会细说。但现在须得介绍此人整个家族所属的世界,为什么就造就了一个常年焦躁中蹂躏、割喉残杀幼童的嗜血狂魔。

其亲属,无一非权贵,坐拥土地千万,大型城堡扼守。凡其亲属,名下成片甚至网状巍峨城堡借可怕及骇人之势震慑周边。权势之高甚至带有宗教意味(一定程度上王权为神授,封臣之权也相应如此)。不过,这位封建领主对于自己坐享的权势并无清晰认识,于是一生追名逐利却也骄奢淫逸(如果物质上欠缺便以一呼百诺为奢)。慈善、宗教威吓、野心、虚荣、享乐、利欲熏心,这就是封建领主奢华也脆弱的一生,死亡随时可扼住其咽喉。嬉笑、狩猎、开战、敌对、斗争却也无忧闲逸的领主世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狰狞的恶魔,统治着惊悚的无边地狱。如今我们自认理性的生活从某方面看仍旧矛盾重重。而退至十五世纪初,一个肆无忌惮完全无理智可言的封建领主,他的一生便是彻头彻尾矛盾的漩涡:算计、残暴、温和、血雨腥风、焦灼、无所顾忌……

谈吉尔·德·莱斯罪行前我们先暗示了他显而易见返古的一面。

不过吉尔·德·莱斯首先还是时代的一员。一个时代造就的无理权贵,享一己之欲、骄奢淫逸,重重禁闭奢华的古堡之中有武装将士前呼后拥,他一人睥睨天下。

从任何角度检视他所受的教育,他也只能算庸碌望族之流。如果说他还有点军事才能,也仅限于暴力的熏陶,但若论战术,他也无非有个模糊的概念(当时并没将领养成班,只能于亲历战争之人身边耳濡目染)。家族财力丰厚所以能为他配备两位教士授之以自如阅读、书写之法,不想他却只懂拉丁,而且至多说上几句却无真才实学。继承了大批书稿也并不意味着有生之年他曾一看究竟。

吉尔·德·莱斯泯然于封建王公的大多数。不过,在某一方面(因为他返古的个性)他倒与负责自己教育的外祖父截然不同。之前我们说过,吉尔·德·莱斯众亲属中我们更熟知这位外祖父,让·德·克拉翁。

1415年吉尔之母玛丽·德·克拉翁与其父居伊·德·拉瓦尔相继早逝。为人父的居伊·德·拉瓦尔弥留之际忧心上无内亲的遗孤落入与自己交恶而生性放荡的岳父之手(他也有理由担心),便企图事先防范。但即便遗嘱中清清楚楚做了说明,逝者之遗愿仍旧无法实现。十一岁的吉尔终归落入外祖父之手。爷孙俩,相似也对立。

5.外祖父让·德·克拉翁

上文我们暗示让·德·克拉翁放荡。这位大领主也确实无法无天,残暴、贪婪,无异于强盗恶霸。但他并非时代异类,相反他所有缺陷不违反而印证着时代特征。作为一个封建领主,又加上他的强盗脾性,社会弊病之类他已是近墨者黑见怪不怪,甚至本身就代表着当时的封建社会:一个只关心创收理财的标准有产阶级势必无视封建荣誉观等传统道德问题。让·德·克拉翁的强盗习气无半点浪漫色彩。

他倒的确富可敌国,公爵之下安茹第一富胄,但敛财仍为他第一要务。为此他苦心经营,也卷入了当时重大的权术之争。在他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人看来,利益面前无小事。他常住尚多塞一座俯瞰卢瓦尔湖又工事浩大的城堡要塞,为毗邻布列塔尼的军事重地。他手握内河航运通行税的征收大权,却越权横征暴敛,遂遭船工控诉上达巴黎最高法院定罪。

至于风头更劲又出自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世一族(路易一世遭勃艮第公爵——无畏的约翰——手下刺杀身亡)的让·德·克拉翁之父,礼数如何教养如何我们不得而知,答案很可能是“是”,但显然让·德·克拉翁仅继承了政治敏感与参政欲望。世人眼中其父最重荣誉。但所谓的荣誉也许只是意味着能够在一个封建社会更为便利地实现自己挑剔的需求。如果说父子俩在这点上如出一辙,那是因为最老奸巨猾之人最懂游戏规则。所谓的体面完全是表面功夫,重要的是让·德·克拉翁有了法子轻松敛财。轮到让·德·克拉翁负责养育并教育吉尔·德·莱斯时他浑然不在意孩子教育,放任不管,亲身示范了什么叫法外有人。

之后我们就会看到,在这点上两人倒是难得的一致!

后文(101—105页)会说到这位外祖父伙同16岁的吉尔做出了怎样的强盗行径。

当时两人绑架、监禁并敲诈一位贵妇亲戚,继而威胁将其当作猫一般装进袋中抛至卢瓦尔河淹死。一路寻来的三人皆被打入大牢,其中一人后来惨死狱中。吉尔与其外祖父的所作所为不由得让人想到纳粹暴行……

6.爷孙

但爷孙之区别越来越明显。前者精明,尤善谋利。后者有时成荫前者之算计,而非自主谋事。吉尔也赞同理智的观点:一切行为最终指向结果,却需要另一人对他加以引导为他出谋划策。至于吉尔本人,从来不是老谋深算之辈。他是怯懦残忍的能手,却无力算计,一旦行事,尚未深思便已请另一人介入。

让·德·克拉翁是个犯事不眨眼的狠角色,但犯事图的是结果。他只关心利益。吉尔则不然。即便引他入歧途的外祖父——年迈的封建领主逝世,他仍在犯罪的泥沼打转甚至走得更远,远超其领路人,但他从来只为满足脑中顽念、顺应内心癫狂。一腔狂热支配着他。克拉翁一死他便步步迎向杀戮,犯下骇人听闻的连环弑童案。有时甚至并非出于狂热,而是放任虚妄,残暴到人神共愤,也从未考虑利用放荡之行。他残暴、肆无忌惮,却不计个人得失也无利益考量。

在这点上爷孙二人最是大相径庭,也最为彻底。从始至终这位外祖父都在按自己意愿激发吉尔的狼子野心,豺狐一般的老人幻想着绝不退缩的热血青年跃居王庭高位,扩充将来自己留下的万贯家财。他为他出谋划策,带他上道。英勇加狂热再加上顺势也确实助吉尔飞升。1429年,时年25岁的堂堂法国元帅、与圣女贞德出生入死的战友以及奥尔良的解放者,似乎迎来了他不可一世的命运。但成功如此不堪一击,已然宣告着接踵而至的毁灭,铺垫着灭顶之灾。阴险的老人善于为自己谋利,吉尔却只能迎来癫狂与混乱。行事无分寸以及癫狂置他于麻木不仁而理性算计的老人的对立面。外祖父尚在他已然挥金如土,在一个贫富差距巨大富者愈富的时代,吉尔·德·莱斯竟可以在区区数年之内将金山银山挥霍一空。一开始面对吉尔奢华的阵仗,各大封建领主乃至国王也逊色几分。法兰西一国之元帅,薪资可观,但他挥霍成瘾,所谓官职反倒成了他花钱无度的理由。风光的欲望成了他的魔怔,他无法抵抗闪亮登场的诱惑:无限风光才能震人心魄。一蹴而就的荣耀在别人那儿或已转换成了更多的财富,却引他步步逼近毁灭,急剧增长的开销也加速了他急剧的毁灭。不惜一切代价迷人眼球,但伤及的首先就是他自己。史上炫耀成疾之事并不鲜见,却引发了吉尔病态的癫狂。吉尔·德·莱斯除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还是个挥霍无度的疯子:挥霍是病,如酒瘾。让·德·克拉翁原以为跃升王廷要职吉尔便能明白事理,实际位阶越重他反倒不省人事,完全不加节制地迷醉于飘飘欲仙的奢靡世界,一心要震惊四座。

爷孙之争一触即发。1424年,20岁的吉尔要求管理自己名下所有资产。外祖父随即反对。两人剑拔弩张。

然而克拉翁不可能强硬到底。即便冷血粗暴,这位1415年阿金库尔战役痛失独子的老人又如何面对孙儿坚持己见?虽然他曾一度希望再婚生下直系继承人,最终却只能寄希望于与自己水火不容的外孙继承庞大家产。

让·德·克拉翁丧子的当年接管了丧父的吉尔,教育的结果却是一场灾难。不但亲身示范,而且彻底放任游手好闲的幼孙惹是生非。

吉尔的当堂供述表明11岁为其残暴狂野童年的开端。原先两位授业教士当时显然也离他而去。师生关系如何,我们知之甚少。不过20年后的1436年,吉尔下令逮捕了恩师之一米歇尔·德·丰特奈尔并将其打入大牢(第154页),当时的监狱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终止了学业继而彻底放纵自我,恐怖开始酝酿。“……因为幼年家教不严不受管束,随心所欲,专做违法乱纪之事……”以上为书记员记录在案的吉尔原话。

书记员详细写道:“他大逆不道违逆上帝犯下滔天大罪……这罪行多集中于他青年时……”

说实话,让·德·克拉翁无心过问道德。外祖父之吝啬贪婪或许才是爷孙失和的唯一根源,而一腔狂热的外孙必然为一己之利争执到底。

外祖父最终还是将这位堕入歧途的年轻人引进了宫廷。1425年索米尔会晤,吉尔陪同克拉翁有幸一瞥当时正起草协定的查理七世以及布列塔尼公爵约翰五世。协定并不能化解偏安一隅的法国小朝廷与布列塔尼(外有英国入侵之忧内有脱离法国统治之意)的种种矛盾。

然而,1427年乍现转机。让·德·克拉翁从约兰德·达拉贡公爵手中接过安茹公爵领地中将一职。作为查理七世岳母,约兰德·达拉贡想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母之母:于是将女婿之利益当作自己之利益放在心上,并能成功带动这位意志薄弱的无为君主。两年后正是她在朝堂之上以实际行动强而有力地支持圣女贞德。1427年她发起的军事行动虽成效有限,却实属明智之举,是她一手掌控了对抗英国之全局。与其素来交好的克拉翁作为其最强羽翼之后也负责了作战计划。但克拉翁毕竟年事已高,当时已不下六旬,不可能亲赴战场。久经沙场的诸位老将亲率分遣队,而年仅23岁的吉尔却高居安茹军首领之职。但他也并非孤身作战,让·德·克拉翁为他安排了一位良师益友在侧——安茹一领主吉约姆·德·拉朱梅里哀,吉尔的汇报中“马蒂涅阁下”指的就是他。在战术上,吉尔可谓胸无点墨,而拉朱梅里哀却雄才伟略,称得上是吉尔众谋士中真正的领导人物(其余谋士则肆无忌惮地利用吉尔的天真幼稚)。如此一来让·德·克拉翁便放宽了限制,允许吉尔动用个人财产:于是一登场这位未来的法兰西元帅便以他雇佣间谍之多及发放佣金之高惊震天下。

而要抓住这一机会,这场战役的每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绝不能功败垂成。查理七世的人马勇夺英军多处要塞。吉尔也并非徒有其表的多金贵族,似乎也的确大展了英姿,每每强攻之时他战士之霸气全然外露,甚至于死后仍有人对此记忆犹新。志在夺取巴黎城池的圣女贞德看重的或许就是这份霸气才将吉尔招致麾下。已有阿朗松公爵这一左膀的圣女贞德希望这位集狂热与凶暴于一身的青年成为自己有力的右臂。任何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如果不是敌军弓弩之箭射穿了她的肩膀,或许圣女已经夺下了巴黎。可想而知,吉尔确乎是一等一浴血前冲的战斗主帅。圣女贞德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在关键时刻选择与他共进退。

7.乔治·德·拉特雷穆瓦耶与吉尔·德·莱斯

但是,如果没有权谋算计,如果没有外祖父为吉尔及同族的拉特雷穆瓦耶牵线,如果吉尔没有成为这位阴谋家的心腹,这位鲁莽又无城府的年轻人永远不可能站上历史的舞台,走到台前辉煌一时。

贞德一行抵达希农之际,吉尔·德·莱斯正好成了巨大权谋算计中的一枚棋子,或许他本人浑然不觉却受益于这一局面,并加以利用达到了他本人完全无法做到的高效。1429年4月,吉尔宣誓效忠查理七世宠臣——老奸巨猾的权臣拉特雷穆瓦耶。拉特雷穆瓦耶需要一个心腹,需要一个气派却莽撞之人作为军队之盔甲,拉特雷穆瓦耶需要的就是大的阵仗以及关键时刻的骁勇之势。

老奸巨猾的拉特雷穆瓦耶盯上吉尔·德·莱斯这颗棋子有充分理由。首先亲属关系(我已经提过他与克拉翁一家的关系),但尤为重要的一点:拉特雷穆瓦耶忌惮他人与国王的关系。最理想的人选首推贞德,但一个女人上不了政治台面,一战成名或许能平步青云接近一国之主,但打仗不比玩弄权术。心细如发的拉特雷穆瓦耶要选,必选能武的政治侏儒。

或许拉特雷穆瓦耶毫不犹豫便做出了这个决定。一开始他就清楚吉尔·德·莱斯其人:他外祖父克拉翁无法无天又奸诈,但同样无法无天的外孙却与“精明”、“算计”、“权谋”绝缘。两人相识之初拉特雷穆瓦耶如何评价吉尔我们不得而知,但1435年吉尔身败名裂之时,众人皆指责拉特雷穆瓦耶轻信了吉尔(当时两位“挚友”也都面临着财务问题)。

布尔多神父明确指出,“当时拉特雷穆瓦耶明显轻信、错信了疯狂挥霍的表亲”。拉特雷穆瓦耶从始至终将吉尔当傻子,甚至最后他仍作惊人之语表达了自己这一态度。对于指责他一笑了之,毫不迟疑地答说:“引他向恶是好事!”[5]此话如今听来仍教人倒吸一口凉气,但区区一国之奸臣又如何看透“蠢”与“善”以及“恶”与“智”的区别?显然到了后来他才看出了吉尔凶残的癫狂。

吉尔罪大恶极,却看不透拉特雷穆瓦耶之算计及虚情假意,所以没有丝毫的抵触。但从不算计的吉尔·德·莱斯身边如果没有任何人站在他的位置替他算计又该如何?因为有了拉特雷穆瓦耶的庇佑,吉尔才能在查理七世身边谋得一席之地。最为棘手的奥尔良解围战关键之际,吉尔应该算是圣女之外的头号人物。不过正像布尔多神父所说,“世人忽略了这一战吉尔的特殊价值”,“1445年为贞德平反之际,再无人愿意夸耀自己接触过法国元帅之时……当堂作证的迪努瓦仍然视可悲的吉尔为奥尔良解围战之领军人物”。[6]但战争英雄的头衔无非增添了几分骁勇善战的大封建领主的个人魅力。出征前,采纳了拉朱梅里哀建议的吉尔或许还在议会上慷慨陈词了一番,但他最擅长的还是带兵打仗。

拉特雷穆瓦耶将吉尔摆在台前的同时置他于权谋之局。但凡吉尔·德·莱斯这位年轻的封建领主有半分机智,拉特雷穆瓦耶也绝不会将其打造为法兰西元帅。

没有拉特雷穆瓦耶,这位鲁莽的年轻人休想将自己的名字写入历史。今时今日我们说他蠢,但若非他蠢,拉特雷穆瓦耶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8.吉尔·德·莱斯之愚蠢

通常我们都不愿正视这一点:可怕的法兰西元帅吉尔·德·莱斯竟愚蠢至此!

但此人却能蛊惑他人。就连小说家于斯曼都要冒大不韪视他为当时最有教养之人!

于斯曼这么想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吉尔·德·莱斯元帅同他一样痴迷音乐与圣歌。所以借着如此毫无意义的肤浅信息于斯曼有了如此惊人之语。

但于斯曼无非众人中极端的一个。因为“伟大”尤其“魔性”通常都让人仰望。当他热泪盈眶地忏悔时自然而然散发着庄严之气,外现的魔性中透着无上的崇高性,这与可悲的恶之叫嚣者所表现出的卑微并不矛盾。[7]

这崇高在一定意义上甚至等同于我所说的“蠢”。吉尔·德·莱斯之蠢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蠢”。他的蠢,实际上是高人一等的无动于衷,曾经有两次就因为无动于衷他失去了自己所爱……无动于衷、不清楚状况让他为旁人耻笑。但吉尔或许无心了解这一点。

我前文说过普雷拉提如何诱惑他将他玩弄于股掌。但吉尔对普雷拉提的感情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一分不少。对于以卑劣行径骗他签下授权书(参见第139—140页)的布里克维尔他也同样长情。

他与拉特雷穆瓦耶之间的关系最诡异,后者嘲弄他并且一心“引他向恶”,而他(虽无意)实际上也欺瞒了拉特雷穆瓦耶。

几乎任何时候他都表现出一副完全无动于衷、不清楚状况的样子,然后爆发。他完全不知何为“谨慎”,似乎不加思考地放任自己的冲动,说到这不禁让人想到圣艾蒂安那荒唐的一幕!特别是他在庭审时的态度简直粗暴而幼稚:一开始他辱骂法官,但突然间他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然后开始招认他那罄竹难书的恶行。

辩护时他毫无章法可言,若有人推翻他所说他便勃然大怒。

我还是那句话:他就是个孩子。

但这孩子富可敌国又手握大权。

一般来说幼稚成不了气候,但因为他富可敌国又手握大权,幼稚就让吉尔·德·莱斯走向了悲剧。

挥舞屠刀的吉尔·德·莱斯实际上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孩子,他内心深处就是一个孩子。

吉尔的愚蠢随着罪恶的鲜血冲至悲剧的顶点。

9.幼稚与返古

吉尔·德·莱斯之幼稚也并非我们所谓的童真,而是魔性。这魔性本质上又带着孩子气——成人身上可能仍然带着的孩子气,所以与其说是“童真”其实更接近于“返古”。之所以说吉尔·德·莱斯是个孩子,因为他野蛮,野蛮如食人族,或者说得更确切些,野蛮如不受文明规范束缚的先祖。

尊奉绝对权力又年轻力壮的战士尤其愿意凸显自身洪水猛兽般凶残的一面:他们不知何为规则何为限制。体内怒火一燃他们好比洪水猛兽,好比发狂的熊与狼。历史学家塔西佗笔下怒火中烧的阿累夷人拿黑炭涂身以黑盾护体夜袭敌营大吓敌军制造惊悚。为了加深恐怖气息这支“幽灵战队”往往选择“月黑风高夜”作战,也被世人冠以“狂暴战士”(披着熊皮的战士)之名。希腊神话中的人马兽、印度神话中的乾闼婆以及罗马神话中的畜牧神卢波库斯皆因癫狂化身动物。同样出自塔西佗笔下的切蒂人就犯下了“最臭名昭著的罪行”:烧杀掳掠滥用酷刑无情屠杀,任何“铜墙铁壁也阻止不了他们”。熊熊怒火点燃了一个个魔怪般的狂暴战士。阿米安·马尔塞林就曾痛批提法里人鸡奸之行……斥其夜夜笙歌醉酒淫乱违背人伦。[8]

日耳曼人的宗教无以挽救壮年的残暴与荒淫。高卢人、罗马人以及日耳曼人都没有圣职传播知识制衡狂热、凶残与暴力。

我们必须清楚,中世纪初期的骑士教育中仍有野蛮陋习。因为骑士制度首先是第一批日耳曼壮年之群体产物。骑士教育直到后期也就是十三世纪前才受基督教影响,到了十二世纪才有了严格的基督教教育,而这一状况离吉尔·德·莱斯也不过两三个世纪……

我所说的久远的日耳曼传统到底留下了什么或许我们无法说清道明,但并不妨碍它实际上的确保留了什么。暴力与夜夜笙歌的糜烂气息以及惊悚的癖好长存于日耳曼人的血液。基本上骑士与贵族骨子里仍受返古习性支配,而返古的习性完全印证了吉尔·德·莱斯的一生。

正因为他幼稚、不精于算计又非老谋深算,返古的习性愈加占了上风。实际上吉尔·德·莱斯的教育轨迹上唯一清晰的无非浴血奋战之暴力(日耳曼时期战争引发势不可挡之勇气及猛兽之狂怒的暴力)以及酒精(自古以来常有酒后乱性以及同性之行)。或许当时的少年便染上了糜烂或残酷之气,自认有传统做靠山(即便这恶习仅限于小范围)。另外就我看,某些见不得人的嗜好就是“集体作业”并“集体发扬”的。依附于遥远的过去又难以遏制地沉迷于纵欲的暴行,这样的少年又如何长进?他们几近冷血地欺凌年少男奴,欺侮父母的女奴,基督教绝大程度上万不可能抑制其向恶的冲劲,因为相比人性他们明显更爱兽性。

直到后来有了风雅之爱的准则,人们才试着摒弃军人世界粗鄙的陋习。风雅之爱同基督教一样相对地也反对暴力。矛盾的中世纪希望沙场出身之人说话不带戾气而说“甜言蜜语”。可千万别上了当,从前法国人最爱的就是恬不知耻地虚与委蛇。十四十五世纪贵族附庸风雅的诗歌无论怎么看都是虚情假意:大封建领主最爱的始终是战场厮杀,无异于满脑子杀戮与制造惊悚的日耳曼狂暴战士。伯特兰德·德波恩那首名诗不正道出了狂暴激情?诗中虽然风雅成分也重,却让人闻到了杀戮之血腥,战争之可怕也历历在目。比之他人,吉尔·德·莱斯体内狂暴战士之凶残最汹涌。而且他嗜酒成瘾,烈酒是他性欲的兴奋剂,如同过去的蛮人一般他冲破界限活得极致。

特权让日耳曼战士自觉凌驾于法律继而肆意残暴。我并没说所有年轻贵族都流着癫狂之血,也没说历来同壕战友都有同性恋的倾向,但这群舞剑弄斧的年轻人即便性情柔和了一些也必有令人作呕的一面,我坚信绝大多数时候他们以卑劣为荣。他们无须冷酷就能顺风顺水,因为脱离了常规的同性之爱反而为卑劣开了通道。

10.性欲与战争

我认为可以将吉尔·德·莱斯之恶归于整个残暴、纵酒淫乱的传统。如此归类虽不全面却有助于我们了解吉尔·德·莱斯真实的恶之轨迹。

我前文提过吉尔的供述,比如“青年时期便荒淫无度”,“犯下滔天大罪”,也同样引用了之后的庭审记录:罪犯将犯罪根源归于家教,“因为幼年家教不严不受管束,随心所欲,专做违法乱纪之事”。这并不能说明问题。但一般来说(想想老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残暴习性”或者“幼年滋事的迹象”会影响人一辈子。“残暴习性”、“幼年滋事的迹象”这截然不同的两方面都能在他的供述中看到。

首先理应归罪于吉尔·德·莱斯幼年其外祖父拙劣的家教,幼年的吉尔·德·莱斯暗地里肆无忌惮地做尽坏事。前文说过,1415年丧父时吉尔·德·莱斯11岁(几个月前刚丧母)。外祖父的管教等于撒手不管。当然那时吉尔·德·莱斯最多惹是生非、淫乱,却不至于犯罪。

确切说,他的“滔天大罪”始于“青年时期”。

至于具体何时没有定论。

就其第一次弑童时期,诉讼过程中出现了两个相互矛盾的说法。

按起诉书所说,弑童及召唤魔鬼的罪行始于1426年,也就是诉讼前14年。但罪犯之供述与受害人亲属最初的证言相符:外祖父逝世当年也就是1432年罪犯才开始弑童之行。

1426年23岁的年纪也符合“青年时期”的说法。同年,勒芒战役爆发。1424年吉尔要求掌管自己名下所有财产。1426年吉尔奔赴沙场大展战斗英姿也享尽自由。

但要解决这两难局面倒可以这么推测:年幼犯下“滔天大罪”的起始日期不等于连环弑童案的起始日期。因为始于1432年的连环弑童案有其连续性及“固定性”:无论过程、犯案手法还是之后越来越多的从犯,都有其连续性及固定性。而其“年幼时”尚未犯下称得上“滔天大罪”的恶行,最多召唤魔鬼以及久经沙场染上了残暴恶习。

依我看,征战数年这位甘洒热血的青年从未考虑过谋利,只图杀戮之乐。

我们千万要记住吉尔·德·莱斯其人以及当时战争之状况。

千万不要忘了那战事不断的时代杀戮与硝烟就是城镇与乡村的常态。豺狼虎豹的兵将必要杀伤抢掠才能填饱欲望。战争煽动贪念……

要还原当时人世基本面貌不得不提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血洗圣康坦时策马的腓力二世见眼前开膛破肚的景象呕吐不已。吉尔不同,他非但不吐,说不定还乐在其中。这个鸡奸者大可借屠杀为性欲助兴。

说到屠杀以及屠杀之频繁,大可参照兰斯大主教朱维纳尔·德于尔森的描述(《1439—1440书简》)。大主教坚称如此规模的屠杀已经远非敌对之争,而是“谁都不敢向国王走漏风声”的暴行;一旦村口发现自己所需的补给,军人“不分年龄性别见人就抓、强抢民女,当着女人的面屠杀其夫、其父,掳走哺乳的女人,扔下嗷嗷待哺的婴孩任其活活饿死;以铁链拴住一众身怀六甲的孕妇任由尚未洗礼的婴儿胎死腹中,遂将其抛至河中;抓捕教士、僧侣、神职人员及农夫,用尽各种方式将其捆绑在一起,折磨、毒打至残疾、发疯、昏死……打入大牢……烙铁烫身……扔进满是蛆虫的腌臜水沟让他们……活活饿死。多少人就这么死去。天主清楚这群暴徒都做了什么!烙铁烫身!硬生生拔牙!乱棍毒打!除非倾家荡产缴纳赎金否则休想重见天日……”[9]1439年,吉尔·德·莱斯属下一名将士就因此惨无人道之行径差点被绞死。1427年首战之后,吉尔的确鲜有机会参与如此暴虐场面,后来他仅参与了两次作战,一次跟随严禁军队作乱的贞德,另一次为战事激烈无暇他顾的1432年拉尼之战。

另外也无证据证实吉尔战时亲手屠杀。我们只知吉尔·德·莱斯坚持在吕德绞死投敌的法国兵。不过他身边诸位将领因操心军饷所以更愿收取赎金了事。吉尔也想收钱却不愿表现出来。

无论如何,很大程度上正因为1427年战时军人兴风作乱在前,才有了后来“青年时期”犯下“滔天大罪”的吉尔·德·莱斯,也才有了后来迷恋开膛破肚鲜血四溅的吉尔·德·莱斯。不过后来,他只挑特定的受害人群——幼童。其实早先就能从他卑劣的行径看出他嗜血的好奇与兴奋。若非当初他介入暴力,若非他嗜血厮杀,之后也不可能举起屠刀……虽无法完全肯定,但逻辑如此,应该说只可能如此。或者也可以说都是因为召唤魔鬼(这一时期开始召唤魔鬼)所以弑童无数。但一个1432年开始连环杀人的杀人犯又怎会没有前科?依我看,尝过人血的奸童犯极有可能走向杀戮。

11.性欲与弑童

大众震惊于魔怪吉尔·德·莱斯此人错乱的性生活之余也熟悉个中情况。吉尔·德·莱斯自己招了供,其管事也都就此作了证。案件审理期间从各方收集了诸多骇人听闻的细节。两次诉讼(而非一次诉讼)中,诸多难得一见的关于魔怪之癖好、诞妄、肆意妄为及嗜好全都记录在案,记录之细致甚至教人面红耳赤。

1432年吉尔·德·莱斯开始行凶。他名下任一住所某一房内都曾上演萨德残酷想象中淫靡又血腥的杀人景象,掩映在尚多塞森森营垒的阴影之下。此时或许吉尔·德·莱斯的外祖父刚死或刚死不久。总之外祖父逝世当年吉尔·德·莱斯举起了屠刀。杀人前,他前呼后拥耽于声色,如果有了杀人的兴致便亲自动手;如果他乐意便把“机会”留给作为共犯的自家表亲(毁于战火的贵族子弟)吉尔·德·西雷及罗歇·德·布里克维尔。一般是西雷与布里克维尔围观,吉尔亲自动手,但如果条件不允许,吉尔·德·莱斯便唤跟班忙活。主子花钱养跟班为的就是身边有人分忧。

吉尔·德·莱斯身边这群走卒跟班先是纵情声色享尽美酒佳肴,却也从未让吉尔独享人血滋味。

1432年后吉尔应该极少光顾尚多塞的宅邸,此时位于南特的拉苏斯、提弗日、马什库勒等城堡便派上了用场。之后就连狂欢的秘密圈子也注入了新鲜血液迎来了新伙伴。最先加入的应该是天主堂歌者:来自瓦纳的安德烈·比谢以及来自拉罗什的让·罗西尼奥尔,此二人定有同性眼中天使般的嗓音,并且后来还因吉尔的关系当上了普瓦捷圣依莱尔-勒格朗天主堂的议事司铎。其中还包括伊凯特·德布雷蒙,罗宾·罗米拉(或者“小罗宾”),此二人应死于1439年年末。再加上名为普瓦图、昂列的两名管事,血腥团便聚齐了。而更为年轻的天主堂歌者也只在主子寻不着新目标时才遭临幸,事后也不得外泄,所以并没算进秘密的血腥团伙……马什库勒以及提弗日这酒池肉林的声色之所弥漫着阵阵恐怖的气息……人声鼎沸,却仍然阴森可怖。即便没有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装神弄鬼,即便没有教士吟唱弥撒,营垒森森依旧令人毛骨悚然,似魔鬼的陷阱。门前讨要布施的冒失孩子一入此门便再无出路。绝大多数年幼的受害者都是因为落入了布施的圈套。暗无天日的魔鬼地狱里,下一秒就是绝境。有时吉尔·德·莱斯亲自挑选目标,有时吩咐西雷等人代劳。目标进了房门,屠刀便就位了。吉尔握住自己的“男性器官”来回“抚摸”使其“直挺”或“勃起”,横跨幼童腹部将手中的男性器官放进幼童双腿之间。他“……在幼童腹部……来回游走,酣畅淋漓,罪恶且大逆不道地在幼童腹部射精”。每一幼童都要遭一次甚至两次蹂躏才能满足他的兽欲,然后遭他“毒手……或被他下令杀死”。

狂欢一般总在虐童之后,勒脖子开场——动用可怕的装置勒住孩子脖颈。吉尔不想孩子“大喊大叫”让人听见,于是“有时亲手勒紧孩子,有时命人拿绳链勒住幼童脖子吊于房中挂钩及撑杆上”。被绳子勒住脖子的幼童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息。

好戏就要上演。吉尔松了绳子放下孩子,又是爱抚又是轻哄,保证自己绝非要“弄疼他”“伤害他”,只想“一起作乐”。待孩子终于闭上嘴巴他便实施猥亵,杀戮就要上演。

疯狂猥亵之后他亲自或命人动手杀戮。但目睹幼童之死通常也是吉尔的乐趣所在。他会亲自或命人割开孩子喉咙看鲜血四溅,然后乐在其中。有时他喜欢亲眼看见幼童咽气而亡的一刻。有时他甚至砍下幼童脑袋,兴奋地看着“没了脑袋的身体余温不再”。有时砍下幼童脑袋之后他骑上幼童身体睁大双眼看死亡上演,他稍稍斜着身子要将生命最后的挣扎好好看进眼里。

杀人手法五花八门。吉尔·德·莱斯自称有时自己动手,有时同伙“用尽酷刑;有时众人一起短剑、匕首、刀子上阵割下幼童脑袋,有时以棍棒钝器暴打幼童脑袋”。他说得很清楚,任何时候都少不了勒脖吊打。审讯时管事普瓦图也一一交代了杀人手法:“有时一剑封喉,有时砍头,有时割断喉咙,有时肢解,有时乱棍打断他们脖子。”普瓦图还交代说“常用凶器为一把双刃短刀(俗称双刃剑)”(见第358页)。

但骇人的还在后面。

我们来看管事昂列的供词。吉尔当着昂列的面吹嘘“相比肉体之欢自己更爱看幼童之死,更爱亲眼看见幼童头身分离、开膛破肚、咽气而亡以及鲜血四溅的场面”(见第358页)。所以才说恶之温床早在萨德之前便孵育着淫乱之种。

“最美脑袋”之事最离经叛道。魔怪吉尔·德·莱斯自称会抱住“拥有最美脑袋、最美五官、最美身体部位的尸身让人好好端详,心狠手辣地命人将幼童开膛破肚好一看究竟”(见第304—305页)。管事昂列讲述之时提供了相当丰富之细节,也从自己的角度描绘了事件癫狂的一面。

按昂列所说,吉尔“爱”看砍下的脑袋,还要他与艾蒂安·科里约两人围观……“他将大前天或者头天或者刚砍下的脑袋摆在一起让两人端详,然后问两人哪个最美,通常他都要亲一亲自己最爱的脑袋,乐在其中”(见第358页)。人类在吉尔眼中无非任他玩弄的声色之乱以及令他不断沉迷的纵欲工具。

淫乱若走到惊悚的地步,事后的忏悔便尤为“悲壮”。

最后这几句供述直教人浑身战栗:“幼童垂死之时他经常横跨其腹部,与科里约及昂列三人怪笑着乐见幼童咽气而亡……”(见第305页)

最后,兴奋到极点的吉尔·德·莱斯老爷昏昏然一头倒了下去。仆人收拾房间,清理血迹,趁主子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之际将幼童尸体放进火炉焚烧。大块木柴及成堆柴薪燃起大火吞噬尸骨及受害幼童的衣物(以防异味)。

每一次的嗜血狂欢均按预定程序,并非一时冲动。为了满足一己之淫欲,事后就必须处理干净,免生事端,于是7到20岁的受害幼童、少年仿佛任人宰割的羔羊,死得无声无息。

这起连环弑童案之所以骇人听闻,并不在于“连环”二字,而是这惨绝人寰的罪行实施者竟如此麻木不仁。

当时罪犯完全不会想到今时今日说起这一案件都是众口一词的“惨绝人寰”“耸人听闻”……在他们那个时代,堂堂领主吉尔·德·莱斯手握大权,杀几个小乞丐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的我们很难理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族子弟与夹缝中求生存的平民百姓之天差地别。

一个多世纪后的匈牙利出了位同样杀人不眨眼的女仆杀手——匈牙利国王姻亲,女伯爵伊丽莎白·巴托里。这位女伯爵之所以最终落入法网也是因为其无以抑制的魔爪伸向了出身小贵族之家的少女。愚蠢荒谬的吉尔·德·莱斯同样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命运,导致一度举棋不定的上层终于痛下杀手。吉尔·德·莱斯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上层已经无法坐视不理,此时众叛亲离的吉尔再也无法摆脱千夫所指、有如过街老鼠的境遇。但凡他精明一分、克制一分也不至为天下所弃,上层第一时间也绝不会痛下杀手。

12.吉尔·德·莱斯之高阶

身份是解读血案制造者吉尔·德·莱斯时不可回避的关键:吉尔·德·莱斯并非寻常百姓,而是一个贵族。经过战争洗礼、猥亵并残杀幼童的食人魔吉尔·德·莱斯他首先属于特权阶级。家财并非他唯一特权。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特权,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贵族其存在本身就光彩照人、令人着迷,代表着光荣,如同豪奢与战争之炫目。

吉尔·德·莱斯其人,很能魅惑及操控他人。当然,虐杀幼童并不魅惑,而是说吉尔·德·莱斯之尊贵并非带着脂粉味的贵族气,而是日耳曼战士之尊荣,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睥睨天下的狂傲之气,如同北欧神话里的狂暴战士,吉尔·德·莱斯之狂暴凌驾于脚下的大地。吉尔·德·莱斯之尊贵透着魔性。

有时可以这么说,吉尔·德·莱斯浑身的贵气恰恰得益于其戾气,宛如黑夜一般惊悚而迷人。全身漆黑夜袭敌军的恐怖化身日耳曼阿累夷人不也如此。暴力骇人的同时又暧昧地弥漫着诱人的气息。集尊贵战士、伟大领主、迷人之君为一身的吉尔·德·莱斯却也面目狰狞。

同时吉尔·德·莱斯自己也忌惮魔鬼。但他强烈地为骇人的魔鬼所吸引想要与之结盟。若论“尊贵的本质”,可以说尊贵之所在比如超自然世界、魔鬼世界或者上帝的世界本质上等同于吉尔·德·莱斯之世界。因为上帝或魔鬼之所以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整个贵族世界趋之若鹜的终极目标):绚烂至极如晨光如夜魅,真实却又迷幻如美轮美奂的绝妙画卷。这画中可以是血染的沙场,也可以是殉难的场景(因为性主题必须转换为其他主题……),但要记住,魅惑之魅始终在于惊悚。

在这点上,吉尔·德·莱斯老爷发挥得可谓淋漓尽致,他纯粹希望所有人臣服于自己魅惑的特权游戏。人类集体创造了缤纷的物质世界,但退至十五世纪,整个物质世界皆为特权阶级为豺狼虎豹服务,而劳苦大众只有服从的命。劳苦大众必须辛苦劳作,因为吞噬人民血肉的特权阶级的茶余饭后充斥着消遣娱乐。物质世界为劳苦大众劳苦所创,却是特权阶级掌心的玩物。贵族、特权阶级看不见物质凝聚的血汗,因为他们从不劳作,也无须劳作。

人们常常忘了一点,贵族之所以矜贵,正因为他们血液中生来就流淌着拒绝,拒绝为五斗米折腰,而劳作又怎可不折腰?

在过去的社会,劳作基本等于羞耻。奴隶与农奴等无法掌控命运并丧失尊严之人才需要劳作。自由之人士,无须折腰劳作。

在当时看来,本身无任何意义的劳作仅仅只是附属品及奴性的表现,服务于他物却不利己。如此一来任何不愿为奴之人就不该劳作,而应享乐,如孩子般纵情娱乐。但成人一旦没有特权就不可能如孩子般纵情享乐。没有特权之人迫于无奈只能劳作。相反,有了特权就该挑起战争。没有特权迫于无奈只能劳动,有了特权就该发动战争。

战争就是特权游戏,它不像其他活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战争并不讲道理。从功用的角度看,战争的确有其意义:任何一座城郭一个国家面临外敌入侵时不得不奋起反抗。但若无内忧外患何苦让人民饱受战争摧残?虽然民不聊生之际的确不得不觊觎邻国,但更多的时候,战争仅仅源于一部分人兴风作浪。

绝大多数战争都因膨胀的欲望。所以历来战争就是你来我往的游戏,虽然导致饿殍遍野,却仍然只是游戏。

在吉尔·德·莱斯的时代,战争始终都是大封建领主的游戏。战火纷飞、民不聊生之际,特权阶级狂欢进行时。战争之于特权阶级远非劳作之于穷苦大众。劳作为开花结果,战争不为其他,战争就是战争,是一场迷人又骇人的游戏。吉尔·德·莱斯之流憧憬刀光剑影,不顾生死不顾哀号不顾疾苦,不知何来癫狂的暴力。如今我们更是无法想象当时之癫狂:不惜生灵涂炭也要继续癫狂的游戏。面对如此迥异的世界我们确实感到无力,生怕错过了那一时代癫狂的真相。

如果终究会错过?我们又能怎样?

虽然矛盾重重,但我们的探索还得继续,直面时代及生活抛给吉尔·德·莱斯的种种问题。

13.贵族之悲

吉尔·德·莱斯的确活在特权阶级的战争游戏中,但世事在变。吉尔视战争为游戏,但当大多数特权阶级不再抱持这一观点时便是其退出历史舞台之时。时间证明,战争导致生灵涂炭也挥霍了太多血汗,必然拖累整个社会。战争发展到后期情势只会愈加复杂,到了那时同样饱受战争之苦的特权阶级也开始无心战事,认识到必须让位于理智。同时,一场战争所必需的技术力量及军饷都要求国家机器的介入,而不再仅限于个人的心血来潮。吉尔·德·莱斯在世时,步兵及弓箭手的出现显然已经弱化了玩弄奢侈战争游戏的重骑兵。曾经战功赫赫披盔戴甲的重骑兵俨然土匪强盗一般杀伤掳掠,必然为等级分明的正规军所取代,因为只有严明的等级制度及纪律才能勉强保住特权阶级的战斗成果。

战争仍保留了部分游戏的特质,严格说来今天也如此。但如今严明的纪律、如山的军令以及科学的作战指挥打出了理性作战的旗帜,倒教人在“战争究竟是游戏还是理性博弈”的基本讨论中忘记了一点:直到后来的后来,战争才有意摆脱历来的核心与本质——个人的狂热与暴力,这才迎来了冷血理智的强势上位。

但世事变化也需要时间,毕竟涉及巨大的演变,现代武装不可能即刻扑灭长久以来塑造战争的暴力游戏。但贞德一死,仍手握法兰西元帅大旗的吉尔·德·莱斯在整顿后的正规军中实际上已无立足之地。1434年陆军统帅里什蒙终于扳倒了拉特雷穆瓦耶,法兰西王国也正酝酿着新的管理制度——1439年的奥尔良三级会议。

1434年吉尔·德·莱斯仍然坐拥法兰西元帅头衔,却随着拉特雷穆瓦耶的失势而一落千丈。曾经“徜徉沙场的风流骑士”一呼百应,调兵遣将挥斥方遒,也常酒后乱性,血雨腥风中与贞德出生入死一路勇夺图列尔及帕泰,甚至于贞德死后的拉尼之战仍有他恣意的英姿。

新制度在酝酿,却再无人为他保驾护航谋划算计,曾经的赫赫军功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浑浑噩噩的吉尔·德·莱斯无论其精神状态还是对外界的反应显然已经无法适应新的形势与需求。

1432年便已深陷弑童泥潭的吉尔·德·莱斯早已千疮百孔,各种因素盘根错节最终导致了这一结果。1432年8月他仍旧徜徉恣意于拉尼战场。11月暴戾的外祖父离世,终于能喘口气的吉尔·德·莱斯迎来了自由,却也逼近了毁灭。突然而至彻底的自由显然成了纸醉金迷的助推器。随之而来的夏季,拉特雷穆瓦耶倒台,累及吉尔·德·莱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说过他愚蠢……但我同样说过,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游戏,游戏人生,人生如游戏。拿起屠刀他便万劫不复……

我说他幼稚。因为他以一种幼稚的方式,决绝且疯狂地践行着狂暴战士式的封建精神:战争中施暴的快感牢牢地钳制住他,也给了他一席之地。一个硝烟弥漫的社会也只可能满足一个特权阶级对浮华世界的期待。得来全是虚妄,一腔激情却早已付诸东流。千疮百孔的封建世界为了利益抛弃了他,他也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有一点,吉尔·德·莱斯绝非泛泛之辈,不可能坐吃山空。即便往前一步就是无底深渊,吉尔·德·莱斯也绝不会选择黯淡无光。

吉尔·德·莱斯之悲首先教人窒息。本来不该仰视或怜悯一个恶棍,但悲剧之悲在于特权阶级逐渐丧失了赖以为生的优渥条件,封建世界的崩塌带来了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同时,森森营垒弥漫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尚多塞、马什库勒塔底腐尸横陈(见第159、163—165页)。无外人涉足的森森营垒之内多少幽闭墓穴。旧时封建战争中对外权势之象征及避难所的森森营垒内领主仍然是神一般的存在。旧时战争让人狂热,营垒让皇亲国戚陶然、让他们沙场拼杀也让人滋生恶念。城堡这一存在拥有自己的游戏规则,除非完全摒弃城堡所具化的封建思想,否则掌控着城堡又依附于城堡的领主绝对不可能轻易抛开城堡的游戏规则。但像克拉翁那样骨子里流淌着有产一族贪婪之血的高效谋利、精明算计之人,如果有心拒绝,便有能力抛开这一套游戏规则。但如若特权阶级将利益摆在了第一位,便等于自降格调,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为利益而劳作,在特权阶级看来无异于养成了奴性。相反,无心俗物的吉尔·德·莱斯完美诠释了城堡的游戏规则,但也因此走向了绝路。

所以吉尔·德·莱斯之陨落有悲壮之气。

浓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吉尔·德·莱斯一人夜以继日深陷犯罪、同性生活、坟冢的孤寂中无法自拔。落入沉默深渊的他无法忘记自己热吻的受害幼童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

死寂如坟的城堡为吉尔·德·莱斯之陨落披上了戏剧的迷幻色彩。

我们猜不透这只恶魔的心。

每一个清晨,他走出浴血的房间,留下身后一双双无法瞑目的幼童双眼……穿过马什库勒与提弗日的街头巷尾。

长久以来吉尔·德·莱斯这颗满布阴影的心灵是否藏匿着更为沉痛的真相?

首先,悲剧氛围影响着吉尔·德·莱斯其人。拉特雷穆瓦耶失势导致了吉尔·德·莱斯一落千丈,这是第一层悲剧。

拉特雷穆瓦耶失势导致吉尔·德·莱斯败落,这不仅是吉尔·德·莱斯个人之悲剧,也是一个充斥着狂暴战士、夏吕思的愚蠢血腥世界之悲剧。曾经的封建世界离不开“失控”二字,“失控”即战争法则。但朝堂政策有变,从前的封建世界因为“智”的参与发生了质的变化。“智”或“算计”并不矜贵。“算计”甚至“审慎”都不矜贵,贵族也并非圣贤。吉尔之所以悲剧,正因为其血液里毫无“智”的纯粹,因为血液里毫无“智”的纯粹,吉尔·德·莱斯只能悲剧。

有人或许会反对却无法撼动这一观点:吉尔·德·莱斯若非贵族,若非他拒绝算计、审慎(救赎之本),绝不至于道尽途穷(而是巧借算计与审慎)。

首先我们必须清楚一点,吉尔·德·莱斯的确悲剧,再进一步思考便会发现这悲剧背后是一整个社会的悲剧,一个拒绝思考(拒绝思考注定了绝境)的封建世界以及整个贵族阶级的悲剧。

什么意思?

因为愚蠢,所以贸然而断然地拒绝,因为拒绝所以注定悲剧。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们偏离了吉尔·德·莱斯其人其事,事实上若论断脱离了主角本身或者脱离了吉尔·德·莱斯的标签——封建制度,一切的讨论将毫无意义。因为吉尔·德·莱斯的唯一悲剧之源,正是其所具化的封建制度。毫无疑问,愚蠢地通过残酷游戏动用暴力的封建制度无异于导致古希腊灭亡及个人悲剧的极权。因为理性的不作为,酿成了悲剧。

但这并不意味着悲剧有权奋起反抗理性。理性的反面完全不可能支撑起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权利。违背了理性谈何权利?但直接造成悲剧的人类暴力能够反扑理性,所以理应摒弃(至少不能忽视或轻视)人类暴力。因为吉尔·德·莱斯案有别于一般个人犯罪,我必须强调一点:吉尔·德·莱斯的累累罪行应归咎于其身后整个社会。吉尔·德·莱斯挥舞屠刀大开杀戒之时,整个封建社会的弊病暴露无遗:施暴者肆无忌惮,受害者手无缚鸡之力。纵容(或者说充斥着)悲惨游戏的封建社会为狂暴分子提供了一个充分杀戮的极权舞台!这个世界的确正酝酿着深刻的社会变革企图逐渐缩减差距,但也因变革之剧烈与突然,酝酿着新的悲剧……

14.奥尔良风云

我说这是贵族之悲,因为贵族这一阶级其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悲剧,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一出“悲喜剧”。就吉尔·德·莱斯而言,1433年失势便拉开了悲剧的序幕,直至1440年。无缘沙场的生活宛如死水一潭:充斥着杀戮与无谓的挣扎。

法兰西元帅心有不甘也无济于事,最后一次亮相沙场却沦为炫耀武力的装饰(第133—134页)。当天陆军统帅里什蒙率法兰西国王卫队与英军对峙,双方按兵不动。炫耀武力一番,尚未交火双方便全员撤退。吉尔·德·莱斯也不忘趁机大肆炫耀尖兵利甲!也许是偶然,但此后曾经与他出生入死、血洗沙场的战士的确全都沦为耀武扬威的装饰(除非地方事务)。如同今人喜欢驯马,当时热衷于排兵布阵的吉尔·德·莱斯自然也因此导致了军费超支,甚至沦落到卖地维生的境地。与贞德出生入死时家大业大的吉尔·德·莱斯尚且能合理开支,外祖父逝世后其名下家财更是翻了数倍,之后不久其财务状况却一落千丈。拉特雷穆瓦耶的失势架空了吉尔·德·莱斯的法兰西元帅。按常理吉尔·德·莱斯绝不可能倾家荡产,谁料难以满足必需开支的法国元帅开始了肆意的挥霍与炫耀!冲锋上阵远不及维持一个空壳元帅的头衔沉重,风光不再之时只能虚张声势。

不少档案涉及吉尔·德·莱斯的挥霍行径,但缺乏具体细节阐述其破产缘由及程度。我们只知大概不知其中原委。

吉尔·德·莱斯挥霍无度绝对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否则不至于走投无路。但他的挥霍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挥霍,而是源于原始人性的极端游戏心理。举手投足间各种返古特征的吉尔·德·莱斯除战争外,最推崇的便是贴合自己个性的挥霍游戏。于是无缘沙场的暴力分子作为补偿选择了挥金如土的极端游戏。如果不是悲剧收场,这挥金如土的极端游戏也确实令人目眩神迷。

百无一用的吉尔·德·莱斯选择了唯一的出路:享乐,纵情享乐。深陷封建世界还能作甚?

封建特权唯一的意义就是不事劳作游戏人生。唯有战争彰显其特权价值。所以如果仅仅只是无益地挥金如土,又如何企及沙场厮杀之狂热?于是挥金如土的吉尔·德·莱斯俨然成了贵族的笑话。肆意挥霍成风的时代行将远去。曾经城与城的确为挥霍攀比而兵戎相见、筑高墙营垒。但在深陷深刻变革的十五世纪,面对现实远比维持表面风光重要。

吉尔·德·莱斯一人继续原始的行事作风,恐怕也只有十二世纪的贵族才能理解其行径。十二世纪某次御前会议在利穆赞举行,期间竟有骑士往耕地撒钱;另一位骑士也不相上下,烧蜡烛做饭;还有一位骑士“招摇”地扬言要火烧所有良驹。今天我们自然知道“招摇”意味着什么,“招摇”一词完美解释了吉尔·德·莱斯老爷不可理喻的挥霍。

当今社会讲求积累财富,财富在于日积月累,但当时不同,当时崇尚铺张与浪费、散财与败财。积攒财富等同于劳作;相反,印第安部落互换礼物、分钱败财之行就有了游戏的意味。积攒的财富只是附属品,而在铺张、败财之人看来铺张与败财因为不带任何目的性所以具有无上价值:纯粹为浪费而浪费,为散财之目眩神迷。因为挥金如土、散财送钱,所以必须活在当下,于是活着并不期待未来而要及时行乐。但活在当下意味着即便一掷千金目眩神迷、风光无限也只是短暂一瞬,终归是一无所有。

耕地之上洋洋洒洒的纸钞、厨房里燃尽的蜡烛以及火焰中嘶鸣的良驹,仅仅只为及时行乐。

无缘战场的吉尔·德·莱斯疯狂挥霍,也只为及时行乐。

也终是一无所有。

1434年春,西雷事件后尚未彻底放弃的吉尔·德·莱斯仍与拉特雷穆瓦耶保持联系。失势后不得出入宫廷的拉特雷穆瓦耶(原先的宠臣)企图从小的争端入手:其友波旁公爵与勃艮第公爵持久的对峙给了他机会。他有意支援波旁解救地处勃艮第境内遭勃艮第军围困的波旁城市格朗西。拉特雷穆瓦耶看好查理七世的态度,于是建议吉尔·德·莱斯举兵解救格朗西,当时吉尔·德·莱斯应该热心地答应了。

后续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进展不顺,似乎有人从中作梗……

查理七世的确正式委派吉尔·德·莱斯解放格朗西,但格朗西落入勃艮第军之手的当下,吉尔·德·莱斯人在普瓦捷……实际上他已从布列塔尼撤军并将军队暂交兄弟热内。

无用武之地的法兰西元帅尚未完全放弃。

他转战奥尔良打算纵享纸醉金迷的生活,但因为拉特雷穆瓦耶的再三邀约,吉尔·德·莱斯最终跟随拉特雷穆瓦耶前往波旁。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援助波旁公爵(虽然徒劳)。

执迷不悟的两人企图第二年初行刺卢森堡公爵。因为1435年2月波旁公爵与法兰西国王协定纳韦尔停战后,卢森堡仍与法兰西交火不断。

但两人缺钱,其次两人分歧不断:尤其针对吉尔·德·莱斯纸醉金迷的生活理念。

所以吉尔·德·莱斯总是举棋不定。极端混乱、无措之下吉尔·德·莱斯选择不再听任拉特雷穆瓦耶摆布(即便对方再三煽动),因为他已经明显预感到与拉特雷穆瓦耶为伍毫无意义也无任何名利可图,于是断然放手,从此过上了罗马红衣主教般脂粉气的奢华生活。

唱经班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自封普瓦捷圣希莱尔天主堂议事司铎(历来仅阿基坦诸位公爵担任此职)的吉尔·德·莱斯。集宗教、战斗元素为一身的吉尔·德·莱斯华丽登场,出行皆有僧团相伴,俨然“主教阵仗”。僧团设于马什库勒营垒内的圣婴堂,下设议事司铎多名、主教一名(名义上的主教)、唱经班(近似于大天主堂唱经班,下设领唱一名,歌者多名)。僧团五十余人皆锦衣圣装加身,每人良驹一匹。僧团外另设军团:两百号骑兵垫后,武装先遣队及号手开路。除此外另有术士、炼金术师、军械师、画师以及沿途抬管风琴之人……罪孽深重的孤独之人不免迷恋前呼后拥的王者阵仗。奥尔良当地档案(已做公证)记载,吉尔·德·莱斯居留奥尔良一年多的时间内整个僧团、军团如影随形。早前吉尔·德·莱斯一行浩浩荡荡抵达普瓦捷,繁奢的车马仪仗便已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也因而载入了史册。吉尔·德·莱斯让两位迷人歌者近身伺候,之后更将两人带入犯罪的深渊:一人为瓦纳的安德烈·比谢,此人至少为吉尔·德·莱斯送上两名幼童;另一人为拉罗什的罗西尼奥尔,此人曾受吉尔·德·莱斯赏赐得到马什库勒的一块土地,也曾参与转移尚多塞塔底的幼童尸骸(见第163—164页)。吉尔·德·莱斯甚至于圣希莱尔天主堂为两人专设圣职。很显然,吉尔·德·莱斯喜欢华丽的“表演”,华丽的表演有种犯罪的快感。夜夜笙歌中天使般的嗓音以及堕落的美男子都令他疯狂。

普瓦捷之后一年多吉尔·德·莱斯恣情奥尔良,这位空壳元帅(按例可撤销他的元帅头衔,最终还是做了宽大处理)极尽能事徜徉无间地狱,毫无收入来源却坐吃山空,漫天花费八万埃居。1437年,安格朗德及尚多塞两处最重要的房产——长期以来为布列塔尼公爵约翰五世所觊觎——仅以十万埃居的低价抛售。此后捉襟见肘的吉尔·德·莱斯唯有暂时退居布列塔尼领地。

吉尔·德·莱斯选择定居莱斯地区的马什库勒城堡。

吉尔·德·莱斯并未漫天撒钱,也从未活烧良驹或者烧蜡做饭,但他挥金如土的做派同样充斥着浮夸、招摇、无理的游戏感,与十二世纪利穆森撒钱烧马烧蜡的闹剧并无二致……

此时,受让·德·克拉翁所托辅佐吉尔·德·莱斯的领主吉约姆·德·拉朱梅里哀弃吉尔·德·莱斯而去。

过去无论大小战役皆有拉朱梅里哀在侧出谋划策,1434年年底军团随吉尔·德·莱斯抵达奥尔良之际拉朱梅里哀也仍在其中。

奥尔良期间的挥霍无度无疑燃尽了吉尔·德·莱斯再战沙场的可能,此后仅死路一条。他也万万做不到像十二世纪利穆森贵族那样规规矩矩了却余生,于是各种胡作非为断送了自己的一生。1429年奥尔良光荣一役,六年后仍是奥尔良,吉尔·德·莱斯却亲自拉开了悲剧的序幕。

当初选择奥尔良正因为执迷于往日光辉,居留此地一年多后却清楚地意识到时光一去不复返。

唯有纸醉金迷的生活能够维持吉尔·德·莱斯的幻想:幻想自己仍是那意气风发、与贞德出生入死、所向披靡、扭转时局为国争光的法兰西元帅。奥尔良解围战对吉尔·德·莱斯而言意义非凡,当初他自然无法理解贞德解救奥尔良背后的良苦用心,作为一个封建领主他怎么可能关心人民命运?“人民”一词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他只关心自己。但紧要关头他虽不理解何为“情怀”但也能为之拼杀……1435年5月8日又逢一年一度奥尔良解放日,吉尔·德·莱斯希望奥尔良人民在爱戴救城英雄贞德的同时也记得自己的功劳。4年前救城英雄贞德虽不幸惨死于火刑,但同样拼死拼活解救奥尔良的二号人物吉尔·德·莱斯仍然在世,他要再造群情狂热之势,而且这一次他要独享群民之爱戴,于是一时间奥尔良解围战以及图列尔战役成了吉尔·德·莱斯一个人的辉煌。

奥尔良解放日庆祝活动持续多日。为了麻痹自己吉尔挥金如土花钱成瘾。自英军撤离奥尔良后,所谓的解放日庆祝活动便是庞大的游行队伍一路演绎1429年战事相关的“秘闻轶事”,借此活跃气氛。1435年游行队伍抵达桥街时正上演强夺图列尔及卢瓦尔河桥头堡一幕。就我们所掌握的当地财政支出看,奥尔良当地政府的确出资资助了当年的庆典活动,但金额极小。吉尔·德·莱斯三天两头花大价钱演绎秘闻轶事也“演出”了自己的毁灭之路。一件衣服只穿一次的吉尔·德·莱斯不断添置各式华丽新衣,设葡萄美酒佳酿佳肴款待看客。1435年及1439年两次演绎图列尔战役时所用的同套军旗及旌麾同样由吉尔·德·莱斯出资。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年八万埃居的巨额开销大多属于节日支出。

回到布列塔尼后吉尔·德·莱斯囊空如洗。

各家族成员收到王室禁止吉尔·德·莱斯治产的王令后无不怒火中烧,此时的吉尔·德·莱斯可谓人财两空。禁止吉尔·德·莱斯治产的王令已经下达至昂热、图尔、奥尔良、尚多塞及普左日。纸醉金迷惯了的吉尔·德·莱斯唯有变卖家产才能为继,当时却无人(至少王室)敢冒大不韪与之交易。

或许当时吉尔·德·莱斯尚未彻底潦倒。但抛开其个人道德风化问题不谈,王室这一禁令足以预示下一轮的重创:财务危机。

奥尔良期间的纸醉金迷生动地烘托出吉尔·德·莱斯强烈的个人特质。两次结缘奥尔良,却最终如壮烈的烟火!1435年再回奥尔良注定了只能以悲剧收场。风光不再、百无一是的吉尔·德·莱斯妄图借由戏剧化的方式重拾往日辉煌,却也因此断送了自己。

1435年的奥尔良,吉尔·德·莱斯极尽能事借由戏剧表演再现当年大败英军的全盛气焰。

1440年他将吸引汹涌人群共赏别样火焰——暧昧又阴森的罪恶之火!以生命献上这最后的烟火。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场大戏的确波澜壮阔。

15.走投无路放手一搏:召唤魔鬼

1435年7月2日法兰西王室下达的禁令并未全面落实:布列塔尼公爵约翰五世认为自己境内无须遵循这一禁令……但吉尔·德·莱斯的前景并不乐观,毕竟气数已尽。

应该说自1432年,吉尔·德·莱斯便是错上加错。悲剧开篇的1432年,吉尔·德·莱斯听任自己荒唐至人神共愤的境地。我之前说过,荒唐的吉尔·德·莱斯沉湎于可悲的幻觉中,怀抱着天之骄子的错觉以为无论自己是神是魔终会幸免于难。这正是他愚蠢之处。我们再看他如何盲从:竟然相信能够同时求救于完全矛盾的两端——上帝与魔鬼。愚蠢的魔怪吉尔·德·莱斯坚持以为与魔鬼交易的同时仍能守护自己的灵魂与寿命,在他看来这算不上什么问题。这位天之骄子完全没有料到,横跨幼童腹部的自己终将面对天堂无门地狱无路的绝境。将来某一天他的确大度地请穷苦百姓留下与自己共同靠近圣桌领取圣体,但仍然改变不了他自我膨胀的事实。最可怕的是即便诉讼的最后面临绞刑的判决,吉尔·德·莱斯竟依旧坚信将与帮凶、共犯普雷拉提天堂重聚……[10]

实际上,悲剧另一成因便是自负。豪奢、无理蛮横以及横征暴敛等等最本质的封建气息无不源于自负。

有个成语倒很能解释这一现象:异想天开!死路一条的吉尔·德·莱斯却一头走到黑,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何为“荒唐无度”。此人内心无比煎熬,随时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却仍游走于深渊边缘。恣意放纵、盲目自信必然走向不归路。

他日复一日地翘首以盼他终极的期待——魔鬼……一等数年。按他所说“青年时期便犯下滔天大罪”,“滔天大罪”之一便是召唤魔鬼。为了召唤魔鬼他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无法证实,但吉尔·德·莱斯第一次接触他所谓的“神力”并被迷了心窍应追溯至1426年的一次相遇。对方何人我们知之甚少,只知是位来自昂热的骑士。22岁的(倒也符合他“青年时期便犯下滔天大罪”的表述)吉尔·德·莱斯投靠安茹公爵约兰德准备大战英军,值此之际招揽了一批昂热将士。当时这位潜心钻研炼金术与召唤术的骑士因被控异端锒铛入狱。于是吉尔·德·莱斯于安茹公爵城堡内的昂热监狱与对方说上了话。这位骑士手中有本钻研奇门异术的手稿,吉尔·德·莱斯借了之后命人在一间房内当着其他人等高声诵读。我们还知道此书最终又回到了昂热骑士手中,但这悲惨之人结局如何我们一无所知。牢狱的相会以及诵读此书的经历似乎铺垫了吉尔走向魔鬼的第一步。按逻辑看,从诉讼开始的1440年往回推算,长达“14年”的犯罪生涯从昂热算起也合理。

同时吉尔也招认直至1440年自己召唤魔鬼已达“14年之久”,比较可信。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吉尔·德·莱斯的魔鬼之路始于1426年左右,源于一个囚犯与一本书。之后吉尔·德·莱斯应该接触了众多术士并按专业召唤师的指示召唤了魔鬼。

按诉讼记录,这“14年”间的召唤魔鬼之行时而发生于马什库勒与提弗日城堡,时而于南特拉苏斯宅邸。吉尔也曾在奥尔良金十字宅邸里召唤过一两次魔鬼,此为吉尔·德·莱斯召唤魔鬼的最早记录。

下文将详细介绍最初几次召唤的召唤师及召唤过程。

其中三名参与者分别为小号手迪梅尼、路易及安托南·德巴莱勒(别名隆巴尔)。此三人早期(极早)便已成为吉尔·德·莱斯仆从。吉尔·德·莱斯亲自参与了大多数召唤,无论在“马什库勒还是其他地方”召唤魔鬼,都会在“地上画一个圈之类”。无论何人想召唤魔鬼,“有心见上一面……,说几句或与之交易都必须首先在地上画一个圈”……吉尔·德·莱斯自己倒也证实从未亲眼见过魔鬼或说上话,“尽管他无所不用其极,但也没办法保证绝对见到魔鬼或说上话”。

我们手中的资料详尽记录了其中的几次召唤。其中一次除吉尔·德·莱斯外,吉尔·德·西雷也参与其中。虽不知召唤师其名,但确有其事,应该发生于早期提弗日城堡一间房内。画好圈后吉尔及西雷吓得浑身战栗。吉尔·德·莱斯“怀抱着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惊恐地走进圈内,“因为召唤师事先警告绝不能比划十字,否则所有人遭殃,但他突然想到某次圣母院内以《阿尔玛》[11]开始的祷告,召唤师立即命他出来,他一边比划十字一边跳出圈外拔腿就跑,一把甩上房门留下召唤师与西雷两人,后来他发现……西雷说吉尔·德·莱斯离开房间后召唤师似乎遭到了痛打,打斗之声轻如羽毛,而吉尔·德·莱斯……完全没有听见,他让人打开房门,一眼看见脸部及身上多处受伤的召唤师躺在门口,额头肿了大块儿的召唤师完全无法站稳,吉尔·德·莱斯生怕召唤师伤重而亡,于是为其安排了告解与临终圣事,谁知召唤师大难不死甚至痊愈了”。召唤师的骗术极为老套:弄伤自己假装遭魔鬼毒打,让人相信有魔鬼存在。吉尔至少被骗了两次。

除了吉尔·德·莱斯极端的反应(只有在最初召唤魔鬼时才会表现得如此惊恐),还有一个因素可以确定这次召唤属于早期的尝试:西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的唯一性。1435—1436年间一切有关召唤及炼金术的事宜仅西雷一人负责(同时也由他主要负责诱拐幼童,主子疲惫无力杀人之时也主要由他代劳)。

1435—1436年后,应该由厄斯塔什·布朗谢取代西雷的位置负责招揽召唤师及炼金术师(幼童主要由昂列及普瓦图负责,当然西雷仍为吉尔·德·莱斯服务)。

一开始,吉尔·德·莱斯让西雷到“高地”寻觅召唤师,但结果应该不太令人满意。西雷探访了一位女召唤师,女召唤师表示西雷的主子若继续一心扑在教会尤其马什库勒小天主堂上就休想达成目的;另一位女召唤师虽然表述不同但大意一致。另一位男召唤师人未到便溺水而亡。另一位则刚到便身亡……

后来将风流妙人普雷拉提从意大利带回法兰西的厄斯塔什·布朗谢原本在寻觅召唤师方面毫无瑕疵。不料从普瓦捷带回的召唤师竟于普左日偷走了吉尔·德·莱斯的钱。吉尔·德·莱斯坐拥妻子名下的提弗日与普左日两处城堡。但当时这位来自普瓦捷的召唤师并未于普左日城堡内召唤魔鬼,而选择了临近的树林。当天夜里,吉尔·德·莱斯、布朗谢、昂列及普瓦图都在场(西雷当时已失宠)。

这位名叫让·德拉里维埃的召唤师(本职为医生)独自进入树林。召唤师身穿白色盔甲并随身携带众多装备:一把剑及其他武器。在场之人突然听见一声巨响,似德拉里维埃与人搏斗之声。布朗谢认为当时德拉里维埃应该正出剑用力刺盔甲。德拉里维埃走出树林时一副“受惊过度恍惚”的神情,自称在林子里见到了“长着豹子样的魔鬼”。魔鬼一言不发经过他身旁,继而走开。当时吉尔·德·莱斯完全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吉尔·德·莱斯当场赏了他20里亚尔金币。然后所有人赶到普左日歌舞升平。之后德拉里维埃谎称要外出补全配备,并承诺速去速回,但实际上携带20里亚尔金币出走的德拉里维埃再无音讯。

此事应该发生于1436年左右。昂热金银匠事件事发当年。那一年吉尔时常经过昂热,为了时不时数落过去经常指责他违背家族意志的家庭教师。布朗谢证实当时招揽了一位自称精通炼金术的金银匠到吉尔下榻的银狮旅馆。吉尔·德·莱斯给了他一马克银币“做事”。但金银匠把门一关自己喝起了酒。发现金银匠正呼呼大睡的吉尔勃然大怒……撵走了醉汉,钱也跟着醉汉消失不见。

但相比其他人,醉汉应该还算老实:他从未自称召唤师,只说是炼金术师。源于化学的炼金术并非巫术或召唤术,并不在教会严厉打击范围之内,教会甚至有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久之后来了位真正的炼金术师。这位也是金银匠,也需要炼制金属进行调配。我们不知道他入住提弗日城堡的具体日期,但1439年普雷拉提初来乍到时这位炼金术师早已在宅中。从意大利赶来的普雷拉提、布朗谢当晚与他同住一屋。我们对这位炼金术师的所有认识都来自布朗谢(第380页)。这位来自巴黎的炼金术师让·帕蒂与之前那位来自昂热的炼金术师都由布朗谢引荐而来。

1439年12月让·帕蒂仍在莱斯手下做事,主子派他到摩尔塔涅劝布朗谢回提弗日。布朗谢一口拒绝并请让·帕蒂带话给吉尔·德·莱斯及普雷拉提:现在闹得已是满城风雨,不能再做作奸犯科之事。听了此话的吉尔勃然大怒,将传话的让·帕蒂打入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城堡大牢。布朗谢说“让·帕蒂在牢里待了很久”。至于他何时离开吉尔我们不得而知,但1440年9月15日吉尔被捕时他应该已经离开。因为如果当时他也在马什库勒应该与普雷拉提一起被捕,毕竟长期以来日常事务都由他与普雷拉提负责。熔炉应该也是让·帕蒂安设的,普雷拉提来了之后两人便一起监管。

至于其他炼金术师,比如意大利人安托南·德巴莱勒与普雷拉提,两人不仅是炼金术师,还是召唤师。安托南·德巴莱勒应该很早之前便已在吉尔手下做事,但很快便离开。至于制水银,让·帕蒂应该是发起人(意大利人一心扑在召唤魔鬼上)。吉尔坚信早晚有一天能与帕蒂或者普雷拉提一起(最好是三人一起)见证金属的蜕变。他一度坚信自己能造出金子。他始终相信若非1439年12月当时的王储(将来的路易十一)突然造访自己迫不得已命人拆毁了熔炉(查理五世明令禁止炼金术),自己早该造出了金子!若非如此他早已金山银山当前,坐享富贵荣华、一手遮天!

16.普雷拉提,温柔乡与祸水

1439年布朗谢从弗罗伦萨带回了弗朗索瓦·普雷拉提,实际上也毁了吉尔·德·莱斯。来自意大利的普雷拉提风流倜傥、点石成金又满腹经纶,强烈地诱惑着吉尔·德·莱斯老爷。普雷拉提的确有些真才实学,再加上江湖术士的巧舌如簧,将吉尔迷得头晕目眩。

当时只欠魔鬼相助的吉尔,如迎救世主一般迎来了浑身闪着光芒的普雷拉提,在他看来也只有普雷拉提能借毕生所学帮自己重拾挥霍殆尽的金山银山。来自同性之爱盛行之城意大利的普雷拉提蛮横而胆大妄为,知道怎么讨主子欢心。吉尔·德·莱斯这位主子本身也吸引着普雷拉提这个肆无忌惮甚至极端堕落的野心家。即便败落但家财仍旧大有可观的吉尔的确散发着迷人光芒。作为吉尔友人或者情人(并不确定)的弗朗索瓦·普雷拉提一开始便极尽能事召唤魔鬼,全然不顾魔鬼是否执意不见。普雷拉提随口一个小谎就能一扫吉尔的失望之情,有时也需要费点心力演出好戏。如同第一位召唤师,普雷拉提小心翼翼锁上房门假装魔鬼来袭痛打自己。吓坏的吉尔看着昏死过去的知己一身重伤,自己一人悉心地照料,不让任何人靠近。就算魔鬼拒不现身,他也有理由为弗朗索瓦开脱。弗朗索瓦声称自己独处时相熟的魔鬼巴隆便会现身。这位信口开河的风流少年希望自己的主子惊恐地迷信下去,当时竟无人拆穿他的谎言。诉讼时吉尔那悲壮的诀别(第302页)将两人亲密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前文已经说过)。冷血无常的两个堕落之人……(抛开两人极端的堕落)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的确很容易建立起情感的联系……一个谎话连篇,一个愿打愿挨,两个人就这样纠缠在一起……此时我们不禁想到那一幕:一直以来擅长自编自导自演的弗朗索瓦·普雷拉提烦不胜烦突然一脚踢向身后正为亡夫哀泣的女房东(第196页)。被一脚踢翻的女房东跌下梯子,幸亏其年迈的乳母抓住了她的裙摆……普雷拉提的确与吉尔·德·莱斯一样残酷无情,所以面对各位法官,踩在人世门槛边缘的恶魔吉尔·德·莱斯仍然不忘向故弄玄虚的情感骗子说一声再见。

之后(第177—205页)我会完整地展示昂列、普瓦图以及布朗谢的证言——自然也包括普雷拉提的证言——帮助我们了解后来也就是1439年春至1440年9月吉尔被捕前这段时间召唤魔鬼的详情。证言之详尽有助于我们全面了解当时的召唤仪式……此刻我迫不及待要描述提弗日城堡内日复一日地狱之惊悚。普雷拉提发现主子不仅迷信得走火入魔而且杀人成瘾,所以他必须让内心煎熬并且总认为受害幼童阴魂不散的吉尔迷迷糊糊地继续空等着救世魔鬼。欣欣然盼着魔鬼撒下金山银山的吉尔最终……迎来的只是噩梦连连(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在他梦中晃来晃去)以及终极的死亡威胁,但一到白昼他又天真地忘得一干二净。

首先,普雷拉提让他主子再也不要参与召唤。他以“魔鬼不满”为由解释魔鬼为何迟迟不现身。(处心积虑的)普雷拉提独处一室时魔鬼不就现了身?1439年4月至12月,普雷拉提让双手沾满鲜血、钻牛角尖的吉尔始终处于心醉神迷的茫然状态。但情势有变。七八月左右久居布尔日的吉尔让普雷拉提常与自己联系并送来魔鬼巴隆(也就是普雷拉提相熟的魔鬼)的礼物——“黑色的板岩屑”。所以那期间普雷拉提必须与主子频繁书信往来。一开始,吉尔将黑屑装在一个银盒子里挂在脖子上。但几日后连他自己也觉得毫无用处……吉尔从布尔日到布尔讷夫准备拜见布列塔尼公爵约翰五世,于是让普雷拉提参加当地举行的召唤仪式,请求魔鬼巴隆助他讨公爵欢心。又是徒劳一场。失望又颓丧的吉尔旋即再次屈服于体内嗜血的渴望:当天一个名叫贝尔纳·勒加缪的十五岁少年死于其手。犯罪自然无法平复内心深重的恐惧与悔恨。仍在布尔讷夫时吉尔·德·莱斯便动了改邪归正的念头,打算一路朝圣到耶路撒冷的圣墓哭诉。看着自己一蹶不振的主子,或许普雷拉提隐隐预感到危机在逼近,暗地里盘算着绝不能让其逃出自己的掌控,于是声称勃然大怒的魔鬼要求吉尔献祭!这就是普雷拉提为吉尔·德·莱斯谋划的出路: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必须为魔鬼献祭。乍一听,吉尔顿时深陷焦虑。提出这一建议之前普雷拉提早已料到迷信的吉尔·德·莱斯绝对会大惊失色、浑身战栗,但他非常笃定:即便死到临头,吉尔·德·莱斯也绝不会放弃救赎的希望。吉尔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抵触情绪:将一个不幸的无辜幼童献祭给“卑鄙的魔鬼”实在罪不可恕。但既然已经无路可退,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生命乃至所剩无几的财富,就算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何况区区幼童。于是一天夜里,吉尔·德·莱斯怀抱着一个孩子的一只断掌及心脏(或许还有一只眼睛),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魔鬼!当天夜里,意大利人普雷拉提献上了可怕的祭品,魔鬼却仍旧不见踪影……

不难想象吉尔·德·莱斯当时及之后的反应。浑身溅满鲜血的吉尔绝对火冒三丈。那么意大利人普雷拉提从此以后还能不能随心所欲地掌控失了魂一般的吉尔·德·莱斯的意志?吉尔吓坏了,在他看来,似乎再无别的出路,眼前只剩暴怒与暴力……早前布朗谢便请让·帕蒂带话:现在闹得已是满城风雨,不能再做作奸犯科之事。传话的金银匠让·帕蒂却惨遭牢狱之灾(一旦被打入大牢,若想活命只能尽早越狱)……

当时的王储也就是未来的路易十一突然造访,对吉尔·德·莱斯而言无异于致命的一击。王储受查理七世之命到普瓦图平息当地连年不息的纷争及动乱。赶在王储抵达提弗日前莱斯似乎已及时拆毁了自己的炼金炉。因为早在查理五世时便明令禁止炼金术。1439年,自毁炼金炉的潦倒元帅吉尔·德·莱斯并非王储此行的头号目标,逮捕战时当地“烧伤抢掠”、“劳民伤财”的将领才是重中之重。当然,长久以来吉尔·德·莱斯麾下将领吸食民脂民膏也是不争的事实……王储一行,的确来者不善。忌惮于王室之威一举捣毁了自己炼金炉的吉尔再次痛挥屠刀。常年潜心作法炼制黄金的吉尔本以为可借此渡劫,不想转头即成空……他原以为潜心炼金术绝对能实现自己所想,魔鬼也绝对会施手相助,满足一个狂热信徒的小小要求!不料魔鬼竟一再缺席!普雷拉提那套玄幻的大话也只能让吉尔暂缓几月。风平浪静往往预告着暴风雨的来临,急冲猛进也只能助推彻底的堕落。

1440年初,大戏就要开演。法兰西元帅的钱袋及名望都见了底。一个名利双失的吉尔·德·莱斯,甚至也听到了魔鬼无声的嘲笑。若非晕头转向落入普雷拉提的温柔乡,吉尔·德·莱斯早该打发了这个大言不惭的谎话精,也不至于一事无成。糟就糟在一蹶不振的吉尔无法忍受孤独。普雷拉提的陪伴因而显得格外珍贵。意大利人普雷拉提能够凭借自己流利的拉丁语与巧舌如簧和吉尔·德·莱斯自如交流。吉尔身边一众法国仆从恰巧又都呆板无趣:西雷只管残忍杀戮,布里克维尔庸俗、贪图权势,稍微年轻一点的昂列与普瓦图或许还有点魅力(此二人后来的证言倒也生动)……何况我们都清楚,能当上吉尔情人,普瓦图的相貌绝不在话下。但这几个小伙太过粗俗,所以也能想象,或许吉尔身边也只有投怀送抱的普雷拉提能满足其文化品位。夜夜笙歌后困乏的吉尔免不了要与俊美的普雷拉提彻夜长谈。无法召唤魔鬼现身救吉尔于水火的普雷拉提至少还能逗他一乐,在他饮血止渴的噩梦人生中点亮一抹绚丽的色彩,排遣其忧愁。

最后的希望一一破灭,阴森的法兰西元帅宛如行尸走肉。极端纵欲后再也无法适应寻常生活的吉尔只能蹚上色欲的苦海。

萎靡不振后终于激愤的吉尔犯了糊涂。早前吉尔·德·莱斯已将仅剩的房产之一——莱斯地区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城堡转让于布列塔尼财务官若弗鲁瓦·勒费龙,后来得知表亲维埃耶维尔老爷属意此地便有心毁约,不料若弗鲁瓦·勒费龙并不配合。为何在这一问题上吉尔·德·莱斯如此执迷不悟,很难解释,但有一点很肯定,吉尔无法接受财务官的拒绝。在完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他决定武力夺回转让的城堡。当时的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并无吉尔驻军,而布列塔尼财务官已安排自己兄弟——享有豁免权的教士让·勒费龙——负责城堡事宜。

吉尔·德·莱斯冲撞的并不只是约翰五世的财务官,财务官或许仅是出面交易之人,而背后真正的买家或许正是布列塔尼公爵本人。但无论如何,执迷不悟的癫狂吉尔最终手持武器、怒吼一声闯进了让·勒费龙正听圣弥撒的小镇天主堂。

面对“就地正法”的威胁,教士让·勒费龙无奈为狂徒打开了城堡大门,旋即沦为阶下囚。

吉尔·德·莱斯的肆意妄为严重侵犯布列塔尼公爵及南特主教之权威,两人同时做出反应,开始了对吉尔·德·莱斯的打击。

吉尔当然也反击,动用各方势力打算杀出一条活路,遂将财务官若弗鲁瓦的教士兄弟让·勒费龙从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转移至布列塔尼管辖外的提弗日。

当然吉尔·德·莱斯也尽量争取以谈判的方式解决纷争。但4个月之后……一方面约翰五世表现出和谈的意愿,另一方面又在得知自己兄弟、查理七世的陆军统帅攻下法兰西提弗日并解救了人质让·勒费龙后,于9月15日调遣人马于马什库勒逮捕了吉尔·德·莱斯并押解至南特监狱。同时被捕的包括普雷拉提、厄斯塔什·布朗谢、昂列以及普瓦图。

针对连环弑童案的调查也已在认真进行。7月30日,南特主教、约翰五世的掌玺大臣及左膀右臂让·马勒斯特鲁瓦下令彻查此案。

长久以来听任封建领主连续残杀穷苦幼童、不闻不问的司法,于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丑闻后终于正式启动。

17.一死谢幕

历来死刑为大众焦虑、消遣的盛宴。中世纪的酷刑无不“壮观”。当时执行死刑的场面俨然一出悲剧,既是人生惊心动魄一刻,又是意味深远的一刻。穷兵黩武、屠杀、封建领主或教会的招摇过市以及酷刑,同天主堂及城堡一样无非再普遍不过的日常。这就是当时的道德以及生存的全部深意(应该说当时并无道德可言也无任何生存意义)。最终被判死刑的吉尔·德·莱斯在被捕的当下就已经沦为戏子:登上演出海报,演出指定戏目。

10年前围观贞德受刑的无名大众(不分年龄)裹挟着各种鼎沸之声以及冲天的狂热向吉尔·德·莱斯汹涌而来……

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最终沦为大众围观的中心,但贞德与吉尔·德·莱斯两人,一个清白无辜却为世人嘲弄,一个罪孽深重却集惊悚与煽情于一身!两人唯一的共同点——烈火焚身时激愤的群情!同样无名的大众、同样高涨的激情最终将吉尔·德·莱斯送入了熊熊烈火。说来也怪,吉尔·德·莱斯累累罪行(依照他的供述,他不仅割喉残杀幼童无数,甚至猥亵幼童)引发的惊悚感加上他泪流满面告解之情形,竟触动了大众的恻隐之心。原因何在?大概大众行为走向极端之时,有可能造成极端的恶,也有可能衍生极端的善:行刑当日一大清早如约而至的人群列队游行,祈求天主宽恕即将赴死的吉尔及其同伙,他们在为死刑犯哀鸣之时清楚地意识到:即将赴死的死刑犯即便罪大恶极也无非芸芸众生中的你、我、他。

我们不知被捕的当下吉尔作何反应。

或许一开始他自以为尚有一线生机,弥补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这招错棋。顾及其尊贵身份,诉讼过程中也多加优待:关押点为城堡高级房而非收押穷苦百姓的地牢(审讯也不同以往,并未组成10至15人的审讯团对其轮番逼问),教会法庭负责当庭辩论环节,由南特主教及宗教裁判所法官代理人主持。正因为教会庭审辩论强烈的戏剧张力,吉尔·德·莱斯一跃成为中世纪之最(俗世诉讼之影响远逊于教会诉讼,而且就我们所掌握的资料而言,教会诉讼记录也最为详尽)。

中世纪酷刑之“壮观”不胜枚举,但吉尔·德·莱斯行刑之时最具戏剧性也最动人心魄。至少可以这么说,吉尔·德·莱斯案当属诉讼史上最生动也最悲壮的一笔。

法官所面对的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恐怖制造者,一个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重刑犯。

但正如我前文所说,吉尔·德·莱斯并不狡诈,反而愚蠢到极点。看他庭审时的第一反应便一目了然:他先是破口大骂,继而崩溃,再然后便泪流满面地招认一切不可告人之罪。考虑到此案情节严重,法官事先都比较谨慎,避免在吉尔·德·莱斯首次出庭时涉及案情关键,但还有一种可能,教会法庭之所以一开始采取缓和的态度是希望被告吉尔·德·莱斯承认法庭及法官之资格然后再进一步分析案情并量刑。9月28日教会法庭首次传唤吉尔出庭,将其打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待10月8日再次传唤其出庭。10月8日庭审正式提出对吉尔·德·莱斯的指控:罪不可恕。除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一案中侵犯教会豁免权这一指控外,另有召唤魔鬼,猥亵并残杀幼童,为魔鬼献祭幼童断掌、眼睛及心脏等指控。吉尔听后勃然大怒,或许他终于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于是他大骂法官并且拒不认罪。又或许他仍在盘算着借此拖延诉讼过程,等待旁人介入。但他旋即便领教到法官之决绝,法官的态度十分明确:刻不容缓,绝不手软。13日,吉尔再次出庭,气急败坏之下辱骂诸位法官,满口“淫僧”、“亵渎圣职”,并离间教会法官与列席的俗世法庭庭长。法官始终冷眼相待并当庭开除了狂徒之教籍。

在当时看来,开除教籍乃重罚。表面上似乎吉尔·德·莱斯凌驾于法官,但他自始至终是个虔诚的教徒(抛开其召唤魔鬼的劣行及罪孽不看),所以开除教籍的决定一下让他当场崩溃。重返孤独房间后夜不能寐的吉尔噩梦连连,前所未有地胆战心惊。

眼下只有一条可怕的出路,却非常适合他这狂徒:浴火而亡!必然的灾难之火,壮丽之火,癫狂之火!烈焰光辉的一瞬,应火光而来的看客绝对会为他心醉神迷……

活在往昔光辉中始终抱持着幻想的吉尔·德·莱斯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打破了自己本就可有可无的原则,最终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此时吉尔的光辉之路只能靠罪行铺垫,但仅靠罪行仍旧无法光芒四射,除非掬着一把热泪在临死的最后一刻绝望地坦承所有的罪过,与此同时彰显自身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可怕特质!

无论如何他始终愿意追随信仰之路,并按教义行事。他要悲吟着祈求天主宽恕,祈求所有曾经被他看轻到尘埃里的人宽恕自己。他要悲吟着祈求,在临死的最后一刻祈求,在这沉重而无比光辉的一刻他的热泪滴滴是真实的血泪!

无力回天之时脆弱的吉尔想到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也无法完整地追踪或描摹他临死的心路历程。如同狂风暴雨之夜转瞬即逝耀眼的闪电……吉尔·德·莱斯事件同样难以捕捉,所以我们所面对的并非清晰的单一事实,而是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的各种可能。我们必须或者说必须试着还原事件本身,借助档案还原悲惨的事实。但千万不要忘了,已逝的吉尔·德·莱斯无论如何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能默不作声地听凭我们各说各话。所以档案记录必须细致(有时出现不雅的表述也理所当然),因为只有细致的记录才能还原罪犯行为及思想的错乱,比如他的热泪、招供及祈求。否则我们将错过闪电般难以捕捉的事实真相。所以必须细致地记录并还原事件始末,否则我们无法理解罪犯自身的混乱。因此(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必须在列举事实的基础上添加评注。为什么要加评注?单纯的事实难道能完整地还原吉尔戏剧性之死?讲述事实原委难道能抛开电闪雷鸣般难以捕捉的各种可能性?

孤立无援的吉尔在两天之内沦为行尸走肉,于1440年10月15日再次出庭:也只有死亡才能把一个人蹂躏成这副模样……他低下了头,双手掬着一把热泪祈求法官原谅他无礼的谩骂。第一次出庭他拒不认罪,不过虽然他否认了教会最看重的事实,却一口说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无耻罪行:残杀幼童!

他双膝跪地,泪流满面,“久久地长叹”,祈求法官收回成命不要开除他的教籍。法官宽恕了他也答应了他的请求,不再开除其教籍。最初招供时他遮遮掩掩也正常。或许一开始他仍在迟疑:有的事是不是该绝口不提。或许他心存侥幸:教会或许会宽恕一个连续弑童却有悔过之心的大封建领主,却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召唤魔鬼的判教之徒。或许他有这方面的考虑。

但要说他突然大变只是做做样子也不可信,毕竟最难的就是跨出第一步——招认罪行。我相信他确实彻底乱了方寸,内心挣扎也纠结。尽管看不见希望的曙光但一开始他便看到了一条出路(虽然骇人):招认无耻罪行蛊惑听众。不蛊惑无以存活?不蛊惑何以存活?那就一死“流芳百世”!听众因他累累罪行浑身战栗,但与此同时他心中的不忿与不平也完全舒展开来。惊恐之下受其蛊惑的听众在颤抖!不再遮遮掩掩的罪犯终于满足了自己的表演欲,罪犯之所以招认,往往因为或许可以借由灾难的罪行迎来灾难之火——浴火重生之火。

10月21日吉尔·德·莱斯终于开始道出关键,坦承一切不可告人的罪行,10月21日也正是教会法庭决定动用酷刑审讯之日。吉尔极有可能因为忌惮酷刑所以主动选择了招供。我以为酷刑之威胁的确有可能促使人一时冲动,却绝不构成关键动机。面对酷刑审讯的威胁,吉尔请求法官再多给他几天时间考虑。他的确拖延了几日、反复考虑,但其实事先他已经承诺会一一招认令法官满意。他争取由俗世法庭庭长(而非教会法官)主持审讯,参与审讯的包括圣布里厄主教。教会法庭推迟酷刑审讯后,吉尔暗自决定要交代耸人听闻的罪行,之后便老实招认了罪行。10月22日的庭审具有决定性意义。面对所有教会法官及满座听众,吉尔道出了罄竹难书之罪行。句句惊悚:他本人及其同伙检视一圈砍下的头颅,然后亲吻选出的最美头颅;一伙人亲眼看着将死之人狰狞的面孔哄然大笑。

唯有强烈的戏剧张力才能造成轰动效应。若非大封建领主手中掬着热泪,若非这哭泣的罪犯无比尊贵的身份,罪行又如何为他铺垫神坛?……他又如何非凡地光芒四射?因为他表现出罪犯的强大特质(如果仅仅只是一出悲剧,并不需要罪犯身上睥睨天下的气势)。罪犯让人陡然一惊的同时心头一震,让听众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心,让听众看着他泪流满面的同时自己也湿了眼眶。

吉尔之死令人痛心,因为同情。半是因为他的暴行,半是因为他高贵的血统,一个高贵的死刑犯涕泗横流,触动了每一个听者的心。

俗世法庭最后宣布死刑判决时,庭长与吉尔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言谈间不似法官与犯人的对谈,那敬重的意味倒似平日里两个平等之人的交流。或许临终一刻吉尔尊崇并认同了这位庭长,而定夺了吉尔生死的庭长仍旧忌惮吉尔所代表的大家族。但我尤以为,滥杀无辜的吉尔之无耻、卑劣加上他所表现出的尊崇、热泪盈眶、强大特质无一不让俗世法庭庭长无所适从,面对罪犯面对禽兽恶行他无法再有对立之感。

我相信罪犯也隐约觉察到此时自己的死刑判决制造了怎样的动荡。

宣布判决的当天,无论吉尔还是为他感动的法官都极为幼稚。一个死刑犯竟幼稚到请求俗世法庭庭长说服南特主教(教会诉讼负责人)答应一个“过分”的要求:由主教及教会人士安排人员送他至刑场,并为他及随后赴死的同伙祈求天主的宽恕。

俗世法庭庭长竟当即答应,南特主教也的确恩准了这一请求。

这并非吉尔第一次提出请求,而且之前的请求也已获恩准:法庭宣判对吉尔·德·莱斯执行绞刑后立即执行火刑,但吉尔·德·莱斯希望自己尸身不至“四分五裂、烧成灰烬”,而是装殓后葬于加尔默罗会天主堂。

于是吉尔之死格外“壮观”。

最后的审判于拉图诺瓦城堡进行,死刑判决一下,汹涌人潮伴随整齐的高歌与祈祷为不幸的罪人送行。直到最后一刻吉尔仍然无法掩饰自己对一众卑微平民的不屑与蔑视,汹涌的人潮却依然紧随其后一直相守并为他祈求天主。人潮越过卢瓦尔河直抵俯瞰整座城市的草地。

吉尔·德·莱斯所热爱的圣音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如光辉乍现,他终于如愿以偿在光辉灿烂中死去。绳索吊住的尸身一时间竟光芒四射……最后,“名门望族的夫人、小姐”从熊熊烈火中抬出了他的尸身。

她们为他装殓,无比庄严地护送他的棺椁至最后的归属。加尔默罗会天主堂将以庄严肃穆的祭礼抚慰他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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