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安排向梦军转业,回老家开州县任县委农村工作部的副部长,他决心在新的岗位干出新的成绩。县委分管领导对他很满意,从各方面支持他的工作,并同意让其妹妹向梦响担任农工部的临时打字员。
梦响很争气,不到半年就成了业务内行。她干得正得心应手之际,不想被举报清退退回老家。向梦军以权谋私不但断送了“副”转“正”职的希望,还挨了个党内警告的处分。梦响既为自己被清退的耻辱、命运的不公感到痛苦,更为让哥哥受到处分感到不安,她发誓从今以后断绝自己的城市梦,除了川主人民公社半坡大队,哪儿也不想,哪儿也不去,决心当一辈子忠实的原住民,她说:“几亿农民在农村能过,我就不相信在农村没有我向梦响的一条活路!”
就在梦功结婚前一周,家里分别收到梦军、梦成的祝贺来信和贺礼,表达哥姐对弟弟、弟媳结婚的热烈祝贺。梦军的信里还顺便告诉父母和家人,可能组织上要安排他复员转业,他的意向是回老家开州县,但具体安排一切听从组织的。
向安隆看信后,既遗憾又高兴,心情比较复杂。他遗憾的是,这说明梦军的职业军人生涯已经走到尽头,没有再提拔升迁的可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再在部队久待也没太大意思;高兴的是,梦军能回老家县城工作,不再需要三四年才同家人团聚一次。
向安隆马上回信,表明态度。不久后,梦军转业到开州县县委农村工作部,担任副部长。
梦军一家三口回到开州县,爱人安排在城关粮站,当售粮员。刚上小学的向未来,插班进城关小学读书。一家人被安排在县委职工住的筒子楼,有两个相邻的单间,没有单独的厕所、厨房。煮饭的蜂窝煤炉子,就放在人人都可以看到的通道走廊上,吃好吃孬大家都可以一览无余。他们多数时间在机关集体食堂搭伙,省下时间投入工作。
安顿好简单的家后,梦军一家人才回去看望父母,在家只住了一夜就回到各自的岗位。梦军在机关里熟悉了几天情况后,就急切地往区乡跑,调查研究。他有的时候是跟着贺副书记,坐着北京吉普下基层,但更多的时候是搭乘公共汽车,独行独往。半年时间,全县一百〇二个公社,梦军就跑了六十个。
向安隆和老伴原来以为梦军一家回了县城,他们能经常见到儿子和孙子。可半年时间过去了,都不见儿孙的踪影。向妈叫梦响提着一只老母鸡,代她去看望儿孙。刚进县委大门,梦响就碰到哥哥搭坐贺书记的吉普车从外面回来,两人一同下车,同她打招呼。
梦响说:“今天怎么这么巧呀,碰上贺书记。虽然你离开川主公社时说过,有事到县委来找你,但哪个有胆量,敢随便来打扰你这县大老爷哟。”
梦军马上制止梦响开玩笑。
贺书记说:“没关系,何必搞得那么严肃嘛。”回头他问梦响:“你现在在干什么?”
“还能做什么,还不是老本行,天天修地球!”梦响俏皮地回答。
贺书记若有所思,对着梦军说:“你上次不是说,希望给农工部配个打字员吗,能不能考虑她?”
“那怎么行,她是农村户口。”梦军回答。
“不能进正式编制,这是政策,但能不能搞成临时工。梦响比较聪明,当个打字员她是能够胜任的。”贺书记继续说。
梦军说:“她肯定学得会。但我怕违反政策,没敢这么想。”
“搞个临时工,应该问题不大。”贺书记说。
三人对六面,贺书记亲口许的愿,弄得梦军骑虎难下——难道县委副书记开了金口你还不办?梦军只好硬着头皮去办这事,但是提出了先决条件,一是离开半坡村时不准张扬,二是到了农工部认真学习技术、认真工作,虚心低调。
梦响下决心要以出色的工作,感谢贺书记的举荐,也为当部长的哥哥争气。来到农工部后,前半个月她白天到县委办公室文秘室,跟机关打字员学习,晚上回到农工部的打印室刻苦地练,三顿饭都在机关伙食团吃,深夜才溜到哥嫂家休息。不到一个月,梦响就背熟了字根,记住了打字机键盘上近两千个常用字的组合,得心应手地将一颗颗单体字钉调遣得服服帖帖,组成完整的句子、完整的段落、整体的文件和通知,得到大家的一致肯定和赞扬。
三个月后,梦响才第一次回家。尽管只有二三十里路,她还是头天去,第二天就回。她回家向父母汇报了自己的表现和工作情况,父母很高兴,临走时还叮嘱她要珍惜自己的工作岗位。
回到县城的当晚,梦响又做了一个梦:她被提拔为人秘科的副科长,高兴得唱起歌来。唱着唱着,把自己唱醒了,发觉原来又是一场美梦。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殷智突然来到梦响的办公室,引起了梦响的好奇和不安。心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追到这里来了。她询问殷智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办公室的,来这里有什么事?
殷智有些吞吞吐吐,显然言不达意地说:“你又不是在天涯海角,不就是在开州县县城,难道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找不到你梦响的去向?”
梦响说:“我相信你既有这点本事,又有这么厚的脸皮。殷智,你来看现在的技术,现在的打字机,比我们当红小兵时,在钢板上刻蜡纸、印小报先进多了,也快多了。这个打字机,就像鸡啄米一样快,啄一下就是一个字,不需要一笔一画地刻,而且打的蜡纸不容易坏,最多可以油印上千份。”梦响一边说一边表演给殷智看。
“打字机是好,可我觉得你成天关在小屋里打字太闷,还不如我们半坡村的环境好。”殷智说。
“殷智,你好像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样,今天你不是来为我高兴,为我鼓励,好像是专门来给我泼冷水的。”梦响有点不高兴。
殷智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说:“今天,我是受人之托,不但来给你泼冷水,而且还想接你回半坡村。”
“怎么,怎么,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工作得很好吗,又不是不称职?”梦响说。
“不是不称职,而是不符合政策!”
“那没听到我哥说呢,这应该不是真的。”
“你哥肯定要告诉你。他希望我先来陪陪你,想到我俩是好同学,害怕你突然承受不了。”
“我来当打字员是贺书记同意了的,又不是我哥就能定的呀!”
“当然是这样。这事上级纪委已调查清楚了,不然,你哥哥还会受处分。贺书记也在领导会上做了检查,还给上级写了书面检讨,说当初考虑不周到,盲目表态违反了相关政策。”
“一个临时工打字员,有这么严重?”
“如果不是临时工,问题更严重,性质就是违法乱纪、私招乱雇,非法农转非,违反国家政策。还有,擅自把亲人安排在文秘机要室工作这个重要岗位。”
“有这么严重?”
“我也说不清楚,你哥会告诉你。”
“必须清退回去吗?”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你哥叫我先来陪陪你,安慰你,我想你应该有这个思想准备。”
“你叫我回半坡村,怎么去见人嘛?”
“我觉得没问题,反正你出来时,不像你姐姐同李卫东一起到重庆那么张扬,大家还以为你到了重庆,帮你姐带娃娃去了。”
“看来,你们帮我把退路都想好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已经有十来天了,有人检举你哥,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难怪,昨天组织部长带了一个领导来,说是新来的农工部长。当时我就想,前面的部长调走后,才叫我哥主持工作,现在刚到半年就又派了一个部长来。我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哥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成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么看来,可能是我的事情影响了他的提拔,连累了他。这件事,本来就是贺书记提起的,现在把账记到我哥头上,弄得这么严重,搞得这么糟,我不走也得走,想待也待不下去。既然是这样,那我哥为什么不直接给我讲?”
“这么大的事,你哥首先要给你父母讲清楚,不然他们想不开呀!”
“贺书记现在是什么态度,他也溜了吗?”
“这事,就算贺书记信口开河送了个人情,现在出了问题,他可以自我批评两句,把屁股一拍就溜之大吉。可你哥既是主持工作的领导,又是为自己的亲妹妹谋私,怎么说得过去?现在听你说,新给农工部派了一个部长来,没有给你哥撤职或降职,还算卖了贺书记的面子。”殷智说。
梦响听了殷智的分析,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才感觉到殷智还有点智慧,请他来安慰、说服自己,是比较恰当的。梦响说:“你分析得有道理,可我想不通,这么大个县城,就容不下我这个梦响啊?难道农民就不是人,就永远是农民,就只能永远待在农村?”
“想不通有什么办法?城乡这道坎谁能冲得破,我们就摊上了这个命了。不过话得说回来,千千万万的农民都能听天由命,他们都能活出来,我们为什么就活不出来。俗话说:‘天生一人,必给一路’,我就不相信活不出人样来!”
“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同你好,今后一切都听你的,我们两个商商量量过日子,闹响半坡村。”
“那好,哥哥为了我,我也应该为哥哥着想。我不想让他为难,不想他害怕我承受不了,又不忍心他难过地向我开口,我就来个主动撤离。”梦响请殷智帮忙打扫打印室,然后写了个简单字条,连同钥匙,一齐放在梦军家的餐桌上。
她在字条上写着:“哥嫂,请原谅我不辞而别。一切我都知道了,响鼓不用重锤,为了我,你们受了很大委屈。尽管我只当了四个多月的‘短命’工人,我应该知足了。我感谢哥嫂的关照,同时请你们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我既认命,又不完全认命。我就不相信,这辈子就闹不出个名堂来。我会闹响半坡村和川主人民公社的,因为我的名字叫梦响。”
梦响对殷智的“我想同你好”这句话,没有正面回答,她也没有心思去想。殷智也在想,梦响这“响鼓”,真的不用重锤,如果逼急了,那就是乘人之危,适得其反。
自从梦成同殷勤悔婚后,向家父母就一直觉得对不起殷家。后来殷智追梦响,向家老两口觉得殷智这小伙子很不错,同女儿挺般配的。但他们吸取大女儿的教训,不敢再擅自做主。同时,他们也希望满足女儿的愿望,让她尽量往更高处走——能够进城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他们也知道,除了殷智是农民,生在农村而外,论人的长相、头脑,他各方面都不错。这次梦军专程回家,同父母商量给梦响做工作的事,大家几乎都同时想到了殷智,觉得他是最好的人选——殷智当然乐于领这件差事。
梦响回到家里已到傍晚,全家人都从生产队收工回家。向妈对梦响说:“梦响,你这次不像你姐,她是跟人私奔,那是丑事。你是想出去工作,我们不怪你,也不怪你哥哥。你哥哥想为你好,你也很争气,工作也干得不错。要怪,只怪我们的命苦、命薄,‘生就只有八斗命,走遍天下不满升’,这是我一辈子相信的,这话不假。这命,我们认了。修地球没有那么多的条件,只要有劳力,愿意勤扒苦做,饿不死!”
向妈说完,就同春香进屋煮饭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殷智说:“你辛苦了,今晚就在我们家吃晚饭!”
殷智还想安慰梦响,梦响反而自我安慰:“其实,问题早点出来是好事。这个时候舍不得县城,仅仅还是个‘短命’的临时工。如果今后真能当上正式工人被退回来,我和哥哥都更惨。这就是命啦!”
殷智接过话说:“你能这么想是好事,人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我们的人生还有几十年,只要我们愿努力,愿挣扎,相信‘东方不亮西方亮,除了南方还有北方’,就不信活不出个人样。以我俩的聪明和智慧,没有闹不响的!”
快下班的时候,向梦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部办公室主任将梦响辞职的事向他做了汇报。梦军顿时感到一种释然,没想到比较难办的事就这么快得到解决,这梦响小妹的确是一面不用重锤的“响鼓”,是一个有志气、有骨气的好妹子。下班回到家,他看到了梦响的留言,更是放下了心结,相信梦想不会出问题。
顺利地清退了梦响,组织上鉴于问题的性质和影响程度,只给了向梦军党内警告的处分。但是,思想批评教育相当严厉:身为单位主持工作的领导,公私不分,以权为亲属谋私,尽管这次是安排的临时工,但其趋势是寻找机会农转非,然后非转工,安排正式工作,违反国家政策,丧失了政策原则,忘记了部队的多年培养,辜负了开州县县委的期望,让组织不敢放心重用,也在干部群众中失去了应有的信任,希望他深刻吸取教训,改过自新,从头做起,全心全意为党工作。只要认真工作,组织上是会既往不咎的。最后,还不忘鼓励梦军几句:好在你现在不到四十岁,完全可以振作起来。
向梦军并没有因“煮熟的鸭子飞了”、快到手的正部长一职没了而懊恼,而是为辜负了部队多年的培养丧失了政策原则,感到深深的自责。不当正部长还少分责任,但半年内没白没黑地干,全然一笔勾销,让梦军一下弄得灰头土脑。对于将来能不能重整旗鼓,他并没有考虑。但对于小妹梦响的处境和今后的发展,他感到寝食难安:退回去,梦响承受得了吗?她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过去,一家人都在农村,祖祖辈辈就这样过,也就算了。到后来,一家人有的出来当了城里人,甚至当了干部,生活完全不一样,让她有了一种直接的参照对比,所以总想跳出“农门”。她想找个部队干部作为“跳板”,没能如愿,而今又到城里借居了半年,更是有一种边缘人的深切的感受。虽然中国有几亿农民都生活在农村,乐安天命,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还有另一种生活,而她已经走到了门槛边,心中的落差可想而知。
梦响不像姐姐梦成那么执着,一条道路非要走到底,认死理,哪怕碰得头破血流,而是碰了钉子马上知道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殷智爱引用的两句民间谚语:“天生一个人,必给一条路”,“东方不亮西方亮,除了南方还有北方”,始终在梦响的耳边回响。她突然觉得,殷智是言语不多道理深,除了是个农民,其他什么都可以。但她回头一想,自己还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哪有农民嫌弃农民、老鸦嫌猪黑的道理?农民配农民,才叫门当户对。如果殷智不是农民,还用得着来追我这个梦响吗?强行攀高枝,说不定找个陈世美,我梦响还会成个可怜的秦香莲呢!
回头是岸的梦响,不再觉得农村就是一片无边的苦海,也不觉得农民殷智这不好、那不好。她主动靠近殷智,渐渐越走越近,才发现他是一个有担当的帅哥。
殷智追了梦响四五年,终于如愿以偿。父亲殷世富更有说不出的高兴:你梦成私奔悔婚,让我们殷家特别没有面子,而今我殷家的儿子,仍然娶到向家姑娘当媳妇,为我争了一口气,说明我“殷实富”仍然是在当地踩着地皮就发响的人。他慷慨地拿出一百元钱给梦响,作为老人公老人婆的赏钱。他还表示,为了捞回丢失的面子,要把殷智和梦响的婚礼,办得比殷勤、殷实的还好,一定要超过向家梦功结婚的热闹排场。
殷智、梦响顺理成章地进入了谈婚论嫁的程序,梦响只提出了唯一条件:暂时不生孩子。这一条,让两家老人急了,尤其是梦响的妈妈不同意,“而今都是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再不生今后还生得出来吗?”殷智倒是点头同意——并非殷智特别开通,而是他刚刚从报纸上得知新政策。他告诉梦响:“国家刚刚发下通知,号召党员和团员要实行计划生育,生孩子不但要有计划,经过批准,而且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
梦响马上回答:“我拥护,坚决拥护,少生孩子少花精力,我们可以多办其他事情。”
这个政策得到了梦响的拥护,可引起了婆婆的埋怨,“就是你俩拖、拖、拖,现在拖得好,只准生一个。不说都生四个五个,至少应该生两个,才够本啦。”
殷世富提出,“赶快去把结婚证办了,包产到户到处都在搞,谁也挡不住,我们这里也只是早晚的事。办了结婚证后,梦响的责任地,理所当然都要划到我们殷家来。”——殷世富真不愧是个精打细算的“殷实富”。
得知梦响快结婚了,哥哥梦军和姐姐梦成,又分别写了祝贺信和送了贺礼,都不约而同地寄了两百元钱。他们担心梦功和春香怄气,还特地做解释,说一是因为现在的条件稍好了点,二是因为这是最小的妹妹成家,理应送重礼。
梦响拿到哥姐的礼金,加上公公给的钱,高兴得很。她说,现在我什么也不买,准备将来做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