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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镜中

李路平

门外川流不息,老林却出神地看着镜子。

这个地方是一爿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建筑,几纵几横,临街的石门上镌刻的店名,近百年过去,一笔一画依然清晰如昨,很有民国的味道,只是低头看打开的店门,却已然对不上号了。比如门头上明明写着“××书局”,现在热闹的店面卖的却是餐饮;又比如门头上写的是“××银行”,这么大一个地方,如今很有可能是卖服装或卖旅游纪念品的。不知道从哪个时候起,人们热衷往古旧的地方跑,这里就慢慢变成了旅游区,慢得连老林都没有察觉到。

小林不知道在哪里,这些日子父子俩一直在闹情绪。老林专注地看着前面的镜子,偶尔微笑,然后嗫嚅些什么,几乎没有声音,总是听不清,他有时还会辅以手势,似乎就怕镜中的什么听不清楚或领会不了。路过的人偶尔会朝着店里张望一下,店面不大,很快就会过去,但凑巧看见老林这番模样,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他们也会讶异不已,思忖着这个店主是不是因为生意惨淡,已经变疯犯傻了。

镜子其实就是梳妆台上的镜子,一看就比较古朴,暗红色材质的镜框雕琢了很多花朵纹路,与梳妆台巧妙地连成一体,看着喜庆祥瑞,大概是由于时常擦拭的缘故,镜面干净明亮,反射着门口散射进来的光线,精心雕饰的框面就像刚刚上了清漆,有一种水润的色泽。老林的头发已经灰白,脸型瘦长,都是灰暗的褶皱,高鼻梁,嘴唇紧闭,胡须稀疏,眼睛四下察看时显得倦怠无神,才五十出头就像个老头子,但只要一坐到镜前,他的眼睛就变得熠熠有神了。

其实堆靠在梳妆台边上的,都是各式大小形状镜子,也有一些透明的玻璃。靠墙的地方堆积着各式木料铝材,有的已经做成了模型,比如镜框的一个角架,或者一个精致的台面,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有些是从工厂送来的铝材和压制加工过的木料,明显是机械印制的花纹;有的还上了漆;有些木料形状和花色比较罕见,是老林按照记忆里的图纸雕刻出来的,不过似乎没有多少人青睐,料子上已经铺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老林的这个店面是做镜子的,原本没有店招,以前方圆几里地,都知道定制镜子找老林家,不会认错门。可是改革开放后,需要定制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市面上卖的镜子式样眼花缭乱,五花八门,看都看不过来,老林家渐渐门庭冷落。迫于生计,老林近些年开始承接玻璃加工,并渐渐成了主业,他就用毛笔在白板上写了“玻璃加工”四个大字,附带写上“定制镜子”几个小字,算是没有丢掉祖业,早上开门就把板子靠在街面的石柱上。

当初老林的祖父辈家境殷实,盘下了这个店。当地的风俗尚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装饰华丽的梳妆台,或是几面赏心悦目的镜子,生意一度红火,雇了几个工,帮着打下手和送货。祖父和父亲都是心灵手巧的匠人,手里拿着各式刀斧,能把一块普通的木料雕琢出形态逼真的草木鸟兽,把这种手艺和光可鉴人的镜子结合在一起,更加如梦如幻,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大家都以有一面林家制作的镜子为荣。老林一出生便耳濡目染,从小也跟着大人学这门手艺,心底对其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热爱,手里力度的拿捏比一般人就好,仿若万事万物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将手里的料子随物赋形,做得真假难辨。他几岁做出来的东西,让大人稍稍加工,很快就会被进店的人买走,这种激励让他更深地沉迷进去。

这种境况在他二十多岁时有了一个转变。喜爱拿捏道具的他,似乎所有的天资都被赋予这一件事情了,到了读书的年纪,他带着大名林长水踏进学堂,可学业并不像大人们期望的那样也是优异拔萃,反而可以用不堪来形容。他根本就学不进去,上课时总是痴痴地看着一件东西,目光定定的,好像神游世外。老师批评他,他就开始逃课,直到被大人逮住,好不容易让他读完初中,可以识字写信和算数,就不再强迫他了。从此他便整天待在工房里,琢磨这块木料,打量那块镜面,凑近又拿远,要不就放下,在院落中来回踱步。

这样的生活并非总是如此,时不时店里人手忙不过来,他的耳边就响起“长水、长水”的叫唤,要去外面帮这帮那。有一次他也是这样被叫了出去,母亲要他过来替人结账,他们都忙着招呼顾客了。

他坐在柜台前结完账,又起身往里走,眼角随意地一瞥,看见门沿边有个姑娘,入神地看着门口的一面镜子。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白麻的衣料,裤腿宽大,露出一截小腿,脚下是一双简单的白花布鞋,背上背着一个竹篓,沿口露出了一大片青色的叶子,看样子应该是山里人。她黑色的长发应该是走了远路的缘故,松散地拢在后面,白净的额头上沁出了一些细小的汗珠。他远望见她微斜的侧脸,阳光刚好打下来,仿佛为她优美起伏的轮廓上镀了一层几近透明的玉边。他原本急匆匆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她看,被琐事打乱稍感不平的心,此刻居然热烈地跳动起来,好像不用手用力捂住,就要从胸口跳出了。

也许这束热烈的目光已经蕴含了力气,探在她身上就有了感觉,让原本无人招呼的她,抬头与他对视,就这一下让她回过神来,双手绞在一起快速地走了过去。他跑到门口向外看,一片熙熙攘攘,早已掩去了她的行踪;他又出到门口往她走的方向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看见,便怅怅然地拖着步子,回到了后院。

然而随即他就发现,当他拿起之前放下的料子,他心里想的已不是如何将它打磨雕琢,而是门前照镜子的姑娘,这让他心烦意乱,没有心思再钻研什么。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没几天就被细心的母亲察觉到了。母亲面前没有秘密,他便将自己那天的所见,以及此后不由自主的烦恼,一股脑全部吐露出来。母亲一面安慰他,一面也暗暗寻思,在他们这里,按理男子十八岁就开始说媳妇,他都二十好几了,一直执拗地不肯服从他们的安排。原本这样的家业,媒人不知道来过多少次,母亲每次和他提起,话还没说完就被顶了回去。事情拖到现在,她也有些焦头烂额了,没想到这次他有了中意的人选,便不禁感到喜出望外。她虽然嫁过来是门当户对,但并不老派,听他的描述,知道他喜欢上的是一个山里女孩,她并未阻拦,因听了他的话,她也不知不觉很想见一下这个姑娘。

老林从镜中回过神来,他把凳子稍微移了一下,看着门外,街对面连着几个店铺,从前都是卖文房四宝之类,现在全部变成了餐饮和小食铺,往来的游客走走停停,那里的人总是忙不过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里曾经热闹一时,随即就萧条了,后来又变成了旅游景点,重新热闹起来。这也就是近十来年的事,跟这个城市的开发进程相当,虽是沿海小城,如今和外界相比,还是有很长一段差距。

自从镜子的销路不好之后,他的店铺一下子暗淡了很多,尽管里面摆放的都是镜子,却没有光泽,未曾察觉就降落的灰尘,已经将所有的镜面覆盖了,除了他眼前的这一面,其他的他已经懒得去擦拭了。就是这面,他也有想过不去管它,但心底总是被一种什么东西牵扯,让他不由自主地走近来,拿起布将它细细地擦拭干净,然后独坐在它面前,默然地相看一天。

他的手艺已经被机器取代。说是取代或许也不确切,现在来到店里的人总是就急找他加工玻璃的,如今到处都在拆迁改建,住建器材长销不衰,大店做不过来,像他这样的小店就会有人找上门,要他多久做好,到时候派人来取或者包送过去。他根本就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再从事他的老本行,至多在脑海里演练一遍,实在手痒,就捡几块木料过把瘾。那些散落堆放在店里的镜子,差不多也快被儿子扔出去了。

说来也真奇怪,小林虽然是他的亲生儿子,除了不爱读书像他以外,便哪一点都不像他了,勉强读到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开始了半工半闲的日子。刚毕业那会儿,有段时间他还跟着几个和他一样没读大学的同学,一起去省会打工,没过几个月嫌工作太累、工资太低,独自辞工回了家。此后就不肯再出门,附近有什么事做,他就出去做几天,没有就在家睡觉,睡醒了就坐在店里,看着老林蹲在地上装钉窗户,有时忙不过来就搭把手。

大部分时间,他们俩同处一室,却很少说话,老林觉得自己看着他长大,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好像还没有摸透他的性格,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小林要么在房间里睡觉,要么坐着发呆或玩手机,父子俩好像从来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老林曾经给他讲过祖上的事情,最初他听起来有滋有味,可是不读书以后,老林的话一有回忆的苗头,小林就找个什么把话头岔过去,要么就干脆回到房间,把门关上。前些年,老林听街面上其他人家的子女回来,说广东那边好挣钱,有次吃饭的时候便和小林提起,他居然无动于衷,过了几天再和他说的时候,他居然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让老林一整天心里都不是滋味。

老林觉得,小林对他这么大的意见,就是因为记恨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的妈妈。其实小林对他妈妈并没有印象,虽然家里留有他小时候妈妈抱着他的照片,但他的记忆里却总是想不起她的样子,只能借助以前的照片去回想她。

他这么多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老林想,不是有首歌就是这样唱的吗:“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虽然自己一直努力让他吃饱穿暖,一直供他读书,但妈妈的温暖,自己是怎么做也给不了的。小的时候还好,骗骗他还能瞒过去,大了就不行了,知道妈妈再不会回来,他便不再问起,整个人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老林记得有一次,小林大概十五岁的样子,上课的时候跑回家里,满头灰尘,校服都被扯烂了,一言不发地从他边上走过,传来一声摔门声。那几天他都没问出个所以然,后来从他同学口中才知道,那天他们班上体育课,小林打篮球的时候投篮总是投偏,丢了一些分,有的同学就开始骂起来,说得有点难听,小林气不过,几个人开始拉扯,他们骂小林有妈生没妈教,小林就火了,和他们扭打在一起。

他真的相信了妈妈是后来生病,没有医治好才离去的吗?老林每次想到这里,平静的心就会变得慌乱起来。

那时她就像消失了一样,有大半年时间没有在门前出现过。看着他心烦意乱的样子,母亲宽慰了很多次,却不见什么成效,几乎就要劝他放弃,准备再安排其他女孩相亲的时候,她再次出现在了店门口。

母亲最先发现了她,自从他开始心灰意懒,整日无精打采之后,母亲暗自问询了一些人,都说对这样一个女子没有印象,大概是很偏远的山里人吧,他们都这样回答。她甚至在没有顾客的空当,去街头向一些附近山里来的山民打听,还是没有结果。她这样出神地看着镜子的样子,就连母亲也被吸引住了,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就是这个姑娘带走了儿子的心。她让一旁的伙计去里面叫长水,一面迎上去,问那个姑娘是否要买镜子。姑娘说她不买,这里的镜子对她来说太贵。距离第一次照见它,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儿了。这句话说得很轻,就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一样。母亲明白了什么,又问她,你长这么大,从来都没照过镜子吗?她说,你说我才知道这个就是镜子呢,我们那里的人都是照水,水静的时候更好看,水流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上次才第一次看清楚自己长什么样子。说完她的脸就红了,慢慢垂下头去。母亲看见她这个模样,不由自主地说,你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好看吗?

此时他已经站在她们边上,好像换了一个人,脸上都是惊喜和痴迷的表情。母亲反应过来后,就拉着姑娘往里走,让她进来多看看,看多久都不要紧,把她带到里面坐下来。她没有山里姑娘的拘束,更多的是自然随和。他跟过去,忽然唐突地问道,你怎么那么久没有过来这里了呢?她看了他一会儿说,那次回去不久,父亲上山打猎,枪打偏了,被猎物所伤,被一起去的人送回来时,已经陷入了昏迷,过了很久才醒过来,但已经记不起我们了,他在床上时昏时醒,熬了半年就走了。说到这里,她的眼里已经充盈了泪水,但接着说,我和母亲在家里照顾了大半年,父亲一走,母亲因为伤心也病倒了,我这次来,是带一些山里的东西出来卖,换些日用的东西回去。

母亲的眼角已经湿润了,拉着她的手安慰了几句。他不知道说什么,就木然地站在那里。这次把她送出门时,母亲要送一面镜子给她,她婉言谢绝,不肯接受,说以后宽裕了,再来这里买。母亲看着他的样子,对于他的心思已了然于心,不久就带着几样封装好的礼品,亲自带队去山里提亲,这件事,便最终确定下来。

在一起后,他发现她非常喜欢照镜子,那个样子似乎要把前半生没有照过的镜子都照完一样。他问她,你怎么那么喜欢照镜子呢?她说,我第一次在这门口照镜子时,就被这种东西吸引了,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个人,我起初不敢确定她到底是谁,不敢确定她就是自己。我的魂儿好像在照见的一瞬间,一下子就被里面的那个人吸过去了,她好像比我更像我自己,更是我自己。他一时难以理解她的话,就问,那次你为什么看见我后就跑出去了,是我这个样子,吓到你了吗?她低头一笑说,我当时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后,忽然看见你远远地看着我,就像是镜子里另一个人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忽然感到一阵惧怕,所以慌不择路地跑走了。你现在问我,我才知道,我并不是害怕你,而是害怕一种更新奇神秘的东西,它从镜子里钻出来,一下子就抓住了我。

你一下害怕一下喜欢的,把我越说越糊涂了。他说着拉过她的手看起来。她把手伸过去,紧紧和他的相握着说,就是那次我被镜子抓住了,所以现在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呀。当婆婆过来我家提亲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她的目光落在镜中,有一种未曾有过的平静。

既然你喜欢照,那我就给你做一辈子的镜子。

小林昨天晚上因为结婚的事情,和他吵了一场。老林犹记得他刚出生时候的样子,转眼就到了成家的年纪,恍然间岁月流逝,仿佛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的女朋友杨美丽,老林现在回想,很难想清楚她的样子。交了女朋友之后,小林似乎变了不少,开始有更多的话和他说了。不过这些话在他听来,并不是体己话,而总是有那么点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最开始的时候,小林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想接手这个店面的意思,说老林做了几十年,也累了,而自己到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可以挑起来了。老林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自己也确实累了,手里没力气,经常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可又想到玻璃加工和制作镜台毕竟是手艺活,他接手了,谁来做呢,光靠他平时搭把手就会了吗?当老林把这些疑问对他说时,他又变得急躁起来,责怪老林想得太多,太不相信他的能力。老林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建议再带他两年让他上手时,他就开始骂骂咧咧。老林记得他是这样说的,你就是自私,就是不想让我早点独立。

难道世间还有父亲阻止儿女独立的道理?即使有,老林也是没有听说过的,他不过是想让小林更顺利地接手他的工作,而不是随手一抛,管他能不能接得住。老林是渴望他尽快接管这里的一切,甚至接管他的生活,他不愿再逃避,也不愿再面对。老林能感觉到,自从妻子离开后,自己急剧地衰老是真实的,自己无时无刻的疲累是真实的,自己对世事越来越明显的倦怠是真实的。如今支撑着他度过每一天的,是摆放在店里的那一个梳妆台,是梳妆台上那一面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镜子,他只要坐下来面对着它,就能看见她就坐在他的对面,温柔地对着他微笑,知晓他心中每一个想法与芜杂的心绪,让他平静,让他丰足。

然而小林并没有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那次不欢而散后,两个人又变得说不上话,小林白天时常不在家,夜里也是很晚才开门回来睡觉;偶尔在家里,老林对他说的话,他也装着没听见。小林昨晚再次主动和他说话,是想让他关了这个玻璃加工店,换另一种生意做。他说,你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看看周围都在卖什么,大家都在忙着想办法挣游客口袋里的钱,就你死守着一个没人光顾的店给人划玻璃,现在玻璃都没人找你划了,因为来这里的成本太高了。你说你这样顽固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里确实变成了南方一个很知名的旅游景点,周围的地价也迅速地飙升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房租也涨了许多,这里卖的各种东西,比古城外的不知贵多少。这里的繁荣让地方上更加重视,所有的建设和规划都由他们主导,他们也劝过老林几次,说在这里开个这样的店,无疑是自寻死路。当然他们不会说得这样直接,但意思分毫不差。有好多次,老林出门办事,回来的时候走了一路,几乎误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周围都是浓郁的商业气息,不是经久不息的音响声,就是弥漫浓郁的烤肉和甜品香味,要不就是夸张绚丽的店招,即使在白天也闪烁不停。当他回到自己的店门口时,才发现这里是那么破落和灰暗,很难使人留意,即使被人留意到了,也会以为正在整改,不多时就会变成一家餐饮或服饰店。一切变化得太快了,老林想,但到底是时代发展的速度太快,还是他的脚步太慢了?镜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他真的说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但说到要换种营生时,内心分明是极其抗拒的。这些年来的惨淡经营,他未尝不是心知肚明,有那么一些时候,他的店里连续几周没有生意,他只好将食量减半,把一切用水用电都降到最低,那些勉强度过的时日,此刻仍然记忆犹新。虽说小林也会接工做活,但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在消耗与毁灭,而非积累与创造。作为一个父亲,怎么可以这样专断,不为子女着想,不肯变通呢?想到这里,他便真的感到无比愧对小林了。

她入门后,他就真的用上好的木料,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精雕细琢为她做了一个镶嵌有一面大镜子的梳妆台。他巧妙地利用木料本身的纹理和形状,将镜子包合起来,又与妆台衔接。无人坐在台前时,这些雕琢的细节就像镂空的枝蔓,仿佛时刻都要向着四周生长开来;当她端坐台前时,镜中呈现她美丽的样子,这又像是一块契合无比的镜框,每一帧,都是能在时光里久留的影像。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激情与创造的灵感,整天埋首在工房里,迷醉于创造带来的快感,以及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甜蜜。他那个时候制作的镜子,在进店的顾客看来,总会生发出一种恋爱的感觉,不知不觉就会让人感到喜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本地的女子出嫁,她们的父母都会提前到店里,要为女儿定制一个漂亮的梳妆台。有人看过他制作的镜台后,夸赞说古时候就有过把梳妆台当嫁妆的,没想到现在又开始流行了,你真是凭借一己之力,恢复了一个传统呀。说得他不好意思,但又扬扬自得起来。

他们怎么知道,他的这种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其实都是她的功劳呢。每当他这样和她说,她就会笑着回答,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都是你的功劳呢。她总是闲不下来,每天都围着他转,为他提供一切便利,每当他做出一个新的镜台,她都是第一个端坐前面的人。只要她一坐过来,他就能发现哪个地方堪称完美,哪个地方又需要改进,她就像他心里的一把标尺,无时不丈量着他创造出来的每一件艺术品。她也乐于做这个事情,只要一坐在镜前,她心里一切芜杂的思绪都变得澄澈透明,她看着镜中人的一举手一蹙眉,一侧身一低头,仿佛不是自己在引导她,而是她在引导着自己。她既在其中更清楚地认清自己,又在其中沉醉迷乱,那虚拟的影像在她眼里,有着更为鲜活真实的意味。

他的手艺日臻成熟,父母也渐渐放手,把店铺交给他们打理。他们对这个媳妇也很满意,虽然在山里长大,但进了城里,万般事务都应付自如,好像天生就具备了这种能力。她也对他们很好,朴实善良,心灵手巧,把他们照顾得尤其舒心。

只是有一点,他们越来越感到焦心,结婚几年了,她居然还没有怀孕。他们的儿女心开始加重,想着放手之后自己还有力气,可以帮着他们两个把孩子带大,可左盼右盼,都没见他们提及此事。有次母亲把他叫到房间,细声问他,他以还没打算要孩子为由,搪塞了过去。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把儿媳叫过去,问了同样的问题,她低着头,欲言又止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有让母亲知道个所以然。

他们怎么会不想早点要个孩子呢,可是尽管他们非常用心,还是未能如愿,直到他们俩为此变得寝食难安,就编了个幌子,说要去外面游玩几天。两个人来到省城大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他的问题,他的精子数量少,而且活力不足,所以每次房事怀孕的概率都特别低。回去后,他们暗中按照医生的建议调理,还是不见起效,这件事被细心的母亲发现了,她开始想方设法给他找偏方,可是试来试去,终究没有试出个结果。老两口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有一次父亲出去散步,那天刚好下过一场小雨,路面湿滑,他刚跟邻居打完招呼,就在新街口的麻石上摔了一跤,中风后半身不遂,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年,每次看着他们就转开脸,嘴角流着涎水,眼里流着泪,后来便离世了。母亲心里积攒下太多的痛苦与遗憾,对他们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不多时就追随着老伴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下子送走了两位老人,他们的痛苦可想而知,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无法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每每想到父母,他们身上的愧疚感就愈加沉重,在心里,父母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呀。他也无法继续像从前那样创造了,只要他拿起工具,雕琢制作出来的东西无形中就有了一种苦气,让人看过之后不知不觉就会悲伤起来,人们也就自觉离这家店远远的,他们需要的是让人感觉愉快和喜庆的东西。她也不敢独坐镜前,因为她总觉得镜子显现出来的不是她自己,甚至不是熟悉的“她”,而是更为诡异和可怕的影像,它们失去了坚实温暖的原形,变得模糊而扭曲,好像什么灰暗不安的东西纠缠扭结在一起,呈现出狰狞的面孔,令她不能直视。

正当他们渐渐缓和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喜悦与痛苦交织地折磨着他们俩,他们甚至不知道眼里流出的泪水,是太过喜悦,还是太过悲伤。他放下手里的事情,开始一心一意照顾她,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孩子的降临。

老林在店里走了一遍,才想起小林赌气,上午出门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小林有过几段感情经历,老林一点也不清楚。这么多年,他也带过一些女孩子回来,有的来过一次,有的几次,刚开始老林还很欢喜,后来渐渐就不闻不问了,只知道小林现在的女友来过家里两三回,只第一回叫过他一声叔叔,其他两次都是偎在小林怀里,一路穿过店堂,好像没看见他,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些日子她忽然提出要结婚,但听她的意思,这婚要能结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透露出来的条件很高,光彩礼就要十多二十万,没这些什么都免谈。她还说自己不能和他一直这样耗着,她耗不起,如果今年结不成,那他们只能分手。

老林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是怎么想的,想当年,他娶她的时候,女方几乎什么都没要,那个卧病在床的老娘说,你们能看上我闺女,是她的福气,我看这丫头对长水也是有意,我也没什么要求,就希望他们能够过得好。虽然那时他的家境不错,但在婚姻这件事上,着实没有什么花费。也许是这二十多年来,后辈人不像他们,都争着赶着往外走,见过了世面,也有了新想法,对待婚姻也是一样。但小林喜欢她,这从他看她的眼神就能估摸出来。有一次,老林一个人安静地看着镜子,小林送她走后,进来对他说,爸,你以后少照一点镜子可以吗?老林很奇怪,难道小林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照镜子吗?小林明白他的疑惑,叹了口气说,美丽看见你这样子瘆得慌。我和她解释过,可她觉得这就是个笑话,不是妈疯了就是你疯了,她还怀疑我以后会不会精神不正常呢。

还没变成一家人,小林已经连妈都不要了。老林想骂他一顿,可感觉自己没有底气,小林找个女朋友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拖到二十大几,还不是因为家里没钱。做父亲的责任重大,是自己没有为他积攒下点什么,其实看他这个样子,自己也烧心。老林拿起一块布擦了擦镜面,起身不自觉地往屋子里走去。

他一直想随大流,将这个半死不活的店子改造一番,哪怕就是做个小卖部,这人来人往的,一天下来也能卖出很多货。可每次他这么想的时候,他最初遇见她的情景就会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来,一切都那么真实,就像现在正在发生,她就在他眼前,痴痴地望着那面稍微朝向店门口的镜子。他甚至可以想见镜子里,她的容貌清秀,随意搂着的黑发丝丝毕现,上午的阳光就像一场雨,把一切都清洗得明亮干净。随着这些场景的显现,后来那些美好而短暂的日子,便如流水般在他的眼前一一流过,看着这个店里的东西,看着这个梳妆台,以前的一切就能定格下来,他就感觉到一切都没改变。

每天夜里,小林在的时候,老林都能听见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许杨美丽又和他说了什么话,下达了什么期限,老林觉得那个女孩子不怎么靠谱,至少第一眼看见她,就没有当初看见小林妈的感觉,她们两个太不一样了。但这样比较有什么意义呢,老林想,小林和他还大不一样呢,只要他喜欢就好吧。他能做的,就是多给他攒点钱,实在不行就换个好的营生,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被什么抽了一下。

白天他为这个事情忧心,都难以静下心来坐到镜前,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增加一些进项。收拾起原来的手艺明摆着已经不现实了,这些匆忙走过的身影,似乎谁也不会停下来,再为一面古拙的镜子着迷,他们更愿意掏钱去买那些更“现代”的东西,甚至连街面上的窗户,也少有人来找他做了,听说他们都去大工厂定做,虽然未必做得好,但是用机器,就是快。

怀孕之后,她又开始喜欢上坐在他为她制作的梳妆台前,以前镜子里的群魔乱舞消失不见,一副副平和的面容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时而看见的是现在的自己——因为营养跟了上来,从前俏丽的面容如今显出雍容富贵的样子;时而看见的是公公与婆婆的身影——他们的表情不再愁苦,而是笑吟吟的,一副安详满足的模样;时而又看见未来的自己——带着孩子,随同丈夫走在春天的田野里,一家人其乐融融。镜子给她的不再是从前梦幻般的吸引与迷醉,也不是无可自拔的深陷,而是如时光隧道连接着过去与未来,是一种现实与虚幻的融合,仿佛只要愿意,她就能随意穿梭其间。

因为倏然而来的希望,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的身上,放在这个未曾出世的孩子这里。家中微薄的积蓄渐渐花光之后,他又开始接受订单,首先把那些看着令人悲伤失落的镜台撤进院子,放到一个杂物间里,接着把一些新制的喜庆祥和的镜面摆放出来,令人望而却步的店面,才终于又有了客人的走动声。

她也想尽自己的力气帮一些忙,都被他挡了回去,看着他跑进跑出,汗流浃背的样子,她又心疼又幸福。每每这个寂寥的时刻,她就会坐在镜前,镜中风云早已平歇,她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个样子,这么清楚地认清自己。镜中人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就是此刻的她,她不再像从前那般虚幻与单薄,而是真切与触手可及,她伸出指尖轻抵镜面,镜中人也是同样的动作,她感触到的不是玻璃的冰凉,而是一种体肤的温润,还有一丝触电般的感觉,犹如一阵风快速地吹进身体里,又忽然抽离,带走了什么,好像又留下了什么。

开始正常营业之后,他心里也有一个秘密的想法,既想给她一个惊喜,也想给未来的孩子一个礼物。他想给他们做一面世上独一无二的镜子,让它成为一种快乐的源泉,而不只是为了实用;让它映照一切的美好,也保留一切的美好,或许还能够像花草一样,生长和释放出一种叫美好东西。他能够做出来吗?她每次看见他兴冲冲的样子,在一个房间里做着什么,就想问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一见她就停下手里的事情,赶紧把门锁好,每次都说:“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这样的幸福持续了九个多月,他的礼物也差不多完成了。这其实不是一面镜子那么简单,而是将一个不用的房间改造成了一个镜房。里面精心制作了各种镜面,然后将它们组装在一起,所有的镜子都巧妙地相互映照着,有些像放大的万花筒,但又不像。它没有万花筒那种眼花缭乱的感觉,但又确实显得乱花渐欲迷人眼,它不会让身在其中的人不知身在何处而心生恐惧,但又确实会被每一面镜子里的影像所迷醉,仿佛穿行在无数个空间,仿佛身体在空中飞翔,而不是踩在地上。他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想要快点让他们进去看一看,但又只能苦熬着剩下的时日,耐心等待孩子的降临。

那天他正在店里擦拭镜面,忽然听见后院里她的叫喊声,那种声音显然充满了疼痛与不安,他丢下手里的抹布,顾不上擦干净手就跑了进去。只见她痛苦地坐在地上,一只手摸着肚子,另一只手抓着旁边的桌腿,边上是一个歪斜的矮凳子,不远的地上有一根甩出去的鸡毛掸子,她的下身已经流出了一摊暗红的血。他一把将她抱住,用了几次力才将她从地上抱起,慌慌张张地往外走,街面上的人看见他这个样子,又看见半昏迷的她,就一起帮着送到了医院。

孩子保住了,可是她却因为产后大出血,虚弱地躺在洁净的病床上,嘴唇变得苍白,眼神也变得涣散。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坐在一旁,哽咽着说,是个男孩子,和你一样好看……她微微转过头朝向他,嘴角挤出一丝浅笑,说我不知道会是那个样子,我都在镜中看见了我们仨一起的模样,我没看见会是这个样子……

失血让她的身体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呼吸更是薄弱,她喘了一会儿,脑袋转了一下,看着虚空中的什么说,镜子,镜子……你以后如果想看我,就照镜子吧,我要回到镜子里去了……我就在那里,你看着镜子,我也在看着你,你就能……看见我……断断续续说完这些话,她面带微笑,再也没有醒来。

她离开以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照镜子,甚至是摆在店里的没有处理的原材料,他也把它们收拾得高高的,镜面朝着墙壁靠着。那个为她打造的梳妆台虽然一直放在那个地方,但镜面用一块布遮了起来。他不是不想她,而是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地在想,但又不敢看见她,他害怕自己受不了。这样的痛楚折磨了他几年之久,直到他鼓起勇气,将那块布掀开,坐到镜前。

起初除了自己,他什么也看不到,这样的影像给了他安慰,但同时又让他感到不安。他想看见她了,难道她已经不想看见他了吗?他有些慌乱地在镜前左摇右晃,似乎要找出一个隐蔽在镜面上的虚掩的门,只要找到并打开,就能看见她。但他什么门也没有找到,失望之余重新又端坐在镜前,这次,他看见她了。

她还是当初的样子,面容恬静美丽,不用敷用什么就那么白净光滑,她还是穿着以前那身素净的亚麻衣服,一直停留在那个年纪。他在镜前对着她,苦苦诉说这些年的痛楚与相思,向她倾诉自己内心的空寂与无助。多少个黑夜里,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要将眼前的漆黑看穿,却仍旧是一团浓重的黑暗。他甚至想到了死,想要与她一起在天上重逢,只是想到孩子,他就怜惜无比,不知道应该怎样教他认识这个世界……

在外人看来,老林喜欢上照镜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们看见他这副样子,都以为他接受不了现实,变得神思恍惚,孩子在地上乱爬,他也不起身抱一下。他就像丢了魂的人,整天着了魔似的盯着镜子几个小时,没人敢上前去试探一下,他们害怕万一打扰了他,他的魂回不到身体里,就会死掉。他的这个店也没人敢涉足,雪白的四壁因为年深日久,积了一层灰褐色的尘土,不再是当初那么白净,四角上结满了蛛网也无人打理。当周围的店面都一年一翻修,三年一换新地变化着,以更好地适应这愈加商业化的时代时,只有这家店像是被遗忘了,时间锈蚀了它的铁门,将原本白亮的墙壁重又松散为粉齑,被雨水和空气侵蚀的一切,染上了暗淡的色彩。

老林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丧失热情,不再对一切抱有希冀的呢?也许是当他将儿子抱在腿上,坐在镜前的那一刻起?小林就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个劲地哭闹,踢蹬着腿,使劲摇摆着两只手,想要从他的身上下来。他以为小孩子原本就是如此,不知道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就是自己,他后来又尝试了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成功。他用力抓住这个扭动的身体,试图告诉小林他的妈妈就在那里,只要用心去看就能看见,跟多年前爸爸第一次看见她一样好看。但小林的脑袋撇来撇去,双眼紧闭,脸上糊满了泪水,他只好作罢。

直到现在,小林依然不习惯照镜子。每次他想要穿过店面进到后院,都会把对着他的镜子转个方向,或者干脆放趴下,这些细节老林都看在眼里。每次看见他坐在镜前,小林似乎就有一股无名的恼怒,不是嘴里胡乱地说着什么,就是用力地触碰什么东西,制造巨大的声响,直到让老林从镜中回过神来。

老林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经营的这个镜子店,对小林一直都是折磨,他长久恼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家里无所不在的镜子。老林坐在镜前第一次怅然无比,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镜中的妻子,又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他要把店交给小林来打理了,不管他想要用它来做何种用途,他都不反对,也不再心怀疑虑,他做什么他都支持他。

只是有一点,所有的镜子和玻璃都可以处理掉,但这个梳妆台要留下,因为我不能失去你。她在镜中面含微笑,听了他说的这一切,依然如此,老林想,那你就是同意了。

这个晚上显得尤其漫长,老林一直在等着小林回来,他要把他的决定告诉他。但直到午夜过去,家里也没有丁点儿动静,老林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没等多久就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惊醒的,随之而来的是玻璃的碎裂声。他以为是做了梦,没想到这种声音就在耳边,就是从临街的店铺里发出来的。他赶紧穿鞋下床,衣服都来不及披就跑了出去。

当他进到店铺时,里面的一切已经完全不是白天的模样。摆放木料和玻璃的架子被推到了,料子散落一地,玻璃和镜子更是碎裂成一堆一堆的,有的溅射到了他的脚底,仿佛有一种划破皮肉的痛感瞬间传遍了他的身体。小林显然是喝多了酒,身形不稳,到处弥漫着酒气,他正抡起一根木条,使劲地砸着那个梳妆台,嘴里骂骂咧咧的,梳妆台早已破烂不堪,再多抡几下,就要变成一堆木板了。

老林的腿脚已经软了,他慌不迭地跑过去时,身子一点点往下降,走到梳妆台前面时,已经是跪着了。他在一堆碎玻璃和烂木头中扒拉,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收齐。小林来不及收势,一木条打在老林的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应声趴在一堆烂木头上,眼前忽然出现她去世的那个夜晚,他回到家中,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不知道多久,然后起身,提着一根木条进了那个镜房,在那里面一通乱砸,最后昏死过去……

李路平 作品散见于《诗江南》《广西文学》《诗探索》《诗刊》《扬子江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芒种》《星火》《鸭绿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延河》《广州文艺》《鹿鸣》《南方文学》《红豆》等,有小说被《散文选刊》选载。《交通旅游导报》特约插画师,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学》小说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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