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闻鸟啼,天才蒙蒙亮,莲花巷内的便有商户开门营业,随清风送来朝气,闻起来却非酒香,而是一股子咸菜味。
姜游揉揉眼,靠在大门上不住的打哈欠,啃一口早上买的煎饼果子,望望天边将生未生的太阳,见微云半遮,眉头一皱,又连连啧道:“这老太太记忆是不行,说了不要放葱不要放葱,还是给我放了。”
身后的门陈旧古朴,底部的木头掉的残缺不齐,像被虫子啃食过,推起来吱呀声都比别的商户要大。但姜游不在意,门虽旧,可日子新,过起来干干净净的,总是开心的。
“哎——”姜游勉强咽下最后一口,快速将手头油纸团成一个团,扔到垃圾堆里,转身走回里屋,敲门催道:“营业了营业了,起床。”
是了,那破烂门的上方,挂着一十分崭新的牌匾,红漆做底,以隶书写就两个字:绛园。
这就是一卖酱咸菜的店。
应声从绛园里屋走出几个赤膊大汉,眯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毛巾搭在脖上,头发尚还滴着水,一脸不情愿,唉声叹气轮流出来转了个圈又回去了,遥遥还传来几声闷闷不平:“头儿,你这不爱睡觉就算了,这也不让我们几个睡,洗着脸呢就来催。”
“就是就是,头儿是精力充沛,也不看看谁大早上买咸菜,这东西又不是今天买了明天就吃光了,那么勤快干什么。”
“可不是咋的,卖咸菜能挣几个钱,都快交不起房租了,谁想到汴京的物价这么贵,院子旧不说价钱却不低,改明儿咸菜都吃不起了。”
“早说该卖炊饼的,谁让不听我的话,看,要沦落街头了吧!”
店主姜游摸摸脑袋上不存在的汗,吼回去一句行了行了,不平之议顿时收声,勉强算镇压了民愤。
一盏茶过,姜游施施然端坐在正堂主座,一身月白长袍,手握三才盖碗,小桌上搁着一柄折扇,神清气爽,开始一天的例会。
下头站着那刚刚拾掇干净的五个大汉,穿着是离店主差了些,粗布麻衣,短衫下裤,但好在一身清爽,闻起来没有咸菜味不说,好像还有些似有似无的檀香。
“从左往右,依次汇报。”姜游一抖下摆,翘起二郎腿,垂目翻看近来的账本。
回话的是张庆:“舞姬客客死后,二十一跳崖自尽,楼主那已派人检测了崖下尸首,确认无疑,目前没新的任务下达。”
张庆语气冰冷,似只在传达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姜游闻言却恍惚,想起八月十二日时,二十一还跪在绛园园内,语气中带着恳求,背却挺的直,要求放他一条生路,言语中半带威胁,描绘的俱是与客客的幸福未来,谁能想,八月二十八便身死异地。
命运无常。
姜游目中情绪不明:“他还下了请帖,邀我等去他大婚时送祝福,吃喜糖,当时一片美好。”
张庆不以为意:“头儿,二十一叛出燕子楼,我们是敌人,因碍他武功太高,才留他性命至此,已是我等仁慈。”
左数第二的刘饮见姜游暂不做声,出言缓和:“头儿是念在与二十一昔年同门情谊,想着留到他们二人大婚之后,再执行任务。谁成想正结着婚,巧遇上闽州来的上司,当即出剑杀了舞姬客客,二十一痛而跳崖自绝,也省了头儿自己动手。”
张庆了然,咧嘴一笑,露出六颗白牙:“都九月下旬了,头儿还走不出,明白,头儿心软。”
一时堂中寂静无声。
燕子楼是何地?自三百年前,这名儿,就是培养杀手的地方,以金买命,以武论排行。如今齐朝开国方百年有余,早非当年之燕子楼,更非传承至今,是后辈总爱借名招揽,口上说着祖师爷,实际上早断代几百回了。
不过血脉虽不纯,干的事却明明白白,这是个利益为重,赚钱的营生。
齐之燕子楼不过二三十年,主楼在闽州,早先就是一小渔船,歪歪扭扭在船身写着勇猛号,是从海上杀人越货折腾起来的。
当然做杀手的,不可能挂块燕子楼牌匾在自己门前,那不是等着官府过来抄家吗?是以燕子楼不过是杀手楼的雅称,在江湖中暗自流传,现实生活中,各州分部各有各的产业,名字也叫法不一。
譬如闽州勇猛号,早改良成大船出海捕鱼为生,偶尔与东瀛海贼还能打个热闹,得些官府的赏赐。又譬如京都汴州的分部——绛园,就是一小小咸菜店,每月房租都快交不起了,谁能料到,背地里,还赚个杀人营生呢?
姜游能坐在汴京分部的主座,自然有其本事。
燕子楼每年于各地找寻身世可怜的人,给口饭吃,统一培养,入门后命归燕子楼,避世苦修,还有时不时的考试以激励上进,如若成功出世,会以排名为代号,冠以本姓,用作行走江湖的名字。
例如姜游,就是在毕业考中考了第十,得名姜十,而后出世接活,买家给的评价颇好,五星居多,才得以授楼主信赖,自领一州分部。
论起来这排行,似乎实际用处只为取个代号用,人生久远,皆看个人造化,当初排第十,如今若真比起来,兴许还比不过堂下六个。自开绛园,姜游觉得开业过日子,叫僵尸不好听,便自起游字,用作本名。
而这二十一,名为袁嘉,便是后来居上,天赋高,因与舞姬客客情深定终生,起了退出燕子楼的心思,自愿归隐,更在汴京租了一铺面开饭馆,叫宁之居,想着大婚后过普通日子,夫妇二人你耕田来我做饭,享受享受。
还记得吗,杀手入门后命归燕子楼,再无自由。二十一如此违背了楼内规定,引楼主派下杀令。可袁嘉武功高强,姜游等六人虽与其比邻为居,却不敢轻易下手,几次试探都讨不了半分好处。
一切都止于大婚。
闽州来的上司趁袁嘉不在,将身穿嫁衣的客客两剑夺命,一剑封喉,一剑穿膛。客客凤冠金簪尚在,却圆目半睁,死在红绸之下,双喜字之旁。
“心软?”回到张庆的笑脸,姜游正视他双目,看出他挑衅的意味。
人人皆知,杀手若心软,难有作为,更别提姜游是头儿,带着弟兄在刀口上赚钱。二字虽轻,一旦被冠以如此称呼,往后恐难服众。
“你瞧瞧董鱼被他打伤,如今都未好,他死了,我找谁报销药钱去?”姜游面色不变,淡淡一笑,语气也冷清,便打开茶盖自顾自饮起茶来,轻张薄唇,吸溜声听起来爽利极了。
姜游惯爱书生打扮,举手投足却稍欠雅意。
站在中间的董鱼正走神,诈一被点名,当即抬头,一脸懵懂:“药钱?头儿,是账面又亏了?我就说改卖炊饼吧,您非不听。”
刘饮看局势被董鱼打破,连连接过话题,更是躬身上前为姜游添水,乐乐呵呵道:“二十一虽非我们所杀,但楼内惯例的赏钱也下来了,皆有苦劳,此厢事了,头儿可真该琢磨琢磨绛园的生意了,实在是冷清。”
张庆瞥了眼董鱼仍缠着绷带的手,抿了抿嘴,那本洁白的绷带如今都快黑成碳了,几回言起再找个大夫看看,董鱼总推脱,直说园里日子难过,不过小伤,养养就能好。
思及此,张庆也收了戾气,若董鱼恢复不当,怕是再难提剑,要被迫养老了。张庆心想,二十一死就死了,还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真该自己一早去斩了客客,功劳被闽州领了不说,绛园就得了那么点安慰钱,听个响都不够。
还不是头儿磨磨唧唧,非要等他们大婚后再说,瞧,傻了吧。
第四位钱亨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拨,示与姜游草看一番,适时开口:“我从宁之居搜到的二十一的遗产已经清算完毕,并入了我们的财库,加上变卖家当的,也堪堪抵了董鱼的治病钱。那二十一刚退休也没攒个几两,全数交了房租,还没开业,人又没了。”
“头儿想重开宁之居的心思还是算了吧,咱们本金不够,况且客人不会去死了人的地方吃饭的,徒增负担。”
姜游闻言头疼:“好,便放弃宁之居,任务了结,都过去了。”
“那绛园生意的事,谁有良策?”姜游又问。
第五名小矮个名叫梁奇,登时举手,蹦蹦跳跳:“我瞧着北城的大饭店都是合作式经营,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别人合作?那卖馅饼的老刘就挺好啊,他闺女看上头儿很久了,早与我说过三遭了。”
张庆这回开心了,哈哈朗笑道:“让头儿出卖美色?果然好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