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只有一个苏轼。政治的诗意没有使他的诗句走向颓废。才三个月,他又端起另一壶叫《后赤壁赋》的酒。
天凉了。苏子从雪堂出发。沿途白露为霜,风扫落叶。携带酒鱼,放舟赤壁。故垒重游,以手试水,分明寒了许多。苏子站起身来,叹曰:“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会日月之几何,而江水不可复识矣!”低下头来,葫芦杯里泼泻出响遏行云的歌: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云涌。
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
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赤壁之游乐乎?”苏子一声叹问。江水不能作答,月光不能作答,涛声不能作答。细浪一下一下拍打山崖。苏子睡了,他睡着了吗?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乐山之极则见大儒,乐水之极方知圣人。苏子是乐山又乐水的。“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烟霞俱足;会景不在远,篷窗竹屋下,风月自赊。”这似乎是说给疲倦厌世的人听的,官场黑暗混乱,做官的诗人格外疲倦,一个人道大江边或者森林边走走就会发现不少妙处。当然,若条件不具备,只要心地明净也是可以的。
诗人不适宜做官,至少不适宜做大官。苏子不想做官的思想不是赤壁引发的。他可能还记得,从《游金山寺》《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吴中田妇叹》《饮湖上初晴雨后》……无论是寺中吟,还是楼上吟,是雨中醉,还是湖上醉,仕途坎坷百姓疾苦都让他产生弃官归隐的念头。
然而,苏子乃顶尖性情中人,他的惆怅同他的豪放一样,总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上天注定了他动荡的一生:一半是梦,一半是诗;一半是朝廷命官,一般谪居仙人。在梦中作诗,在诗中做梦;在酒中快乐,在酒中忧伤。编者黄州以后,《庄子》对他影响更大。也曾有意皈依佛门,到底却未能同陶渊明那般呼山唤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章事业上的自信使他能够淡泊一切,世事的捶打反而使他坚定了报国的决心。他甚至想到塞北一展雄姿,堂堂热血男儿,他怎不想脱了长衫,丢了狼毫,驰骋疆场快马挥戈呢?1075年冬天的一次狩猎大获全胜,由此他狂笑了一回,笑出了眼泪: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袒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谴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生在号称“百年无事”的北宋中叶,历经五代王朝。自封一个“大”字解决不了宋是泥做的本质,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外交上拱手进供是他们存在的主要手段。这又让苏轼失望了。所以苏轼做不了辛弃疾,辛弃疾的词是在马背上填的,继承了他的豪放风格,却多了酣畅淋漓,不必似苏轼这般无奈和多情。辗转寻梦,他最终选择了坦然。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可以看出,其一生始欲超然物外终直面现实的坦率乐观的基调。苏子也是离不了月与酒的,赏月品酒,豪迈之情就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子的歌声戛然而止。
夜泊赤壁。皓月当空,涛声渐远。似见端着葫芦酒杯的苏子微笑着向我走来,他的词章依然灿烂,眼睛依然明亮,然而他华发早生了,步履有些蹒跚,蹒跚着像我走来。
面临江水,我注视着苏子。
面临秋月,我注视着苏子。
面临沉默不语的赤壁,我沉默地注视着苏子,不语。
便想起了三苏祠里写给苏子的一副楹联,令人永远难忘地这么说:
公本不羁才,恨当年知遇难逢,浪迹黄州、惠州、儋州、杭州,消磨许多经济;
我生频吊古,叹此日名流空望,游心诗集、文集、词集、赋集,越发无限激昂。
海天片语
带月荷锄归
一
九江是陶渊明的故乡。
因参加当地一家杂志社举办的文学笔会,去年我曾去过九江,见了沙河陶渊明纪念馆。时值深秋,正是菊的季节,菊满园遍地开得正艳。
大凡荒凉秋至,就不会有太多的人出门闲逛。踏青是春天的事,漂流最好在炎夏的河里,寒冬也有北方的冰雪可供赏玩。唯独这秋,喜欢他的不是采摘硕果的农人,就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文人。我很高兴自己能在这个时节来看陶渊明。秋天的月亮最干净,秋天的菊最茂盛,秋天的酒壶最适宜盈满离愁别绪以及低诉杨柳不在依依的羌笛。
你会寂静无声地伫立馆前。秋风拂过,你感觉到的是一种平淡冲和,更是一种肃穆伟大。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而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悠悠扬扬的歌声中,你便见到陶渊明从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田园荷锄归来了。
二
陶渊明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第一位将诗歌当作菊在田园广为栽植的诗人。他以幽居写诗出名,所以,第一个为其立传的沈约将他列入“隐逸传”,第一个注意其文学成就的钟嵘在《诗品》中称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早在《诗经》里,就可以看到田园诗朦胧的影子。但是,知道东晋陶渊明,田园诗才以葳蕤长势正式宣告成立,形成久远的诗歌流派。壮志难酬忧国忧民的诗人墨客很多,然而,肯痛快捋去官袍,拿起锄头隐身田园,专心致志耕耘月色,菊妻诗子的不多。因此,陶渊明伟大。隐逸是中国古代文人永恒的主题,正因为陶渊明隐逸长久、隐逸彻底、隐逸独特、隐得有风格,他的田园诗才格外鲜艳茂盛。后世的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都以一种无比敬仰的目光,注视着他吟诵过的月和酒壶,念叨他的名字,抚摸他的诗。
东晋末年是中国历史上内忧外患、危机四伏的黑暗时代。陶渊明以“愚生三季后”将这大地主专权、民不聊生的时代喻为夏商周末世、陶诗中,诗人多以“愁人”“千载幽人”“贫士”自称。其实,生活在浔阳柴桑的陶氏家族并非自古“贫”
“平”。陶潜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前期战功赫赫的名将,因平叛有功,官居“荆”“江”二州刺史,杜杜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王,权高位重而临宠不忒。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陶渊明颂其“直方二台,惠和千里”,言颇自豪。不过,这只是以前的陶家。到陶渊明,祖上遗留的所有功德与富贵荣华在摇摇欲坠的乱世中一去不复返了。
世事纷乱,往往酿酒文学的辉煌。魏晋是一个难得的“文学自觉时代”。少时陶渊明“游好在六经”,勤奋专研甚至到了“罕人事”的痴迷程度,崇奉孔子“大志于道”建功立业为天下所用的思想。
东晋名将的后代,与欲大济苍生猛志之士双重身份的陶渊明是积极入世的。客观现实与主观愿望的激烈矛盾注定了陶渊明早而一面做官一面后悔,一面出仕一面思归,晚而弃官归隐荷锄锄草握笔笔歌的隐逸人生。29岁到41岁的13年间,诗人五次出仕,或为“稻粮之谋”,或为“大济于苍生”,或二者兼而有之。真正的诗人往往不会做官。陶渊明走马官场,感到的是“志意多所耻”和“不堪吏职”,动辄辞职回乡。在做了数月幕僚后,他甩手出走,写了一首诗表达无官一身轻的心情。
陶渊明颂扬庄子“所乐非穷通”的思想,使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但是儒道思想的强烈冲突,使他在以身报国和闲居养志之间难以取舍,在远离官场黑暗和稻粮之谋之间徘徊不定。
最后一次出仕,世人已经四十岁了。先投刘裕,再投刘敬宣。公元405年,官居彭泽令。是年十一月,只做了八十几天七品县官的陶渊明,深深感到“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便自己摘了头顶官帽,后皆不就征辟。
如果说陶渊明出仕是带着从政和从文双重目的的,那么归田则是从政不可得的转志,并非隐居。人的一生总是在试图寻找一条通往理想的道路,而世事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原因二改变既定发展的方向,所以他就会用一种自我调节的方法来实现人生价值。“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谈载咏,爰得我娱。”从政不得,而以文学娱情,示志,诗文成了陶渊明可行的入世手段。他一生的主导思想是建功立业,即使后来转志专事从文,也是他遵照儒家用世精神的积极进取。古人云: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世。这只是相对的。何况,大隐难矣,小隐又能真隐乎?举有志之士,莫不是无论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显然都不能隐得无牵无挂,无影无踪。隐是相对的隐,心灵的真实,是绝对的真实。故而在诗文中,陶渊明始终没有忘记表达建功立业的强烈意识,即曹丕说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三
陶渊明是以一个纯粹诗人的身份走进历史经典和精神殿堂的。早在元兴三年,陶渊明就在《时运并序》中对田园生活做了构想,“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这种生活,诗人自以为黄帝和唐尧也赶不上。他羡慕的是古人的潇洒:“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彭泽归田,是下定了决心“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开荒南野寂,守拙归园田”。
他一边劳动,一边歌唱。
忧郁耕技欠佳,致使“草盛豆苗稀”。虽然有“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的心愿而欣欣然一心一意“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但是,诗人吃粗饭喝淡茶,穿葛衣麻裳的基本生活还是很难保证。诗人是饥饿的,诗人是寒冷的。然而,其志不改,所以他是快乐的。牢骚愤恨翻于戏谑之语,痛苦隐藏在快乐之中,诗不只是诉贫,更是诉志。陶渊明不是贫土,我从来都这样认为。
道狭草长,夕露沾衣。谈笑少显贵,往来有白丁,有桑麻、有书琴,有菊花。
清风明月,心无尘埃,捧起酒壶与邻居开怀畅饮笑谈奇文,岂不乐哉?
人生本无根蒂,飘若陌上尘埃,那么何不“落地为兄弟”?少了一些尔虞我诈,少了一些疯疯傻傻,少了一些跪身求荣垂眉顺水的耻辱,“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岂不乐哉?
豆苗再长,菊花再长,诗歌再长,岂不乐哉?
陶渊明承继《诗经》的农事诗,独创田园诗体,上承《三百》下起三唐,继往开来,其诗文笔势橫恣,如天马行空,流云自在,无论是咏史、咏事,还是咏怀,莫不便显示出一种充分的自信。
可以说,陶渊明结束了一个时代,又开创了一个时代。所以,陶渊明当之无愧地在《自祭文》中以绝笔的形式留下这样一段话: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没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已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
四
陶渊明既不赞成颜回之贤安贫乐道,“其庶乎,屡空”穷困一生留仁之美名,也反对精心养身,他追求更多的身名之外的“称心”。称心,故快乐。诗人可以笑傲饮酒,可以赏菊,可是,他却没有真正的人间知音,“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知音不得,壮志难酬,他的心情更加矛盾。他以诗表达自己隐居的坚贞意向。
人对社会现实和自身经历产生了感悟否定,继而就有可能上升到一种对社会的理性批判,再把理性批判化为追求的理想,用情感的世界表现出来。应该说,陶渊明的“桃源思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出来的。
《宋书·隐逸传》程陶渊明,“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在那个重门第讲身份的时代,陶渊明竟然自称无机关,无家世,无姓名……这本身就是一种桃源思想。或者说,是其桃源理想的起点。
陶渊明一生经历了三朝十帝,由仕而隐的历程注定了他万年桃源思想的形成。陶渊明少壮即心存猛志,“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志立边功,以身许国。他的呼喊与控诉,是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从心底发出的。理想之美好若陶渊明的桃源,人生只洒脱莫是诗人若陶渊明,因其理想愈美好便离现实愈远,人生欲洒脱便愈脱离现实,故而痛苦莫若陶渊明,绝望莫若陶渊明。
《桃花源诗并记》,作于安帝义熙十三年。时年诗人五十三岁。年迈的诗人将毕生追求的理想栽植进诗歌的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它是诗人理想中的乐土,是基于人民生活现实,构绘出的安康极乐蓝图:“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谐”。桃花源中与世隔绝的社会时是人的理想乌托邦,代表了老子、阮籍等先辈小国寡民、无君无臣的社会理想、因有陶渊明,所以有桃花源,自此,陶渊明这个响亮的名字就与世世代代桃花源联系在一起了。
五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近几天读到陶渊明的这首诗。出自《杂诗八首》,风格与往日度过的那些不同。陶渊明的诗以静穆为主,豪放甚而金刚怒目者不多。这是其中较为有代表性的一首。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评为“豪放得来不觉耳”。
鲁迅先生一反学者们“其诗亦如其人,淡远冲和,卓然独有千古”所以陶渊明伟大的观点。他这么说,“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是整天整夜的飘飘然。”“陶潜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便想,陶潜之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静穆之外的怒目,何不似鲁迅先生之有“俯首甘为孺子牛”怒目之外的静穆?作为鲁迅先生,他是读懂了陶潜闲适之外的慨叹,雅致之外的孤独,“采菊东篱下”之外的忧国忧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想乡里小儿”之外的雄心猛志。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明月清辉泻了一地,不觉见了陶公背剪双手,踏月独行,以一种酒的豪情,笑对穿牖清风,傲啸东轩菊丛。穿越时空,陶潜的田园诗和他孤傲芳香的菊,攀援东晋至今千年不朽的锄头,一路茂盛绰约,相伴浩荡而来。
走进故乡
一
“风清清,月皎皎,石桥苇畔何人忆吹箫。”
这是小时候读过的诗句。当小学教师的二姨夫教了我,并连同另外的唐宋诗词令我背诵。记是记住了,那意思确实多年以后才真正懂得。
离故乡日子久了,理解就更深刻。
每到秋冬季节,踏着满街落叶步出山城,不知不觉便平添了几分莫名的思念和惆怅。抬起头,透过远方岑寂的山岭,看见的是故乡温热的目光。
那是一道古色苍然的景观。
在没有月色的夜里,我却总能够透过那祖祖辈辈延留下来的村落,以及古老村落间生生不息的庄稼、孩子、洋溢的炊烟,看见一枚圆满的月亮从那棵茂密参天的老槐树上音乐似的生长出来。
于是,我固执地怀旧,固执的恋香。
还记得祖父曾在一篇回忆录的题前写过一段话:
“在他乡度日子,唯有思念与怀乡是不清贫的。然而,有这些就够了。一个人拥有对故土回忆的温暖与对亲友遥远的牵念,可以说是乐观的。至少,在此之前他很少责怪自己,或责怪生活。”
我信,我正是带着依恋的目光离开故乡,怀着感恩的心情思念故乡的。
祖籍江西给我的童年记忆并不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