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卡恩斯讨厌现代科技,朋友们都觉得他很怪。卢卡斯的妈妈有一台电脑,但是他除了用它誊写学校论文的手稿以外,都尽可能避免使用。他有个Mp3,里面的歌都是弟弟(八岁)帮他存进去的。他甚至懒得去使用DVD播放器。
他是在十五岁那年决定要当个老古董的——当时那些懂技术的男孩被称为“死宅”,女孩子对他们避之不及。但不幸的是,卢卡斯认识的大多数女孩子仍想要找一个至少能帮她们下载音乐,或者是解锁从牧羊人丛林市场地摊上买来的手机的小子。
因此卢卡斯也没有女朋友。
此事令他更加厌恶现代科技。他承认自己需要新技术,但是他不想理解技术。他的脑回路不能理解Mp3压缩格式,也不能理解3G和GPS之类的定位系统。他只想按下开关键,然后等机器完成一切工作。妈妈那辈人经历的那些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科技产品,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那么他就可以只需按开关键,而不用担心产品在六个月后过时,再在一年后报废。电视上的人整天说,未来你只要弹一个响指,门就会自动打开;走进屋里说声“开灯”,电脑就会把灯全部打开,顺便还能调好亮度。
天哪,他简直跟他外婆那辈人一个样!照这样下去,他将来还会说他也理解不了流行音乐,《流行世界》封面上的那个人究竟是男还是女?
但卢卡斯确实是十五岁,不是五十岁。
然而现在他正站在一家电子产品折扣店里,观看着比硬纸板还薄的笔记本电脑新闻发布会,正在演示的是为笔记本电脑配置的最新型第四代处理器。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那个八岁就热衷于技术的弟弟要他去。嗯,严格来说,是他妈妈要他去。卢卡斯和乔伊的爸爸相继去世了,因此当哥哥的就得承担起爸爸的责任。卢卡斯倒是很愿意扮演这个角色,因为他打心底很喜欢乔伊,但他是不会告诉弟弟的。还因为,当弟弟的也必须知道谁是老大,一旦卢卡斯暴露了弱点,那他的权威就没了。
父亲去世后,乔伊表现得很不好,在学校闹事,在街道上惹事,警察已经来找过妈妈两次了。
卢卡斯不得不将乔伊拉到一边,用八岁孩子能听懂的语言向他解释:爸爸去世不是妈妈的错,也不是乔伊的错。和大孩子们混在一起帮他们偷车,丝毫帮不了妈妈的忙。
几个月后,乔伊冷静下来了,但是却开始一直缠着卢卡斯,如果哥哥出门不带他,他就生气。就连卢卡斯去帕克维尔高中上学,也要顺路先把乔伊送到小学去。妈妈为此夸了他好久,所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卢卡斯也不想一直照顾弟弟,有些时候,他就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今天就是这种情况,但是他却和乔伊一起,和另外三十个人一起,看着新品发布会的直播。所有人都挤在这家顶多能容纳十个人的小店里,老天保佑,千万别突然起火。
一个块头很大(哪个方向看块头都很大)的女人挡在他们前头,于是卢卡斯把乔伊抱了起来,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也就是说,卢卡斯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乔伊在认真看发布会(他到底多重了?),卢卡斯则在胡乱打量着商店。
一个身穿蓝西装的瘦高个正在使用店里作为样品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这台电脑用到今天晚上估计也就该更新换代了。而那个人正在网上查东西——卢卡斯看到屏幕上不断出现各种搜索引擎(唔……讨厌的科技术语)——边查边皱眉。很显然他没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闪亮的小棍,看起来有点像马克笔。他把小棍指向屏幕。一开始,卢卡斯以为他要在电脑屏幕上写东西,然而那支小棍的末端却闪起蓝光,卢卡斯惊讶地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下载界面,并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变化着,那速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蓝西装随即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继续看着那不断变化的屏幕。他不可能读得那么快吧?
蓝西装注意到卢卡斯在看自己,于是有些害羞地冲他笑了笑。那支闪亮的笔熄灭之后,被他和墨镜一起放回了兜里。
卢卡斯意识到自己正张着嘴,于是赶紧闭上。
蓝西装冲卢卡斯挤了挤眼睛,准备离开小店,却转而走上前去,拿了一页乔伊他们正在看的发布会广告。然后他看了看人群,开始四处乱逛起来。
卢卡斯再次去看直播中的新闻发布会。
或者说是看向那个胖女人的头。
发布会上,一个金发女人已经絮絮叨叨了好几分钟,讲解该电脑系统如何具有革命性。蓝西装耸耸肩,小声说着“不可能”“不会出现在这颗星球上”“不符合《影子宣言》[25]的第十八条协议”之类的话,于是卢卡斯确信,不管那支发光的笔是什么东西,这个人肯定是疯子。也许他应该带着乔伊离开,万一那人是个持刀的暴力分子呢。
于是,卢卡斯凑到乔伊耳边小声劝他回家。可就在这时,那个蓝西装突然推了推他。
“所有人都在电子产品商店里了,对吗?”
“什么?”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逛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在这样的店里,看发布会。”
“今天是新品发布的日子,”卢卡斯不自觉地解释道,“大家都很感兴趣。”
“但你不怎么喜欢。”蓝西装说。
卢卡斯耸耸肩,“我弟弟喜欢。”
“嗯,我知道了。”
卢卡斯想要挪个位置,却被前头的胖女人和旁边另一个人堵住了。
蓝西装再次掏出那支闪亮的笔,“不要在意我。”他说。
但是卢卡斯真的很在意他。非常在意。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问道。
蓝西装耸耸肩,“好吧,首先,我是来送一位朋友回家的。其次,我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到这儿来了。第四,我现在非常在意那台笔记本所应用的技术。”
“第三是什么?”卢卡斯知道自己铁定要后悔问了这句话。
“第三?”蓝西装似乎很困惑,然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哦,对,第三,我是来找你的,卢卡斯·塞缪尔·卡恩斯。”他伸出一只手,“我是博士,我是来救你的命的。”
达拉·摩根慢慢啜了一口咖啡,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他举止良好,另一方面是因为咖啡真的很烫。但是在村上先生和他的代表团看来,这一定是举止良好。
“摩根先生,”那位日本银行家说,“我们就此说定了?”
达拉·摩根看了一眼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凯特琳,蓝眼睛恶作剧般地眨了眨,“你觉得怎么样,凯特?”
凯特琳走了过来,她的大长腿和迷你裙显然吸引了村上先生的随行人员,但达拉·摩根注意到,村上先生本人却不为所动。
很好。
“我觉得这是笔好交易,先生。”凯特琳发出性感的鼻音,“如果村上先生能在星期天之前将M-TEK带到东方的国度,那就……最好不过。”
达拉·摩根将头发从眼前拨开,“也就是两天后,东京时间下午3点半。能做到吗?”
村上皱起眉头,“为什么是星期天?时间短得过头了。”
达拉·摩根笑起来,“这么说吧,这是整个交易的关键所在。必须是在星期天之前,村上先生,不然我就去找别人。”
“那样的话,你根本找不到人跟你谈。”日本人回答。
达拉·摩根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但是你也要知道,M-TEK能带来巨大收益,比贵公司小一点、更急于发展的公司肯定会愿意满足我……满足摩根科技的要求。”他又啜了一口咖啡,“这条要写进合同里,并加上惩罚条款。”
“什么惩罚?”
“毁灭性的惩罚,对于全日本来说。”
村上先生的人互相靠拢了些,“这是威胁吗,摩根先生?”他轻声问。
“不,”达拉·摩根说,“我从来不威胁。野蛮人才威胁。傻子才威胁。我只陈述事实。”
“这是个大好机会,”凯特琳插嘴道,“在晚餐时,请务必再考虑一下。今晚,我们请客。”
“很可惜,我们无法和各位一同用餐,”达拉·摩根补充道,“但是你们可以在伦敦任意一家中意的餐厅享受美食,全部都记在摩根科技的账上。请不要推辞。”
“全部?”
“是的,所有的食物和饮料。”
“嗯,那么我在午夜前给您答复。”村上先生站起身来,达拉·摩根也站起来,村上轻轻鞠了一躬,达拉也向他鞠躬。然后村上以同样的礼节向凯特琳致意。凯特琳则向村上和他的随行人员点头道别。
礼仪结束后,日本代表团向门口走去,但是村上先生再次回头,“说真的,为什么是星期天?为什么必须是下午三点半?”
“因为英国时间星期一下午三点,也就是东京时间晚上十一点,地球上将发生一桩大事。我们都需要先敲定这笔交易,我还要和别人进行交易。这就好像购置房屋的一连串流程:一个环节出错,整个交易就作废了。那时我们都得自认倒霉。”
“我们?”
“所有人。”达拉·摩根瞄了凯特琳一眼,她立即上前送村上先生离开。
过了片刻,日本人都走了。凯特琳回到达拉·摩根身边。他正站在巨大的窗边,俯瞰着西伦敦全景。他能看到新温布利体育场、中心酒店、伦敦眼和其他高层建筑。
“星期一下午,”他微笑着说,“这颗星球就是德尔斐女士的了。”
凯特琳点点头,“她终于能报仇雪恨了。”
他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起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似乎发出某种轻微的嗡嗡声,其中某块屏幕的波形不时产生微微的波动。
“欢迎回来。”他们两人一起说。
多娜站在溪涧路的尽头,深吸一口气。不久前她还站在这里(对她妈妈来说,大概更是没过去多久),她每次“回家”都会有些尴尬,话题常常围绕着“你去了哪儿?”“你还在跟那个糟糕的博士到处跑?”“你为什么不打电话?”“你找到工作了吗?”等等进行。
当然,外公威尔弗知道她在哪儿,多娜会把离开后的每一件事情都巨细靡遗地告诉他。但是她的妈妈,怎么说呢,她不是那种很容易理解的人。她不会觉得拯救渥德族、阻止世世代代的战争、确保查理曼大帝谒见教皇等等算是“工作”,不觉得这一切能和打字、下文具订单等工作相提并论。
多娜深吸一口气,向自家房子走去。离开了这么长时间,那里似乎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自从她灾难性的婚礼和灾难性稍稍次之的埃及之旅后,她的父母就从她小时候住的那座有露台的房子里搬出去,住进了现在这座半独立的房子里。那算是一次大变故,当时多娜失业在家,而威尔弗远离了天文学的同好圈子,心情很是糟糕。但后来事实证明,新家离他们社区菜园更近,于是他便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多娜的爸爸一直身体不好,搬家更多是他的主意,他想去一个新的地方,给生活带来一些挑战。他厌倦了旧房子。他给新家做了柜子,给所有的墙壁安装了置物架,甚至刷了天花板。由于生病的缘故,他很早便退休了,他需要做些事情让自己保持活力。把新家装修得达到妈妈苛刻的标准,是个非常不错的挑战。
可他们只在新家住了三个月,爸爸就去世了。
多娜和威尔弗接手了爸爸留下的棘手大工程,但是他们做得很不好,他们一直都没能“像你爸爸那样”干活。这倒也不奇怪——威尔弗比她爸爸年长二十多岁,而多娜在此之前从未碰过刷子和锤子。
天哪,在第二次遇到博士之前,多娜·诺伯尔真是浅薄。她那时还没有学会独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独立。而她的家庭生活完全处于鸡生蛋、蛋生鸡的悖论当中——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父母保护过度而变得如此没出息,还是因为她真的非常没出息,她母亲才如此待她。
和希尔维亚·诺伯尔谈论这个话题,或者其他任何话题,绝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多娜很想说,妈妈之所以痛苦和忿恨,是因为爸爸去世的缘故,然而事实却是,希尔维亚的尖酸刻薄都是出于对女儿的失望。她对此从不掩饰。多娜也从不明白。难道她想要个儿子?还是说她想要个满世界飞的律师或CEO女儿,挣一大堆钱,然后送父母住在十六世纪风格的乡下农舍里养山羊?她爸爸去世后,这种情况是不是变严重了?如果她和兰斯结了婚,情况会不会好转?她该不该把那天的真实情况告诉妈妈,就像她跟外公和盘托出的那样?但最好不要,因为希尔维亚不喜欢跟别人推心置腹。“那些滴血的心啊,还被自己的主人挂在袖子上示众。[26]”——希尔维亚曾经打过这么个比方,这句话基本上总结了她对喜欢坦露心声的人的看法。
多娜记得曾经在杂志里读到过一篇文章,说父母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青春期的孩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那噩梦般的三四年。但是,世界上有没有一本书是教子女如何应付糟糕父母的呢?跟妈妈吵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她们会造就一种“负罪感”,来阻止你说出想对她们说的话,而她们自己却能对你横加指责。
多娜爱妈妈,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相信妈妈也爱女儿。
她只不过不确定,多娜和希尔维亚是否喜欢对方。
“你好,多娜。”马路对面的巴尔德雷太太跟她打招呼,“旅行愉快吗?”
“还行,谢谢。”多娜朝她微笑,“西摩还好吗?”
“挺好的,除了还是在抱怨他的前列腺。”巴尔德雷太太叹了口气。
多娜觉得客套话说到这个程度也差不多了,于是加快脚步往自己家走去。
路灯旁边卧着一只猫,它警惕地看着多娜走过来,心里盘算着她究竟是敌是友。多娜“喵”地叫了一声,想引起它的注意。
猫跑了。
好吧。
妈妈的车就停在外面马路上(你有停车道啊,妈妈,把车开到那里吧),多娜经过的时候摸了摸引擎盖。
冷的。妈妈今天没出去。自从跟博士一起旅行之后,她学会了观察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来搞清楚状况。比如说一辆车有没有被开出去过。过去那个多娜从来不会注意这种事,过去的多娜根本不关心。
过去那个多娜已经不在了。
谢天谢地——她现在的生活要好上一千万倍。
不过妈妈也能包括在其中该多好。那是美好生活的最后一块拼图,象征着她们最终的彼此接纳。
“你回来了啊,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还在想今天能不能见到你呢。”
多娜根本懒得转身。“你好,妈妈。”她说。
“嗯,没错‘你好,妈妈’——这样就够了,是吧?一会儿周围全是呛死人的臭味[27]
一会儿天上都着火了[28]
结果你就这样敷衍我。我都不知道我的独生女儿究竟在哪儿。不打电话,不发短信,甚至都不跟你外公说一声,他转告我也能让我放心啊。结果什么都没有!”
多娜在大马路上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妈妈,主动帮她分担了两个购物袋。
过去那个多娜才不会帮忙拿购物袋呢。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多娜说,“外公在烧水了吗?我可以帮忙泡茶,还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
希尔维亚·诺伯尔耸耸肩,腾腾几步走到女儿前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对吧?”她回头问道。
多娜站住不动了。
她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然她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妈妈怎么敢问她这种话?
房门打开,希尔维亚一言不发地从威尔弗外公身边挤过去,直接进了厨房。
“你知道她刚才问了我什么吗?”多娜亲了亲外公的脸,小声说。
威尔弗看看天,“今天又是个难挨的日子,不是吗?”
多娜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闭嘴了。
过去的多娜此时此刻早已爆发,过去的多娜已经和妈妈吵了起来,并扔出像“什么态度”“随你的便”“自私”之类的话。
新的多娜不会。
因为新的多娜尽管心里很沮丧,却明白希尔维亚今天需要的也许只是好好地大哭一场。
而希尔维亚不是个“把心挂在袖子上”的坦率人,也就是说,她肯定不会主动哭的。
因此,新的多娜今天的工作就是让她哭出来,免得憋久了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