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导读
元旦清早,主人收到了三张明信片,但却没看明白到底画的什么,后来才琢磨明白画的正是无名小猫。原来小猫在主人的朋友之间已经小有名气。新年到来,主人旧日的门生寒月先生登门拜年,在家中聊了一会儿后,便与寒月先生一道出门了。
新年以来,我多少也算小有名气了。虽说是猫,但也有了趾高气扬的感觉。实乃可喜可贺!
元旦一大清早,女佣人呈上来一张寄给主人的彩绘明信片。这是他的某位画家好友寄来的。上染朱红,下涂墨绿,中间用粉蜡笔画了一只蹲着的动物。主人在书房里拿着这画横瞧竖看,道是极妙的颜色。{既然赞也赞过,赏也赏过了,我刚以为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哪知他仍在横瞧竖看,一会儿扭过身子,一会儿伸出手来比画,像个老头子在给人相面算卦,忽而又对着窗户将画儿举到鼻尖处细瞧。他要是再不赶紧结束,膝盖就这么摇来晃去的,我可就危险了。}我刚觉着晃得不太剧烈了,就听他小声道:“这到底画的是个什么呀?”
【动作以及心理描写。主人什么都不懂,却非要装出一副会欣赏的样子,具有强烈的讽刺艺术效果。】
主人虽然对那张彩绘明信片的色彩大加赞赏,但上面画的动物他还没弄清楚是什么,因此一直在冥思苦想。到底是多难懂的画呀?我一边琢磨着一边优雅地半睁开了睡眼,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正是我的画像。作画之人虽未必像主人那样以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自居,但不愧是一位画家,无论是形体还是色彩,都被准确地描绘出来了。任谁来看,都能认出这无疑是一只猫。要是鉴赏力再稍微高点儿,还能清楚明白地看出来,这猫画得不是别家的猫,正是我也。连这种明摆着的事情都不懂,还至于费那个脑子,我不由得有点儿可怜起人类来了。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告诉他,那画上画的就是我。要是实在认不出是我,起码也要让他知道画的是猫。不过,人到底不懂我们猫语,他们毕竟不是沐浴天恩的灵慧动物。所以很遗憾,我只能不加理会了。
在此,我要先敬告各位读者一下。这人类原来有一宗毛病,动不动就喜欢叫什么“猫猫”,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口吻评论我们,这毛病很不好。摆出一副高傲面孔的教师之流,对于自己的愚昧无知浑然不觉,他们似乎认为是人类的糟粕造就了牛马,而牛马粪里又喂出了猫。这对于他们来说虽是常事,但从客观来看,却未必是什么体面人。就算是猫,也不是那么好画的。乍一看,似乎所有的猫都长得一个模样,没啥区别,每一只猫都差不多,毫无特色。但事实上若是进入猫的社会一瞧,就会发现,人类世界所谓的“十人十样,各不相同”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猫的世界。不管是眼神、鼻型、毛色,还是步态都各不相同。从胡须显现出来的精神头,到耳朵的竖起以及尾巴下垂的状态等,每只猫都不一样。美丑、善恶、风不风流、俏不俏,一切都可谓千差万别。尽管差异如此明显,但据说人类的眼睛都只会朝上看,目空一切。所以,莫说是我等的特性,就连面貌他们也始终辨识不清。着实可怜。正如有句老话“物以类聚”所说的,要干哪一行就要找哪一行的,猫就要找猫。猫的事,只有猫才清楚。不管人类社会怎样发达,他们在这一方面也是无能为力的。而且,说实话,人类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么了不起,所以做自己不了解的事就越发难了。更何况是像我家主人这类缺乏同情心的呢,他们根本不懂“互相了解,乃爱之第一要义”这样的道理,所以对于他们是很无奈呀。他就像一只本性恶劣的牡蛎吸附在书房里,从不向外界敞开,然后又摆出一副只有我才看得清的可憎面孔来,实在是有些可笑。而他识物不清的证据,现正摆在他的眼前——我的肖像,他竟然丝毫没认出来,还装模作样地胡诌:“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所以大约画的是一只熊[11]吧。”
我趴在主人的膝盖上边打瞌睡边想着。不久,女佣人又呈上了第二张彩绘明信片。我一看,原来是活版印刷的四五只进口猫排成一溜,或是握笔,或是翻书,都在用功学习。其中一猫离座,在桌角上唱着“我是猫,我是猫”大跳西洋舞。上面还写着“吾等乃猫”几个大字。右侧还写了一首俳句:“又读书,又跳舞,猫之新春,天天快乐无忧苦。”这是主人的旧日门生寄来的。那意思显而易见,任谁一看都明白。可偏偏迂腐的主人似乎不解其意,在那儿歪着头琢磨,自言自语道:“咦!今年是猫年吗?”人家都已经这么有名了,他却至今浑然未觉呀。
不多时,女佣人又呈上了第三张明信片。这一张不是画片,上写“恭贺新年”,旁边又写了“不揣冒昧,烦请代向贵猫致意”。不管主人的思维再怎样绕圈子,写得如此简单明了,他看来似乎终于明白了,便哼了一声,看看我的脸。那眼神与往日不同,似乎包含了那么一点儿敬意。向来不被人瞧在眼里的主人,一下子这么露脸,完全是沾了我的光。如此想来,他的那副眼神也就不难理解了。
恰在这当口,门铃丁零零地响了。大约是有客到。每逢客至,女佣人都会来传达。对于我来说,除非是鱼店的梅公登门,否则我都照例不加理会,所以我此时仍泰然自若地蹲坐在主人的膝盖上。
而此时的主人,却仿若看见债主上门讨债似的,不安彷徨地望着大门的方向,好像是很不乐意留上门拜年的客人一起饮酒。一个人孤僻到如此程度,也实在是难得。既然如此,早早出门不就好了吗?可他偏偏连那个勇气也没有,越发露出了他牡蛎的本性。
过了一会儿,女佣人前来回话,说是寒月先生来访。名为寒月的男人,据说也是主人的旧日门生,但如今已经毕业了,好像各方面都混得不错,比主人优秀出色多了。这男人不知是何缘故,常常到我家主人这里来玩。一来就净说些有没有女人恋慕自己,人生有没有意义,发一些似哀似怨似香艳无边的牢骚才走。他偏爱寻我家这位窝囊废似的主人,来特意倾诉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但我家的牡蛎主人听了还不时地帮腔,这就越发有趣了。
“有段日子没来拜访您了。实在是从去年年末开始,就一直大忙特忙,所以多次想来,可又不由自主地朝着别的方向去了。”他一边摆弄着和服外褂的衣带,一边说些云山雾罩的鬼话。
“都奔什么方向去了?”主人扯着带有家徽的乌木棉和服外褂的袖口,满脸认真地问。这件棉质的外褂袖子有些短,穿在里边的薄绸衫是便宜货,左右各露出了半寸袖子。
“呃,嘿嘿嘿嘿……就是稍微不一样的方向。”寒月笑道。
主人一瞧,今天的寒月掉了一颗门牙,便话锋一转问:“你的牙是怎么回事?”
“啊,其实,就是在一个地方吃蘑菇搞的。”
“你说吃了什么?”
“那个,就是吃了点蘑菇。我正要用门牙咬断蘑菇头,结果一下子门牙不见了。”
“吃蘑菇还能把门牙吃掉了?你可真成老头子了呀。也许这能写成俳句呢,不过,恋爱可就谈不成喽。”主人边说,边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啊,这还是那只猫吧?看起来肥多了呀。瞧这样儿,比车夫家的大黑一点儿不差呀!真是好猫。”寒月对我大加赞赏。
“近来确实长大了不少呀。”主人有些骄傲地啪啪拍着我的头。得了夸奖虽然心中受用,可我的脑袋也疼呀。
“前天晚上还凑在一起搞了个音乐会呢。”寒月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在哪儿?”
“您就别问在哪儿了,这不重要。总之,就是三把小提琴和钢琴的伴奏,太有意思啦。反正有三把小提琴,就算拉得不好,也听不出来。两个女的把我夹在中间,我觉得自己拉得还不错嘛。”
“嗯?那么,两个女的是什么人?”主人看起来很羡慕的样子问道。
别看主人平时都是板着一张木呆呆冷冰冰的脸,实际上他可绝不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他过去读西洋小说的时候,其中出现的某个人物,对广大女性基本上都十分喜爱。作者用讽刺的手法刻画这个人物说:经过统计,路上往来的女性十之七八都能令他恋慕不舍。主人读到此处,竟对那男子感佩万分,激动地说道:“此乃真理也。”
如此好色之徒,竟然会过着牡蛎式的生活,吾等猫辈实在是理解不了呀。有人说他是因为失恋,有人说他是因为患胃病,也有人说他是因为缺钱而没有底气。不管事出何因,反正他也算不上明治史上的关键人物,所以也就没啥要紧的了。只是,他竟然以欣羡的口气探询寒月的女伴,这却是事实。
寒月用筷子夹了一块茶点里的鱼糕,用剩下的一颗门牙咬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很担心他剩下的那颗门牙,不过这次倒是安然无恙。
“没什么,那两位都是别人家的千金小姐,您不认识的。”寒月冷淡地回答道。
“原来——”主人拖着长音,在“如此”二字上消音略去,兀自陷入思索之中。
寒月大概是觉得时机正好,便试探着怂恿道:“多好的天气呀!您若是闲来无事,不妨一同出去走走。旅顺已经被攻克了,街上可热闹得很呐!”
主人的神情却表明,跟攻克旅顺的消息相比起来,他更愿意听寒月女伴的来历。思索良久之后,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起身道:“那就走吧!”
主人还是穿着那件带有家徽的乌木棉和服外褂,外罩一件结城产的捻线绸棉衣,据说这是他兄长的遗物,二十年来早已穿旧了。结城产的捻线绸再怎么结实,也经不住这么天长日久地穿在身上,多处已经薄得在日光下能够看清里面补丁上的针脚了。主人的服装没有岁末和年初之分,也没有便装与礼服的区别,出门时总是袖起手来,信步而行。他是没有其他衣服可换呢?还是有衣服但嫌换起来麻烦呢?我是搞不明白的。不过,就这件事来说,我认为肯定是与失恋无关的。
二人出门之后,我便不客气地享用了寒月吃剩下的鱼糕。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是只普通的猫了,最起码也有资格和桃川如燕[12]笔下的猫,或是葛雷笔下偷吃金鱼的那只猫相提并论。车夫家的大黑之流根本不在我的眼里。就算我把盘底舔个精光,也没人会说三道四。再说背着人吃零食这毛病又不是我们猫族的专利,家里的女佣人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时偷了吃,吃了偷吗?何况还不只是女佣人,如今连女主人夸耀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孩子们也有了这种倾向。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儿了,两个小孩子大老早就起了床,主人夫妇还在梦中的时候,她们俩就已经面对面坐在了餐桌旁。按惯例,每天早晨是要将主人家吃的面包抹上砂糖的,但这一天,恰好糖罐就摆在了餐桌上,还添上了匙子。因为没有像平时那样给她俩分配好糖,所以不多一会儿,大的那个就从糖罐里舀出一勺糖来倒进了自己的碟子里。于是,小的那个也有样学样,照着姐姐的样子将相同分量的砂糖舀进了自己的碟子里。姐妹俩互相怒视了片刻,大的那个又舀了满满的一勺倒进自己的碟子里,小的也立刻拿起勺子又舀了和姐姐相同分量的白糖。于是,姐姐又舀了一大勺,妹妹也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舀了一勺。姐姐又将手伸进糖罐,妹妹又拿起了勺子。眼看着一勺接着一勺地下去,最后两个孩子的碟子里砂糖堆积如山,而糖罐里却连一勺白糖也没剩下。就在这时,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了卧室,他好不容易才把俩孩子舀出来的白糖原样装回了糖罐里。{由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所得出的“公平”概念,也许要比我们猫优越得多,但在智慧方面却好像比猫还不如。我觉着应该不等白糖堆成小山,就赶紧舔光它才好。但就如之前一样,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所以只好遗憾地蹲在饭桶上默默瞧热闹了。}
【心理活动描写。在小猫的眼里,人类是典型的利己主义者,嘴上强调公平,其实只为了自己的利益。】
和寒月一起出门的主人,不知后来究竟去了哪里、怎么去的,只是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第二天坐到餐桌旁时已经是九点钟了。我照例趴在饭桶上一瞧,主人正在默默地吃着烩年糕,他吃了一块又一块,年糕虽然切成了小块,可他竟然一连吃了六七块,剩下最后一块在碗里时,他撂了筷子。若是其他人这么任性,那是绝对不被许可的,但擅长耍主人威风的他,看着混浊的汤汁里剩下的焦烂的年糕,却可以毫不在意。
女主人拉开壁橱门,从里面拿出高淀粉酶放在桌上。
“那个没用,我不吃了!”主人见了说道。
“不过,听说那个对你消化淀粉类的食物很有帮助呀,还是吃了吧!”女主人殷殷劝道。
“不管是淀粉还是什么,反正是不管用。”主人的犟脾气上来了。
“你可真没常性。”女主人自言自语道。
“并不是我没常性,而是这药没有效果。”
“那,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效果很好很好’,天天都吃的吗?”
“前些日子是见效,可近来又不见效了呀。”回答像对对子般工整。
“你这样一会儿吃一会儿停的,效果再好的药也没用了。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同于其他的病,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说着,回头瞧了一眼手捧茶盘侍立一旁的女佣人。
“夫人这话不假。若是不再稍微吃一些,也难以判断这药到底有没有用。”女仆毫不犹豫地为女主人帮腔道。
“随它去吧。不吃就是不吃了。女人懂什么!闭嘴!”
“反正我就是个女人!”女主人说着,把高淀粉酶推到了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势。主人却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
女主人和女佣人面面相觑,无声地笑了起来。这种情况下,我若是紧随其后跟进去,爬上他的膝盖,那肯定是要倒大霉的。所以我便偷偷摸摸地从院内绕回书房一侧的檐廊上,从纸拉窗的缝隙里向内偷窥,主人正打开爱比克泰德[13]的书在读呢。如果能像平常似的读得清楚明白,倒也还算有些了不起的地方,但仅过了五六分钟,他便把书一扔,摔在了桌上。“果真如此呀。”我心中暗道,再凝神细看,这次他又拿出了日记本,写下了下面的内容:
“我同寒月一起去了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之端专供召伎游乐的酒馆前,有一艺伎身穿花边裙摆的春装,在玩羽毛毽子。服饰虽美,容貌却着实不敢恭维,总觉得有点像我家的猫。”
不管那脸多丑,也不必拿我来说事儿吧。我要是上喜多床[14]美发屋走一遭,刮刮脸,肯定也不比人类差。人类竟然如此自恋,真是无奈呀。
“拐过宝丹药房的房角,迎面又来了一位艺伎。这位身材窈窕,削肩细腰,一身淡紫色衣衫穿得大方得体,看上去高雅不俗。她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道:‘阿源,昨夜太忙了,所以……’只是这一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如外乡人般粗鄙不堪,顿时使那难得一见的风韵大为失色,甚至让人都懒得回头瞧瞧她那所谓的阿源究竟是何许人了。我照旧把手揣在怀里走向了御成道[15]。寒月不知何故,看来似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难琢磨的了。主人此时的心情是恼怒,是心醉神迷,还是正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求慰藉?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是在横眉冷对笑看人间,还是想涉足尘世?是因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动肝火,还是超然于物外?真是心思难测呀!我们猫族的心思可就单纯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生气了就尽情地发火,哭的时候就哭他个天昏地暗。首先,我们绝不写日记那类没用的东西,因为没有写的必要。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有必要把自己隐藏的一面写成日记,让自己在暗室中发泄一通。至于我们猫族,不管是坐卧行走,还是拉屎撒尿,都是真正的日记,所以没有必要用那么复杂的手段来保留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闲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下睡大觉呢。
“在神田的某料理亭用了晚餐,喝了两三杯久违了的正宗名酒,今早胃口极好。窃以为夜间小酌,对于胃病是最有裨益的。高淀粉酶自然是免了,凭谁来说也不吃了,反正没效果就是没效果。”
主人蛮不讲理地攻击高淀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今天早上的那股邪火在这里露出了端倪,人类写日记的本性说不定就存在于此呢。
“前段时间听××说不吃早饭可以治疗胃病,于是我便试着禁食早饭,结果除了惹得肚子咕咕叫以外毫无功效。”接着又有某人劝我无论如何不要吃酱菜,按他的说法,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于吃酱菜。只要禁食酱菜,就等于切断了胃病的根源,胃病就一定能康复。那之后的一周,我的筷子都没碰过酱菜,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效验,所以最近我又开始吃酱菜了。我又请教了某某,据他说,只有腹部按摩疗法才有效。但普通的按摩是没用的,必须是用皆川式[16]古法按摩,按上个一两次,一般的胃病都能根治。据说安井息轩[17]也非常喜欢这种按摩法,连坂本龙马[18]那样的豪杰也常去按摩治疗。所以我便匆匆去了上根岸[19],在那里试着治疗了一回。不过,听说只有按摩骨头才有治疗效果,必得将五脏六腑的位置翻个个儿才能根治,这可真是残酷的按摩法呀。按摩之后,我觉着身子软得像棉花团,仿佛患了昏睡症似的。所以,按了这么一次就吃不消了,只得就此作罢。
“A君说不能食用固体食物。听了他的话之后,我就尝试天天只喝牛奶度日,结果肚子里哗啦啦地响,好像发大水似的,弄得我终夜不得安眠。”
“B君教给我横膈膜呼吸法,说是能够使内脏运动起来,胃部功能自然强健,可以试试。这法子我也或多或少地试了,但总感觉肚子里不安稳,而且要时常惦记着让自己聚精会神地用横膈膜呼吸,可是只坚持个五六分钟就又忘了。若是不想忘记,必须总是把注意力放在横膈膜上,弄得书也没法读,文章也没法写了。美学家迷亭看着我的身体嘲笑,你又不是临产的孕男,还是算了吧。所以,这种横膈膜呼吸法也就到此为止了。”
“C先生说,吃荞麦面条对胃好。于是,我便立刻开始吃起了清汤荞麦面,可这除了让我拉肚子之外,也不见丝毫功效。”
“这么些年来,为了治疗胃病,我到处寻求一切可能有效的方法,并一一试过,但都是徒劳无功。倒是昨天夜里与寒月君对饮喝下的三杯正宗好酒委实奏效。今后就每晚都小酌它两三杯吧。”
这项决定肯定也不能长久坚持下去。主人的心思活络得就像我们猫的眼珠子似的,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他是个不论干什么都不能持久的男人。而且,他在日记里虽然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但表面上却又打肿脸充胖子,这态度委实怪异。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来访,从某种观点出发,阐述了一通“所有疾病皆源于祖先和个人罪恶的结果”的论调。这人看起来在这方面似乎颇有研究,一番论述条理清晰、逻辑井然、见解精辟。我家主人虽然不甘心,但他这样的人到底不具备反驳此说的头脑与学问。但又正值自己犯胃病之际很遭罪,所以不管怎样总要辩解几句,以全自家的颜面。
“你的说法倒是有趣。不过,那位卡莱尔[20]也是个胃病患者哦。”主人这话恰如在说,既然卡莱尔是个胃病患者,那么我是个胃病患者也是件光彩的事儿。这话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方向完全错误。
于是那位朋友说:“虽然卡莱尔是个胃病患者,但胃病患者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
朋友这话说得非常清楚明白,主人默不作声了。看来他尽管虚荣心很重,可实际上还是希望自己没有胃病更好。说什么今夜开始要喝点儿小酒,确实有点儿滑稽。这么一想,他今早吃了那么多的烩年糕,说不定还真是因为昨儿夜里和寒月喝了点儿好酒的缘故呢。我也很想吃点儿烩年糕了。
我虽说是只猫,却基本上啥都吃。我不像车夫家的大黑,没有远征小巷鱼铺的魄力,也不像小胡同里二弦琴师傅家的花猫那么阔绰讲究,因为咱没人家那身份。所以我是一只不大挑食的猫,我会吃小孩子掉的面包渣,也舔几口点心馅。酱菜非常不好吃,可是为了积累经验,我也尝过两块腌萝卜。这么一尝试,觉着还真是不错,基本上所有的东西我都能吃。这也不爱吃,那也不喜欢吃,那样阔绰任性的话,毕竟不是我这个教师家的猫所该做的。
听主人说,法国有一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尽奢华的男人。当然,这里所说的奢华不是指饮食,而是说他作为一个小说家在做文章上极尽奢华。巴尔扎克某日想为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他想了许多都没有中意的。恰逢有个朋友来玩,便一起出门去散步。朋友压根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他带出了门,巴尔扎克则一心寻觅自己费尽心思而不得的人物名字。他出门之后不干别的,就光看商店门口的招牌了,却依然找不到中意的人名,便领着朋友到处乱逛,朋友也就不明所以地跟着他瞎逛。他们就这样从早逛到晚,在整个巴黎探险。归途中,一家裁缝铺的招牌忽然映入了巴尔扎克的眼帘,上面写着店名“Marcus”。他击掌叫好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非它莫属!‘Marcus’真是个好名字啊!‘Marcus’的前边再加上个打头字母‘Z’,就是无可挑剔的名字了。必须要加上‘Z’这个字母,‘Z.Marcus’,这名字实在太棒了!反正自己编出来的名字,即使想得很好,希望起得漂亮些,可总是有刻意的嫌疑,太过无趣。这下,终于算是有个称心的名字啦。”他完全忘了给朋友添的麻烦,自顾自地欣喜若狂。不过,只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就要在巴黎探险一整天,还真不是一般的花工夫呀!
奢侈若是能到这个地步,那也是相当出彩的。可像我这样只有个牡蛎式主人的境遇,就无论如何也不敢如此放肆了。不管怎样,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这大约也是环境造成的吧。所以,如今想吃烩年糕,绝不是铺张奢侈的结果,而是从‘不管怎样,能吃就吃’的想法出发,想到主人吃剩的烩年糕也许还放在厨房里……于是,我便转悠着向厨房走去。
今天早上见到的那块年糕,还是早晨见过的那样,粘在碗底。老实说,我至今还不曾吃过一口年糕呢。乍一瞧,似乎挺好吃的样子,又有点儿恶心的感觉。我用前爪扒拉了一下粘在表面的菜叶,一瞧,爪上沾了一层年糕的外皮,黏糊糊的。试着闻了闻,就像把锅里的饭装进饭桶里时散发出的香味。“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我犹豫着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是不是幸运,连个人影都不见。女佣人一年到头都是老样子——踢羽毛毽子。小孩子们在里屋唱着“小免,小免,你说什么”。{要想吃就趁现在,若是失此良机,那就待到来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么滋味了。}刹那间,我虽是只猫,也顿悟出一条真理来:“难得的机会,会使所有的动物敢于做出情非得已的事来。”
【心理活动描写。写出小猫想吃年糕的纠结心理,也是小猫好奇心的体现,在机会面前,人和动物都会做出情非得已的事情。】
我实际上也并不是那么想吃烩年糕。相反,越是仔细审视它粘在碗底的样子,越是觉得恶心,根本不想吃。这时,如果女佣人拉开厨房的后门,或是听见有屋里小孩子们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近,我大概会毫不吝惜地放弃那只碗吧,而且直到明年都不会再生出想吃烩年糕的念头了。然而,没有人来。不管我怎么犹豫踌躇,也依然不见有人来,便生出了被催促着“还不快吃”的心境。
我瞪着碗底,心中暗暗祈祷:“不管是谁,赶紧来个人吧!”终究还是没有人来,我最终还是非得吃了这块烩年糕不可了。最后,我像要把全身重量都压向碗底似的,一口咬下去,牙齿深深陷入年糕角上一寸左右的地方。使出这么大劲儿咬下去,差不多的东西都能咬下来了,然而,我大吃一惊!本以为已经咬下来了,想要拔出牙来时才发现,我的牙拔不动了,想着再咬一下,牙齿却动弹不得。此刻我才觉察到这年糕竟是个怪物,只是已经迟了。宛如陷进泥沼的人,越是急着抽身退步,就越往下沉。我咬得越深越用力,嘴就越不中用,牙齿越发动不了。年糕这玩意儿还挺有嚼头的,可正因为有嚼头,却让我拿它没了招儿。美学家迷亭先生曾经评论过我们家主人,说“你就是个除不尽的男人”。这话说得真是太对了。这年糕也同我们家主人一个样,是怎么也除不尽的,不管怎么咬怎么嚼,就像用“三”除“十”,永远也没个尽头。正烦闷之际,我不觉间又发现了第二条真理:“所有的动物,都能凭直觉感知吉凶祸福。”真理已经发现了两条,但因年糕粘住了牙,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牙被年糕牢牢地吸住了,疼得像要被拔下来似的。再不快些咬断它逃跑,女佣人就要来了。小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经停了,肯定也正奔着厨房过来。{我烦闷极了,甩了几圈尾巴,却什么功效也没看出来。把耳朵竖起又趴下去,还是没用。我一琢磨,耳朵和尾巴都和年糕扯不上关系。总之,我发现摇尾巴没用,竖耳朵没用,趴下打滚儿都没用,所以只得作罢了。}最后,我终于想出了借助前爪的力量拂掉年糕的办法。我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围来回摩挲,可这并不是摩挲几下就能弄掉的。所以这回我抬起左爪,以嘴巴为中心快速地画了个圈儿。单靠这样的念咒还是摆脱不掉怪物。我想最重要的是坚忍不拔的耐力,便左右交替着轮番上阵,可牙齿依然陷在年糕里出不来。唉!我心里想着,真是太棘手了,便索性双爪齐上。谁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破天荒头一次,我竟然双脚直立起来了。这感觉怎么说呢,好像一下子觉着自己已经不是猫了。可眼下这情状,已经顾不上是不是猫了,不管怎样都要先摆脱年糕再说,便使足了力气用两爪在脸上胡乱抓挠。由于前爪用力过猛,重心失衡,导致我险些跌倒。每逢眼看要倒了的时候,我就必须用后爪调整平衡,这样就不能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了,于是便在厨房里到处转着圈儿。没想到我也能这么灵巧地直立起来,这让我蓦然发现了第三条真理:“危险降临之际,能够发挥出平常没有的超能力,此可谓‘天佑’也。”
【肢体动作描写。阐述小猫和嘴里的年糕作斗争,非常生动形象。】
幸蒙天佑,我正在与年糕怪拼死搏斗,忽闻有脚步声从室内传来,似是有人朝着这边来了。这时候有人到这里来,那还了得!于是我越发急躁起来,在厨房里绕着圈儿跑。脚步声渐渐近了,啊,真是让人懊恼呀!“天佑”不足,终于被小孩子发现了。“哎呀!小猫在吃烩年糕呢,还跳舞呐!”她大声叫嚷起来。第一个听见喊声的是女佣人。她扔下羽毛毽子和毽球板,“哎呀”了一声便飞奔进来。女主人穿着带家徽的绉绸和服道:“这讨人厌的猫!”连主人都从书房出来了,喝道:“这个混账东西!”小孩子们只在一旁叫嚷:“真好玩呀,真好玩!”接着众人像约定好了似的,齐声哈哈大笑起来。我生气,我痛苦,可我又不得不继续蹦跶,真是困窘死了。渐渐地众人总算歇了笑声。结果,那五岁的小女孩又说:“妈呀,这猫也忒不像话了。”于是,势如挽狂澜于既倒,又惹来一场大笑。
人类缺乏同情心的行径我大抵也算见识过,却从未感到如此刻这般可恨。终于“天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只好恢复成正常那样四脚着地,一声不吭地直到表演完翻着白眼。
主人果然不忍心见死不救,便命女佣人道:“哎,给它把年糕拿掉吧。”
女佣人却瞧着女主人,用眼神问:“不让它再跳一会儿吗?”
女主人虽想看我跳舞,但到底不忍心见我跳舞身亡,便沉默着没吭声。
“不快拿下来它就死了。快拿下来!”
主人又回头扫了一眼那女佣人。她仿佛做梦正吃盛宴,吃到一半却被惊醒了一般,满脸的不痛快,揪住年糕,狠狠一拽。我虽不是寒月,可也担心我的门牙会不会被扯断。您要问到底有多疼?硬生生咬进年糕里的牙齿,被毫不留情地一拽,真的是疼痛难忍呀。就此,我又体验到了第四条真理:“一切安乐,皆源于困苦。”我转动眼珠四下一瞧,发觉家人都已进内宅去了。
遭此大败,在家里哪怕被女佣人瞧上一眼,我都觉得臊得慌。于是索性打算去拜访胡同里二弦琴师傅家的花猫子小姐。我就从厨房溜到了房后。花猫子小姐可是这附近有名的猫美人儿。没错,我的确是猫,但对于爱情却也大抵懂得一点儿。我在家里见主人每每脸色不悦,或是被女佣人责骂而心情不爽时,我必定会去拜访这位异性好友,向她倾诉衷肠。不知不觉便神清气爽起来,忘却了一切劳顿忧烦,仿佛获得了新生。女性的影响还真是巨大呀。
“她在家吗?”我隔着杉树篱笆从空隙中张望。只见花猫子小姐戴着正月里的新项圈,正端坐在檐廊下,后背圆润适度,漂亮得难以言喻,曲线玲珑尽显优美之姿。她那尾巴弯得恰到好处、脚部盘叠的情形,懒洋洋地不时扇动一下耳朵的神态,真真是难描难画。特别是在太阳光照到的地方温和高雅地端然一坐,体态显得何等端庄肃穆,那一身光滑的赛过天鹅绒的毛,反射着春日的阳光,令人觉得无风而动。我出神地望着她,心醉神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声呼道:“花猫子小姐!花猫子小姐!”边叫边摆动着前爪。
“哎呀,老师!”她走下檐廊,红项圈上的铃铛丁零零作响。原来一到正月就要戴铃铛呀,声音可真好听啊,我正赞叹着,花猫子小姐已来到身旁,她将尾巴向左一摆贺道:“啊,老师,新年快乐!”
我们猫族互致问候的时候,都是将尾巴绷紧像根木棍儿似的,再向左边一摆转一圈。在这条街上,称呼我为“老师”的,也就只有花猫子小姐了。正如前文所说,我还没有起名字,但因住在老师家,所以花猫子小姐敬重地称呼我一声“老师”。我也能被尊为“老师”,心情自然不坏,便满口应道:“是,是……啊,新年快乐,同喜同喜!您的装扮真是太漂亮啦!”
“嗯,是去年年底师傅给买的。漂亮吧?”她丁零零地摇着铃铛让我瞧。
“这声音确实好听呀。我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铃铛呢。”
“哎呀,哪里的话,大家不都有一副嘛。”说着她又丁零零地摇动起铃铛来。“很好听的声音吧,我太喜欢了。”
“看来,您家师傅非常疼爱您呀。”我暗自将她与自己相比,心中不由得流露出丝丝羡慕之意。
“是真的哦。她拿我当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呢。”天真的花猫子哧哧笑道。
我们即便是猫,可也未见得就不会笑。人类总以为除了自己就再也没有会笑的动物了,这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笑是将鼻孔缩成三角形,咽喉部振动发笑,人类自然是不懂的。
“您家主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哦,您问我家主人是做什么的,好奇怪的问题呀。她是一位师傅呀,二弦琴师傅啊。”
“这个我也知道啊。我是问她的身份,总归从前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吧?”
“是呀。”
“等你日子里的五针松[21]……”
隔扇门后师傅弹起了二弦琴。
“琴声很好听吧?”花猫子自豪地说。
“是很好听,不过我听不懂。到底奏的是什么曲子呀?”
“那个?那曲子叫什么来着?师傅可喜欢啦……师傅六十二岁了哦,多么硬朗呀。”
活了六十二岁,是够硬朗的。我便“噢”了一声作为回答。这回答的确有点儿木讷,但我实在想不出啥漂亮的话来回,所以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别看那个样子,听说她原本的身份是很高贵的。”“嚯,原来是什么身份?”
{“据说好像是天璋院[22]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家的外甥的女儿。”}
“你说她是什么?”
“那个,天璋院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家……”
“原来是这样,稍等!是天璋院夫人的妹妹的……”
“哎呀,错啦。是天璋院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的……”
“好,记住了。是天璋院夫人的对吧?”}
【讽刺的艺术手法。作者通过对花猫子女主人一个绕不清的关系描写,由此嘲讽人类总是喜欢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从而显示出自己处处高人一等,充满了讽刺的味道。】
“对。”
“秘书官的对吧?”
“对。”
“出嫁后的……”
“是他妹妹出嫁后啦。”
“对,对,我总是搞错了。是妹妹出嫁的婆家的。”
“婆家的外甥的女儿。”
“是婆家的外甥的女儿对吧?”
“对。明白了吧?”
“没明白,实在是太复杂了,抓不住要点。说到底,她倒是天璋院夫人的什么人呀?”
“你也太迷糊了。是天璋院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下,我全听明白了。”
“知道这些就行了。”
“是啊!”
没办法,我只好投降了。我们在有些时候是不能太较真的,必须揣着糊涂装明白。
隔扇门后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来了师傅的呼唤声:“阿花阿花,吃饭啦!”
花猫子小姐开心地说:“哎,师傅叫我呢,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没问题吧?”她无奈地跟我道别。“那么,再见,有空再来玩吧。”丁零零地响起一串铃声,她跑到庭前,却又突然匆匆折了回来,担心地问:“您脸色很不好,怎么啦?”
我怎么也说不出吃烩年糕跳舞的糗事,便回答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不过是稍微一想点什么事儿就头疼,觉得跟你说说话就好了,所以就出门来找你了。”
“这样呀。那请多保重。再见。”她看起来似乎很有点儿依恋惜别之意呢。
这下子,被烩年糕打击的精气神儿又回来了,我的心情又雀跃起来。回家的时候,我想如往常般穿过那座茶园,便踏着开始融化的霜柱,从建仁寺坍塌的断壁探出头去一瞧,车夫家的大黑又在枯菊上弓腰打哈欠呢。最近见到大黑,我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但觉得跟它说话忒麻烦,便打算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径自走掉。照着大黑的脾气,不会默不吭声地允许别人小瞧了他的。
“喂!无名氏,你近来很是目中无人呀。再怎么着,吃的是教师家的饭,也用不着摆出那么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呀。这样就没意思了!”
看来,大黑好像还不知道我已经小有名气了。想说给他听听,可他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大老粗。我便决定寒暄应酬几句,尽快溜走。
“哎呀,是大黑哥呀,新年好啊!您精神还是那么好呀。”我竖起尾巴,向左画了个圈。大黑却只是竖起尾巴,并不还礼。
“什么新年好?拜年都是在正月里,这不年不节的,你小子拜得哪门子的年。当心点儿,瞧你那死样活气的德性!”
“瞧你那死样活气的德性。”这句话肯定是骂人的,可是我不懂。
“我请教一下,‘死样活气的德性’是个啥意思?”
“哼!你这家伙,被骂了还有闲工夫问是什么意思。怪不得说你是个木头疙瘩脑袋呢!”
“木头疙瘩”还挺有诗意的,就是意思比“死样活气”更令人费解呀。我本想作为参考问问,可又一想,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明确的答复,便只好站在那里沉默以对,显得略有些尴尬。这时,忽听大黑家的老板娘恨恨地高声嚷道:“哎呀,放在碗架上的鲑鱼不见了!这可麻烦了,准又是大黑那个畜生偷的,除了那只可恨的猫再没别人了!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怒吼声毫不客气地震荡着初春恬静的气息,把一派太平景象彻底庸俗化了。
大黑摆出一副“爱发火是吧,爱发火就发个够吧”的刁蛮神气,它把方下巴往前一伸,递了个“听见了吧”的眼色。
我一直在忙着应付大黑,不曾留心别的。这时一瞧,才发现大黑脚下有一块大约价值二分三厘钱的鲑鱼骨头,上面沾满了泥。一时忘了要走,不由得奉承一句:“老兄,您还是威风不减当年呀!”
光凭这么一句话,还不足以令大黑的心情多云转晴。“什么叫威风呐?你这小子。叼一两块鱼骨就说什么‘不减当年’了。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啦。我可是车夫家的大黑!”他用右前爪倒着挠上肩头,权作撸胳膊挽袖子。
“您是大黑哥,您的事迹我老早就知晓了。”
“早就知道了你还说啥‘威风不减当年’,那叫什么屁话呀!”
大黑一个劲儿地挑衅找碴儿。但凡是个人,这会儿早被揪住前襟,抡圆了一顿胖揍了。我正觉有些束手无策,恐怕今日难以善了,恰在此时,又传来了老板娘的大嗓门儿。
“喂,是西川先生吗?喂!西川先生呀,我这儿有点儿事儿呀。请您立刻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吧。可以吗?明白了吧?牛肉不硬的部分送一斤来吧。”她打电话订购牛肉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哼!一年就订一回牛肉,还特意嚷嚷那么大声,就一斤牛肉还好意思向左邻右舍炫耀一番,真是个没品的母夜叉!”大黑叉着四条腿儿冷嘲热讽道。我不好搭腔,便在一边默默瞧着。
“才一斤左右呀,真是不能原谅,不过没办法呀,算啦,等肉一送来,我就立刻受用了吧。”听这话,好像那一斤牛肉是专门给它订的似的。
“这回可真是顿大餐呀。好极了,妙哉!”我想尽量催着它快些回家。
“你狗屁都不懂,闭嘴!少啰唆!”说着,它突然用后腿刨起冰碴儿,兜头盖脸地往我头上撒下来。我吓了一跳,就在我抖落身上泥土的当儿,大黑竟然钻过篱笆墙,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大概是盯上西川家的牛肉了吧。
我一回到家,就发现客厅里不知何时已是一派春意盎然。就连主人的笑声,听起来也分外爽朗。结果我就从敞开着的檐廊溜了进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来是有一位陌生的来客。此人梳着漂亮的分头,穿着带家徽的和服,外罩小仓[23]布的短外褂,看起来是个书生打扮极老实极认真的男人。我往主人手炉的一角一看,春庆牌香烟涂漆烟盒和一张名片并排放着,名片上有“谨介绍越智东风君,致问候,水岛寒月”的字样。于是,我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我是在宾主聊到半道才回来的,所以对他们之间谈话的来龙去脉不大清楚,但好歹能猜出来,似乎是与之前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先生有关。
“因为迷亭先生说,那是个有趣的计划,一定让我随他一同前往。”客人沉静地说。
“什么?你是说去那个西餐馆吃午饭的计划吗?”主人将续满的茶推到客人面前说道。
“这,咳,那个所谓的计划,当时我也不大明白。不过,我想反正他那个人办事的话,总会搞点什么新花样出来吧。”
“一起去的呀?怪不得。”
“不过,还是挺意外的。”
主人没问“你见识了吗”,而是啪地敲了一下正蹲在他膝头上的我的头,真有点疼呢。
“又耍了些浅薄的花招吧?迷亭就是有那种恶习。”主人说这话,是因为立刻想起了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那件事。
“是吗?他问我说‘你想吃点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吗’?”
“吃了什么?”主人问。
“他先是一边看菜单,一边聊了一通有关各种料理的话题。”
“是在还没点菜之前?”
“是呀。”
“然后呢?”
“后来他回头望着侍者说:‘好像没什么新鲜的嘛。’那侍者也不服气,问:‘鸭里脊和小牛排,意下如何?’先生却说:‘食那等平庸之物,何须来此。’侍者不解‘平庸’为何意,便神情古怪地不作声了。”
“果然是那个样子。”
“然后,他又扭头对我说,你呀,要是到了法国或英国,就可以随便吃‘天明调[24]’和‘万叶调[25]’了,可是在日本,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真叫人提不起兴趣进西餐馆呀。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真是气度非凡呀。嗯,到底那位迷亭先生是去过外国的啊。”
“说什么呢,迷亭君几时去过外国?若是有钱又有闲,只要想去,随时都可以去得。不过,他大约是将今后想去的地方说成已经去过了的吧。”主人自觉自己说话挺有水平,便率先笑了起来,但客人却并没有露出赞佩之色。
“是这样呀,我还真以为他什么时候留过洋呢,不由得便认真听他讲了。而且,他谈起什么蚰蜒汤呀,炖青蛙呀,形容得仿佛就如亲眼所见一般。”
“那是不知道听谁说的吧。撒谎这方面,他可算得名人呀!”
“看来确实如此呀。”客人边说边打量花瓶里的水仙,稍显遗憾之色。
“那么,所谓的计划就是这个样子吗?”主人追问道。
“哪里,这不过是事情的开始而已,正题在后头呢。”
“哦?”主人适时地插入了好奇的感叹词。
“然后,迷亭先生就说:‘不管多想吃蚰蜒汤和炖青蛙什么的,可轻易也吃不着,算了,就吃点橡面坊丸子[26]怎么样?’因为他是和我商量的,我便毫无异议地随声附和说:‘就那个好了。’”
“哦,橡面坊丸子呀?妙哉。”
“是啊,太妙了!不过,先生说得太一本正经了,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客人看起来仿佛是为自己的疏忽向主人道歉。
{“之后又怎样了?”主人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于客人的歉意,他没有表示半分同情。
“然后他就喊侍者要两份橡面坊丸子,侍者纠正问是不是牛肉洋葱丸子,先生则用更加一本正经的表情订正说:‘不是牛肉洋葱丸子,是橡面坊丸子。’”
“这样啊,那么,到底有没有橡面坊丸子这么一道菜呢?”}
【对话描写。主人被迷亭捉弄过,因此这个时候的他,也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希望能够听到别人也被迷亭捉弄的故事,以此来寻找心理上的平衡。】
“是啊,我当时也觉得有点奇怪。可先生却十分沉着,何况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特别是我那时也确信他是去留过洋的,便为他帮腔,告诉侍者说:‘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
“侍者呢?什么反应?”
“侍者呀,现在想起来倒真是滑稽。他琢磨了一会儿说:‘非常抱歉,今天很不凑巧,没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葱丸子,立刻就能给您做出两份来。’先生一副非常遗憾的样子说:‘那么,我们好不容易跑到这儿来,就太没意义了。难道不能行个方便弄两盘给我们品尝吗?’他说着递给侍者二十钱银币。侍者说不管怎样要去和厨师们商量商量,便进后厨去了。”
“看来,他真是很想吃橡面坊丸子呀。”
“过了一会儿,侍者走出来说:‘真是不凑巧。要是您定做了这个菜,我们倒是可以给您做,就是要多花点儿时间。’迷亭先生镇静自若地说:‘反正是过年,闲来无事,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边说还边从兜里掏出雪茄烟吞云吐雾起来。我也没办法,就从怀里掏出《日本新闻》来看。于是侍者就又进后厨商量去了。”
“这也太麻烦了呀。”主人带着股如读战争通讯似的劲头,又往前凑了凑。
“然后侍者又走了出来,很过意不去似的说:‘近来做橡面坊丸子的材料缺货,我们去龟屋商店和横滨山下町十五街外国食品店都没有买到。真是太遗憾了。’先生瞅着我,反反复复强调说:‘这可真难办呀,我们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所以我也不好不作声了,便配合着他说:‘太遗憾啦,真是遗憾之至!’”
“言之有理。”主人也赞同道。啥叫“言之有理”,我就不知道了。
“于是乎,侍者看来也内疚万分地说:‘到时候若是有了材料,还请各位先生一定赏光。’先生便问他是用什么做材料,侍者嘿嘿笑着却并不作答。先生又追问他:‘材料是日本派的俳句诗人吧?’侍者说:‘对,没错,就是那东西。所以近来就算去横滨也买不到,实在是万分抱歉。’”
“啊哈哈……原来关键在这儿呐。这可太有意思了!”主人一反常态地大声笑道。他摇晃着双膝,害得我险些掉下去,可主人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看来是因为知道了遭受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之灾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变得高兴起来。
“然后,我们俩刚一出门,先生就得意扬扬地问:‘怎么样,你干得也不错嘛。做橡面坊丸子的材料,这部分有意思吧?’我赶忙说:‘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跟他告辞了。实际上,是因为早已过了午饭的点儿,肚子太饿,我受不住了。”
“真是难为你了。”主人这才表示了同情。对此,我并无异议。一时两人之间没了话,安静下来,我喉头的响声便传进了主客二人的耳中。
东风君将已经变凉了的茶一饮而尽,郑重说道:“实际上,我今日冒昧来访,实是对先生略有所求。”
“噢,你有何事?”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装腔作势。
“您知道,我是爱好文学和美术的……”
“不错!”主人给他添油捧场道。
“前几日,由几位同好发起,创立了一个名为朗诵会的组织,每月聚会一次,一起做这方面的研究,今后也打算继续办下去。第一次聚会,早已在去年年底举办过了。”
“我先请教一下,所谓朗诵会,听起来就是有节奏地朗读诗歌、文章之流,那么究竟是如何进行的呢?”
“暂且,我们打算先从古人的作品开始,逐渐地,还想再朗诵一些同好的作品。”
“说到古人之作,莫非是如白乐天的《琵琶行》那类的作品吗?”
“不是。”
“那么,你们是在朗诵些什么呢?”
“是与谢芜村[27]的《春风马堤曲》那类的吗?”
“也不是。”
“前些日子朗诵了近松[28]的殉情之作。”
“近松?是那个唱净琉璃[29]的近松吗?”
{近松只有一个,只要一说近松,那就肯定是那位戏曲家。这种事主人还要再问,我觉得他可真是蠢得可以。主人毫未察觉,继续亲昵地抚摸着我的头。}这世间就是有人自恋地以为斜眼看他的女人就是爱慕他,所以主人这一星半点儿的误解也就不足为怪了,我就由着他摸去吧。
【对比和讽刺的手法。作者通过这样的描写,突出刻画了主人小心翼翼,害怕出丑的形象。】
“对,是他。”东风君一边回答,一边偷眼打量主人的神色。
“那么,是由一个人朗诵呢,还是选定角色朗诵呢?”
“是选定角色,互相搭配朗诵。我们的中心思想就是,尽量站在作品中人物的立场上,理解人物的心情,把人物的个性发挥出来,这是最主要的;并且还要配合上手势和身段,逼真地表现出那个时代的人物。不管是千金小姐还是小学徒,都要演得如真人再现似的。”
“那,这不是像戏剧一样了吗?”
“是呀。除了服装和布景,其他的都差不多了。”
“虽然有些失礼,可我还是想问,能演好吗?”
“还可以吧,第一次,我认为是成功的。”
“那么,就是你之前说的殉情之作吧?”
“就是船老大载着乘客去芳原[30]花街巷的那个部分。”
“好大的场面呀!”主人只略略歪了一下头,鼻孔里喷出的朝日牌香烟的烟雾掠过耳旁,顺着双颊袅袅腾空而去。
“哪里,场面也不不算大。登场人物不过是客人、船老大、花魁[31]、女招待、老鸨、检番[32]而已。”东风君毫不在意地回应着。
主人一听这些个字眼儿,面色便稍有不悦。看来,他对于女招待、老鸨、检番这些行话的认识似乎不大清楚,便率先提出了疑问:“所谓的女招待,就相当于妓院里的女佣人吗?”
“这,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女招待指的是那种高级交际场所的女佣人,而老鸨,看来大约是妓女房里帮忙的婆子吧。”东风这人刚才还说什么要把人物真实再现,要模仿人物的腔调,可他明明对女招待和老鸨什么的好像都不大了解。
“原来如此,女招待是隶属于高级交际场上的交际花,老鸨是寄身于娼门的女人。接下来所谓的检番,指的是人,还是特定场所?如果是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检番,我觉得肯定是男人吧。”
“是管什么的?”
“呀,我们还没了解到这个地步。最近就赶紧查一查吧。”
我觉着,要照眼下这么聊下去,估计最后会出来个前后矛盾的结果吧,便抬头看了主人一眼。没想到,主人的神情竟意外的认真。
“那么,朗诵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参加?”
“各种人物都有呀。花魁,就是法学学士K君扮的,他留着小胡子,说着女人娇滴滴的台词,那真是相当有趣呀。而且,那花魁还有个大发脾气的情节……”
“朗诵还必须要发脾气吗?”主人很关心似的问道。
“是呀。总之,表情很重要。”东风这人总是一副文艺家的范儿。
“那么,发脾气演得顺利吗?”主人接着问。
“发脾气,对于第一次表演来说,真是有点儿困难呀。”东风回答说。
{“对了,你是扮演什么角色的?”主人问道。
“我是船老大。”
“呀?你是船老大?”主人那语气,意思是说,你要能扮船老大,那我都能扮检番了。}
【对话描写。从对话中不难看出,东风先生和主人彼此看不起,都是一副不懂装懂的样子,喜剧效果突出,画面感非常强。】
“您是说我演不了船老大吧?”东风立刻直言不讳地把话说到了明处。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仍是一副沉稳的腔调说道:“就因为这个船老大,好不容易筹办的活动就那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其实吧,就是会场隔壁有四五个租住的女学生,也不知她们是怎么听来的消息,从哪儿得知的,反正她们就知道了那天有朗诵会这回事儿,就跑来在会场的窗下偷听。我模仿着船老大说话,总算拿捏好了腔调,觉着这么演肯定没问题,正演到得意投入之时……大约是姿态动作有点儿过于夸张了,一直耐着性子偷听的女学生们就哄然大笑起来。我又是吃惊,又是扫兴,再加上思绪一被打断,台词就再也接不上了,只得就此散场。”原来声称第一次成功举办的朗诵会竟是如此收场,想象一下如果是失败的话该是何等的情形,便由不得人不笑了。不觉之间我喉头又咕噜噜地响起来,主人越发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笑话人的却受到被笑话人的怜爱,虽值得庆幸,只是总有些令人不爽。
“那可真是不幸呀!”这大过年的,主人居然念起悼词来了。
“我们打算从第二次开始,再接再厉,把朗诵会办得更加盛大,今日也全为此事而来,说实在的,是想请您也入会,希望能得到您的大力支持……”
“我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脾气的哦。”态度消极的主人立刻谢绝道。
“哦,您不会发脾气也没关系,这是赞助人员名单。”东风边说边从紫色的包袱皮里慎重地拿出一个小菊花版的本子,“请您在这上面签名盖章。”说着,翻开了放在主人膝前。
我一瞧,上面会集了当今的文学博士、文学学士等名流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排列整齐。
“啊,我倒不是不想当赞助人,只是不知要负起怎样的义务?”牡蛎般害怕出头的主人看来有些放心不下似的问道。
“说到义务,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硬性要求。只是签上大名,表示赞同,也就是了。”
“既是如此,我便加入吧。”主人一听,无须负担什么义务,神色便立刻轻松下来。一副只要不用他负责任,就算是谋反的联名公约,他也敢往上签名的神情。加之又是在知名学者的名单中,就算只是列上自己的名字,对于至今毫无建树的主人来说,那也是无上的殊荣。所以,也难怪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请稍候。”主人说着便进书房去取印章,我被转眼间抛在了地上。
东风拿起点心碟子里的可思甜乐[33]蛋糕,一口塞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闭着嘴巴嚼了一会儿,一时似乎不大好受。瞧着他的样子,不由得令我想起了今早的烩年糕事件。
主人从书房取来印章的时候,恰是可思甜乐落入东风君的肚皮里之时。主人似乎并未察觉盘里的可思甜乐被一扫而光的情形。若是察觉了,首先被怀疑的就是我了吧。
东风走后,主人进了书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时,上面放了一封迷亭先生的来信。
“恭贺新禧,新春大吉。”
看着信上的字样,主人心中暗道:“迷亭君几时也变得这般正经了?”
因迷亭先生的信几乎就没有正经过。前些时日的来信甚至写道:“自那之后,并无令余恋慕之妇人,亦无情书聊以娱怀,且安闲度日消磨时光罢了,敬请释念。”与此类书信相较,刚寄来的这封贺年帖就意外的正常世俗多了。
“本拟过府拜谒,皆因仁兄之消极主义与弟大不同,弟极力以积极方针筹划迎此千古未有之新春,故终日繁忙,以至头晕目眩,愿兄体弟之下情,尚乞见谅……”
“果然,他那人,大正月里,肯定是四处忙于游乐。”主人暗暗赞同迷亭先生。
“昨日偷得片刻空闲,本拟宴东风君品尝‘橡面坊丸子’,不料材料匮乏,未能如愿,实属憾事……”
“差不多就要露出本色了吧。”主人默默地微笑着暗想。
“明日是某男爵家的和歌纸牌会,后日是审美学协会的新年宴会,大后日是鸟部教授的欢迎会,大大后日……”
“啰唆!”主人跳行往下看。
“如上所言,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近来连连举行,日日不断,一时之间忙于出席,无暇他顾,万般无奈,奉上贺帖,以充拜谒之礼,尚望宽恕,伏乞海涵。”
“无事何须登门。”主人拿着信自言自语道。
“此次光临寒舍,既是久别重逢,必当精心预备,敬请共用晚膳。舍下虽无珍馐,尚可品尝‘橡面坊丸子’,现下便开始用心筹措……”
“又是‘橡面坊丸子’,没完没了的。太无礼了!”主人微感心头火起。
“然,近日来‘橡面坊丸子’的材料紧缺,特别是依此等情形来看,料想不及烹饪,届时将奉上一味孔雀舌,恭候大驾……”
主人觉着仿佛是一脚踏两船,让他想继续读下去。
“诚如仁兄所知,孔雀一只,其舌肉之分量不足小指之半分,故难填仁兄健食之大胃囊……”
“一派胡言!”主人鄙夷道。
“必捕得二三十只孔雀方能以候尊驾。某处孔雀,仅在动物园及浅草花园零星得见,而普通鸡窝等处却向来难觅其踪,可谓苦心费尽矣……”
“你自找的吧!”主人毫无感激之意道。
“此孔雀舌珍肴,曾于往昔罗马全盛之期风靡一时,极其豪奢风雅,为时人毕生垂涎之物,此等情形之下,尚望见谅……”
“什么见谅?浑蛋!”主人颇为冷漠地说道。
“直至十六、十七世纪,孔雀已成为整个欧洲宴席上不可或缺之珍馐。莱切斯特伯爵[34]在凯尼尔沃思城堡宴请伊丽莎白一世女皇时,也是用孔雀作为招待的。著名画家伦勃朗画《宴宾图》时,亦将孔雀开屏置于案头……”
主人愤愤不平地发牢骚:“你既对孔雀料理史如此了解,又何须那般奔忙?”
“总之,如近日这般频繁宴饮,小弟离患上如仁兄般的胃病亦为期不远矣……”
“‘如仁兄般’这话就不必了。不管你怎样,也没必要把我当成胃病患者的标准。”主人嘟哝道。
“据史学家讲,罗马人日宴两三次。倘一日两三餐,皆为酒肉穿肠,恐任凭胃口再好之人,亦将消化功能失调,如仁兄般……”
“又是‘如仁兄般’,简直岂有此理!”
“然,他们认为在大量食用美味之同时,有必要保持肠胃之健康常态。为使奢侈与健康得以并存,他们竭力钻研,终觅得一法门……”
“嘿哟!”主人突然来了兴致。
“他们饭后必入浴,入浴后用一种方法将之前下肚之物尽数呕出,以达清洁胃部之功效。胃部既已清扫奏效,尔后即可再进食,饱尝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入浴之后再尽数呕出。如是往复,虽贪享美味,却无损内腑脏器。愚以为,此举堪称一举两得……”
“诚然,这必可一举两得了。”主人一副无比艳羡之色。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发达,宴饮骤增,这自不必说。值此帝国多事之秋、征俄二载之际,愚自信,吾等胜利之国民众必效罗马人,行此入浴呕吐之术,而今正恰逢其时。否则,虽有幸身为大国之民,不久亦将如仁兄般,沦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心痛……”
“又是‘如仁兄般’,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值此之际,吾人通西洋文明者,考究西方之古史传说,发现失传已久之秘方,若将其应用于明治之社会,可收防患于未然之功,聊报平素恣意享乐之恩也……”
“总觉得有点儿古怪呀。”主人左思右想不解其意。
“依近来所涉猎吉本、蒙森、史密斯等诸家著述,却未见所需之端倪,甚感遗憾。然,正如仁兄所知,小弟一旦立志,非成功不能绝尔,坚信呕吐之法复兴之日不远矣。一经发现,在下必及时相告,敬请释念。另,此前所述之‘橡面坊丸子’及‘孔雀舌珍馐’,亦必在上述发现事成之后奉上,如此一来,对小弟有利之处自不必多言,对苦于胃病之仁兄亦大有裨益。匆匆写就,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唉,终究是又被他耍弄了。只怪他写得太一本正经,不知不觉便看了进去,认真地读到了最后。大过年的开这种玩笑,迷亭这家伙果然是个大闲人呀。”主人笑道。
其后四五日没再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就那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白瓷瓶里的水仙花渐渐凋零了,绿萼白梅却在瓶中陆续绽放,整日里赏花打发日子,我觉着实在是无聊。曾去拜访过花猫子小姐一两次,却都没见着她。起初,还以为她出门去了,后来才知道,花猫子正病卧在床。隔扇门内,师傅和女佣人正在说话,我隐身在洗手盆旁一叶兰的阴影里偷听了她们的对话。
“花儿可曾吃东西了?”
“没有。今早到现在,还不曾进食。现让她躺在火炉旁暖着身子呢。”这话感觉不像是在说猫,简直是把她当人来对待。
一方面,我拿花猫子和自家的境遇一比,艳羡不已;但另一方面,想到心爱的花猫子小姐能够受此厚待,又深感欣慰。
“真是愁煞人呀。不吃饭的话,她身体定然是吃不消的呀。”
“是呀,就连我们,一天不吃饭,第二天也干不动活呢。”
听女佣人答话的口气,猫似乎是比她更高级的动物。实际上,也许在这家人家,猫确实是比女佣人更高贵呢。
“带她去就医了吗?”
“去了。那大夫可真够别扭的。我抱着花儿一到诊所,他就问:‘可是受了风寒?’说着就要给我号脉。我说:‘不是我,是她。’我把花儿放在腿上。那大夫却笑眯眯地说:‘猫的病呀,我也不会看。不用管她,自然立刻就会好的。’这话说得也太过分了吧。我生气了,就说:‘您不给看也就罢了,它可是一只珍贵的猫呀!’我把猫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回来了。”
“真是的呀。”
“真是的呀”这话在我们家可是听不到的。果然不愧是“天璋院的那谁谁谁的谁谁谁”才能说得出来的,高雅得很,令人钦佩。
“她好像抽抽搭搭地哭呢……”
“是呀,一定是受了风寒,嗓子疼。这一受风寒,任是谁也免不了要咳嗽的……”
“天璋院的那谁谁谁的谁谁谁”的女佣人,可真会拍马屁。
“而且,近来又闹出来什么肺病之类的。”
“真是呢,近来净添些肺病啊、黑死病什么的新鲜病。这时节,可半点大意不得呀!”
“从前的幕府时期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所以,你也要当心点儿呀。”
“是,小的会多加小心的。”女佣人十分感动。
“说是受了风寒,可她也不大出门呀……”
“哪里,跟您说吧,她近来交了坏朋友啦。”女佣人得意扬扬地,仿佛在谈论国家机密似的。
“坏朋友?”
“是呀,就是那边大街上,教师家里的那只邋里邋遢的公猫呀。”
“你说的教师,就是每天早上没规矩地乱叫的那位吗?”
“对,就是他。每回一洗脸,就像快被掐死的大鹅似的乱叫唤。”
“像快被掐死的大鹅似的乱叫唤!”这形容得还真恰当。我们家主人有个怪癖,他每天早晨在卫生间刷牙时,都会用牙刷捅着喉咙,然后毫无顾忌地发出怪叫。他心情不好时会嘎嘎地大叫大嚷,高兴了劲头十足时更要嘎嘎地喊。总之,不论高兴不高兴,他都要气势十足地大声号一通。据他夫人说,搬到这儿之前他并没有这毛病,是某一日突然开始的,然后自打添了这毛病就没间断过,直到今天。这还真是个糟糕的毛病。至于他为啥要如此坚持地干这事儿,我们猫类是无论如何难以理解的。说这些倒也还罢了,怎么说我是什么“邋里邋遢的猫”,这也太嘴下无德了吧。我竖起耳朵又接着听。
“那么个号法,也不知念的是什么咒。明治维新以前,就连武士的仆役长和提鞋的仆人,做事都是懂得规矩体面的。在我们这个宅邸区,还没有一个人是像他那样洗漱的呢。”
“就是的呀。”女佣人胡乱地回复。
“那种主人养的猫,横竖定是只野猫。下次再来,稍微敲打它几下子。”
{“定要打它一顿!花儿生病,肯定是它害的。一定要给花儿报仇!”}
【对话描写。女佣人和花猫主人的一番对话,显示出她们对教师一家的藐视,小猫也连带被看不起。】
我竟无端地遭此不白之冤。万万不可鲁莽靠近这家伙,我终是没能见着花猫子小姐,只得怏怏地回家去了。
我回到家中一看,主人正在书房里执笔沉吟。倘将从二弦琴师傅家听来的风言风语告诉他的话,他想必是要发怒的吧。但常言道:“不知者,无烦恼。”主人正哼哼着冒充神圣诗人呢。
正当此时,特意寄了贺年帖来,说自己终日繁忙来不了的迷亭先生,竟飘然而至。
“您还作新体诗呢?可有佳作,给我看看。”
“嗯,我认为是一篇好文章,想试着翻译过来。”主人认真地说。
“文章?谁的文章?”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呀。”
“无名氏,无名氏也有非常好的作品呀,可不能小觑。究竟刊在何处?”迷亭问。
“《第二读本》。”主人冷静从容地回答。
“《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是怎样的?”
“我正要翻译的那篇佳作,就是刊登在《第二读本》里的呀。”
“不是开玩笑吧!你是打算借机报孔雀舌之仇吧。”
“我可和你那种胡吹法螺不一样。”主人捻着小胡子泰然自若地说。
“从前有个人问山阳[35]先生:‘先生近来可有什么大作吗?’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的讨债单说:‘近来佳作,当首推此篇。’因有这么个掌故,所以也许你的审美观也有独到之处呢。是哪一篇?读来听听,我也评评。”迷亭这番话说得仿佛他自己就是个审美专家似的。
主人以坐禅和尚读大灯国师[36]遗训的腔调开始念道:“巨人引力……”
“什么?‘巨人引力’是什么?”
“‘巨人引力’是标题。”
“这标题可够怪的,我都没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个名叫‘引力’的巨人。”
“意思有点牵强,不过这是标题,就先放你一马吧。接下来快念正文吧。你的声音好,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你可别乱打岔!”主人先打了预防针,才又接着读下去。
“凯特从窗口向外眺望,小孩子在玩投球游戏。他们将球高高地抛向空中,那球越飞越高,片刻便落了下来。他们又将球接二连三地抛上去,球每次抛上去都必然会回落。凯特问:‘为什么会掉下来?为什么不能向上向上一直向上?’‘那是因有巨人住在地下。’母亲回答说,‘他就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能将万物吸引向自己这方,也将房屋牢牢吸在地上,否则,房子就会飘在空中,孩子们也会飞上天。你见过飘落的叶子吗?它们也是受到了引力的召唤。遇到过书本掉下的事吧?那也是因为引力叫它们掉下去的。皮球升到空中,引力就会呼唤它,引力一呼唤,皮球就落地了。’”
“这就完了?”
“嗯。很不错吧?”
“那个,实在是佩服,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竟然打击报复了我的‘橡面坊丸子’。”
“我这可不是什么打击报复,是真觉得好才试着翻译过来的。贤弟不以为然吗?”主人看着金边眼镜后的那一双眼睛说。
“实在是令人吃惊!不想你竟有如此能耐。这次算是彻底被你捉弄了。我投降,投降。”迷亭自说自话。
主人却仍然懵懂:“并没有要降服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文章有意思,才试译一下罢了。”
“哎呀,确实有意思呀。若非如此,也算不上本书了。真是好得很呀,惭愧,惭愧!”
“何须如此惶恐。我近来已经不画水彩画了,想做做文章。”
“那可是远近无别、黑白不辨的水彩画所不能比拟的呀!佩服之至!”
“得你这般夸赞,我也就更有干劲儿啦。”主人终究还是误解了其意。
恰在此时,寒月先生口称:“上次失礼了!”跨进门来。
“哎呀,失敬!适才正拜闻盖世之名篇,以便消除‘橡面坊丸子’的亡魂。”迷亭先生意味不明地暗示。
“啊,是吗?”寒月也同样意味不明地寒暄。
只有主人神色如常,显得并不那么热心。他说:“前几日,你介绍的那位越智东风到寒舍来过。”
“噢,他来过了吗?越智东风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就是稍有点古怪。我还怕他给您添麻烦呢。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主人说。
“他到贵府,可有为自己的姓名做过什么辩解吗?”寒月问。
“没有。好像没提过这事儿。”主人回说。
“是吗?他有个毛病,不管上哪儿,总要对新认识的人讲解一番自己的姓名。”
“如何讲解?”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嘴问。
“因为他非常担心有人把东风二字用音读[37]的方式来念。”
“嘿哟!”迷亭从金唐革纸[38]的烟袋中捏出烟叶来。
“他会告诉你,先声明一下,我的名字不读作‘越智TOHU(东风)’,而是‘越智KOCHI(东风)’。”寒月解释。
“妙呀!”迷亭差点儿把云井牌香烟的烟雾彻底吸进肚子里。
“这完全是因为文学热,若是把东风读成KOCHI的话,‘越智东风’读起来就成了‘OCHI KOCHI’,成了‘远近’这个词的谐音。而且,姓和名还押上了韵。对于这种读法,他非常得意。因此他常愤愤不平地说:‘如果把东风二字用音读的方式来读,我的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原来是这样,还真是够古怪的。”迷亭先生得意忘形地将烟雾从肺腑中喷出鼻孔。那缕烟雾半道上不辨方向,又倒吸回了嗓子眼儿里。他握着烟管,呛得不住咳嗽。
“前些天他来时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主人边笑边说。
“噢,是吗……”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
我觉得有危险,便离主人稍稍远了些。
迷亭说:“那个朗诵会呀,上次请他吃‘橡面坊丸子’的时候,他提起过。他说无论如何,第二次演出时也要邀请些知名文人参加,打算办个大型朗诵会。还说届时希望先生务必赏光。然后我问他,下次集会还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现实题材的剧本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颖的剧本,叫《金色夜叉》[39]。’我问他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要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太有意思啦!我一定要出席,为他喝彩。”
“真有意思!”寒月阴阳怪气地笑道。
主人说:“不过,东风不论到哪儿总是那么诚恳,毫无轻薄之处,挺好的,和迷亭之流的可大不一样哦。”主人这么说,分明是针对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孔雀舌和橡面坊丸子这三件事的一次打击报复。
迷亭却毫不在意地笑道:“反正像我这样的品格,就是‘行德的案板[40]’——老于世故嘛。”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主人说。
事实上,主人并不明白“行德的案板”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不愧为任教多年的教师,这糊弄事儿的本事着实不赖。}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就能将教坛上的经验应用于社交了。
【对话和心理描写。突出主人的学识水平有限,有时不得不糊弄过去。】
“‘行德的案板’?此话怎讲?”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
主人却望着壁龛说:“那枝水仙,还是我年底从澡堂回来的路上买的呢,就插在了花瓶里。是不是花期很长呀?”他硬生生地转了话题,把“行德的案板”这话压下去了。
“说起年底来,去年年底,我还真有段不可思议的经历呢。”
迷亭说着,像表演大神乐舞[41]似的,在指尖转动着烟管。
“是什么样的经历?愿闻其详。”主人问。他见“行德的案板”已被丢在一旁了,这才松了口气。
迷亭先生所述之不可思议的经历,详情如下:
“我记得,的的确确是去年年底的二十七日。那位东风君提前告知我,说是将过府拜访,希望能讨教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并希望能够借宿一宿。所以我从一大早就殷殷恭候,不想这位先生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暖炉旁读巴里·培恩的滑稽小说,静冈的母亲给我来信了。”
“对于老人来说,不管到什么时候也还当我是个孩子。什么‘大冬天的,晚上别出门’啦,‘洗冷水浴也可以,但一定要生好火炉,室内要保暖,否则容易感冒’啦之类的,总之,啰啰唆唆地嘱咐了许多话。诚然,父母是最值得我们感谢的人,外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说这番话的,所以就连我这个闲散的人,在此刻也大为感动。就凭这封信,我总这么闲散度日,也太浪费光阴了,必须写出伟大的著作以求光耀门楣。我想,我要在老母有生之年扬名天下,使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迷亭先生这么一号人物。”
“我又接着读下去,信上说:‘你们那些人真是有福呀。自从对俄战争开始,年轻人都为国效力,付出了巨大的艰辛。而你们还能在这岁末年关之际过上像样的新年,逍遥游乐。’——可实际上,我哪儿像母亲想象中那样逍遥过呀——再往下看下去,竟然是列出了我小学时候的同学在这次战争中阵亡、负伤的名单。我念着那些名字,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人世无常、了无生趣之感。最后的结束语中,母亲说:‘转过年来,我也又添了岁数,恭贺新春的烩年糕料也仅此一度了……’信上的内容总让人感到心中不安,我心中更加郁闷,巴不得东风君快些来才好。可他老先生却是怎么等也不来。”
“后来,终于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我就想给家母写封回信,不过只写了十二三行。家母的来信足有六尺多长,我是无论如何没那么大本事的,一向只写个十行左右就搁笔了。而且整天坐着不动,胃口十分难受。于是就想叫东风来时先在家等着,我出去寄信,顺便散散步。”
“但我一反常态地没有去富士见大街的邮局,而是不知不觉地向大坝三号街走去。那天晚上天有点儿阴,风从护城河上吹来,异常寒冷。从神乐坂方向开来的火车呜的一声从坝下驶过,这番情景让我感到无限凄凉。日暮,阵亡,衰老,无常,这许多念头迅速在我的脑海中转动。常听人说有些人上吊,大约就是在这种情境下被迷了心智,忽然产生了寻死的想法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坝上一看,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那棵松树下。”
“那棵松树?哪棵?”主人简短地问道。
“就是上吊的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缩了缩脖子。
“吊颈松是在鸿台吧?”寒月也来凑趣道。
“鸿台那棵是悬钟松,大坝三号街那棵是吊颈松。要说为什么会起了这么个名儿,过去有传言说,不管是谁到了这棵松树下,都会兴起上吊的念头。坝上有几十棵松树,可要是有人到这里来上吊,到了地方一看,必定会选择吊在这棵松树下。每年总有那么两三个人在这棵树上上吊,其他松树却怎么也勾不起人寻死的念头。仔细一瞧那棵吊颈松,长得好呀,枝丫恰好伸出去横在大路上,啊,真是仪态万方呀!就那么空置着怪可惜的,很想看看有人吊死在上面。我四下里一瞧,真扫兴,竟不见一个人来,没辙了,难道我要自己吊上去?不,不行,我若吊上去,可就没命啦!危险,别去!不过,有个关于希腊人在宴席上模拟上吊的传说,据说是为了助酒兴。设计的做法,就是一人站到梯子上,把头伸进绳套里。这时,有人将梯子踢翻,在撤走梯子的同时,给被套住脖子的人松绑,他便跳下来了。如果这事是真的,大可不必惊慌,我也打算试上一试。于是便将手搭在松枝上,那松枝就恰到好处地弯了,弯得角度很美好。我想象着自己吊在上面的摇曳身姿,心情抑制不住地欢欣雀跃。我一定要上吊!可又想起万一东风君来了,空自等候,有些于心不忍。那么,还是先应了东风的邀约吧,交谈之后再去上吊。于是,我便回家了。”
“如此说来,是你的命硬喽?”主人问。
“有意思呀。”寒月笑眯眯地说道。
“我回家后一看,东风并没有来,却送来一张明信片,说‘今日有事,不能赴约,期望改日会面’。我这才算安心了,觉得如此一来方可毫无后顾之忧地去上吊了。我连忙穿上木屐,疾步返回原处。一看……”说着,他朝主人和寒月的脸上一瞄。
“这一看,又怎么样了?”主人有些性急地问。
“渐入佳境了呀。”寒月摆弄着他外褂上的衣带说。
“我一看,已经有人来抢先上吊了。你看,只一步之差,便险些铸成终生憾事。后来一想,当时大约是死神附体了吧。要叫詹姆斯[42]之流的人一说,那就是潜意识中的幽冥府与我生存的现实世界循着某种因果关系而产生的相互感应吧。这岂不是咄咄怪事?”迷亭先生终于讲完绕了回来。
主人觉着又被他戏弄了,只是他什么也没说,将糕饼塞了满嘴,闭着嘴大嚼特嚼起来。
寒月则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火盆里的灰,低着头哧哧地笑。少顷,他以极其平静的腔调开口了:“的确,这事儿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我近来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倒是丝毫也不怀疑。”
“咦?你也曾想要上吊?”
“哪里,我可没有要上吊。说起来,这也刚好是去年年底发生的事儿,而且和迷亭是同日同时发生的,这就越发不可思议了。”
“这话有意思。”迷亭说着,也把糕饼塞了满嘴。
“那天,向岛一位朋友家里举办年终联欢会和演奏会,我也拿上小提琴去了。约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的极隆重的盛会,万事俱备,算得是近来的一大快事了。用罢晚餐,演奏结束,又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通,时间就已经很晚了。我正打算告辞回家,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边,小声询问我是否知道某某小姐病了。事实上,两三天前我和某某小姐见面时,她还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所以我很吃惊,便尽量详细地打听了情形。听说是和我相遇的那天晚上开始,她突然发起了高烧,并且不断地说着胡话。如果就是这样也还罢了,可问题是,据说她的胡话里还时不时冒出我的名字。”
主人就不用说了,就连迷亭先生也没说什么“艳福不浅”之类的陈词滥调,都肃静地在一旁洗耳恭听。
“听说请了医生来也没诊断出得的是什么病,只说是发烧热度太高,烧坏脑子了。若是安眠药也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险了。这诊断我一听就感到腻味,恰好似做噩梦魔怔了似的,觉得心头沉重,周围的空气好像骤然化成了固体,从四面八方一起迫来,困紧了我的身体。回家的路上满脑子琢磨的全是这件事,痛苦极了。那位美丽、活泼、健康的小姐……”
“不好意思,稍等!请恕我失礼。刚才就听你说某某小姐,已经听过两遍啦。老兄,若是无甚不便,可否请教芳名?”迷亭先生回头看了看主人。“嗯。”主人也含糊地应了一声。
“哎呀!这样可不行,说不定会给当事人带来麻烦的,还是免了吧。”
“你是打算把一切说得朦胧缥缈、暧昧不明吗?”
“你们可别奚落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我一想到那女人突然患病的事,就不由得感叹落叶飞花、人世无常,满腹凄凉。全身的活力仿佛都被抽走了,身体机能好像举行了总罢工,气力全消,踉踉跄跄地就来到了吾妻桥。倚在桥栏上往下看,不知是潮涨还是潮落,只见好似凝结的黑色河水在晃动着。”
“正在此时,从花川户方向来了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跑过。我目送着车灯,那光亮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札幌大厦那一带。我又向水面望去,远远地从上游方向传来了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天呐!现在这个时辰,不可能会有人喊我吧?是谁呢?我凝神注视着水面,但在一片漆黑中,我什么也不看见。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还是尽快回去吧。可是,刚走出不过一两步,就又听到微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是在叫我的名字。我又停下了脚步,侧耳细听。当那声音第三次传来的时候,我虽然抓着桥栏杆,膝头却在瑟瑟发抖。那呼唤声不管是来自远方,还是发自河底,却毫无疑问正是某某小姐的声音。‘嗨!’我不由得应了一声。我回应的声音太大了,静静的水面竟然发出了回响。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急忙向四周仔细观瞧,没有人,没有狗,没有月亮,一切都看不见了。我被卷入了此刻浓浓的夜色中,‘想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去’的念头油然而生。某某小姐那似痛苦、似倾诉、似呼救的声音,又如魔音穿耳般响在耳旁。‘我就来了!’这次我回答说。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黑漆漆的河水,总觉得呼唤我的声音就是乘风破浪从水下传来的。‘就在这水的下面。’我这么想着,终于跨上了栏杆,盯着河水,我下定了决心:‘这次再叫我,我就跳下去!’结果,又传来了悲戚的呼声,细如游丝。‘就是这里了!’我想着,奋力一跃,飞身跳下,就像一块小石子似的毫无留恋地坠落下去了。”
“你果真跳下去了吗?”主人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迷亭先生挠了挠自己的鼻尖说。
“跳下去之后,意识便飘远了,有一会儿工夫恍若身在梦中。不久我睁开了眼睛,虽然有点冷,但全身并没有一处沾湿,也没有喝过水的感觉。可我千真万确是跳下去了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正感觉诧异,又环顾了一圈四周,不禁大吃一惊。我原本是打算跳入水中的,可是搞错了方向,竟然跳到了桥中心。当时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只因搞错了前后方向,竟没能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去。”寒月哧哧地笑着,照旧蹂躏着他的外褂衣带,当它成了累赘。
“哈哈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奇的是这段经历果然和我的很相似,这又可以作为詹姆斯教授的案例了。若是以‘人的感应’为题写一篇纪实文章,一定会震惊文坛的。那么,那位某某小姐的病如何了?”迷亭先生继续锲而不舍地问道。
“两三天前,我去拜年的时候,她恰在院内和女佣人打羽毛球呢,想来她的病已是痊愈了。”
主人从刚才开始就是一副沉思的模样,此时终于带着不甘的情绪开口道:“我也有过。”
“你也有,有什么?”迷亭当然没把我家主人放在眼里。
“我那件事也发生在去年年底。”
“都发生在去年年底,如此凑巧,真神啦!”寒月笑道,露出他那豁牙缝间粘着的豆包渣。
“也许还是同日同时吧?”迷亭又插科打诨地问道。
“不是,日子好像不一样,反正就是二十日前后的事儿。内人说她不要今年的新年礼物了,换成让我陪她去看摄津大椽[43]表演的净琉璃。我倒也不是没陪她去看过,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内人查看了报纸,说演的是《鳗谷》[44],我不喜欢这出戏,那天就没去。第二天,内人又拿着报纸来说今天演《堀川》[45],问我可以陪她去看了吧。我说《堀川》就是三弦表演,除了热闹没别的,没意思。内人满脸不高兴地离开了。第三天,内人说:‘今天演《三十三间堂》[46],我一定要看摄津的这出戏!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看《三十三间堂》,不过这是为了陪我看戏,所以一起去吧,就算是为了我总可以了吧?’她咄咄逼人地与我谈判。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那就去吧。不过据说这是摄津的名作,定是座无虚席,就算去了,也未必能进得去。要想去那种地方,就要事先和茶馆联系预订座位才行,这才是正常步骤。不照着这步骤行事,超出常规那便不好了。对不起,今天还是算了吧!’我这话才说完,内人就狠狠瞪着我带着哭腔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那么复杂的步骤。可邻居大原的妈妈、铃木家的君代都没照着什么正常步骤来,人家还不是舒舒服服地听完戏回来啦。就算你是个教师,看个戏也没必要搞那么复杂的手续吧!你也太过分了!’我急忙劝慰她说:‘行,就算这样做不好,我也陪你去!吃过晚饭,咱就乘电车去。’我此言一出,内人立刻心情大好,她说:‘要去的话,四点以前就必须到地方,可不能磨磨蹭蹭的!’我反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四点钟到呀?’她便把铃木家君代教的话复述了一遍:‘要不提前去的话,压根儿就没座位,连场子大门都进不去。’‘那过了四点到就不行了吧?’我又追问了一句。‘是呀,那就不行了。’她回答说。于是,令你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竟突然浑身发冷哆嗦起来。”
“是尊夫人吗?”寒月问。
“哪里,她活蹦乱跳的,是我呀。不知怎么的,就觉着像开了口子的气球似的,一下子泄气萎缩了,两眼发直,都不会动弹了。”
“这可是急症呀!”迷亭在一旁解释说。
{“哎呀,糟糕!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无论如何我也要满足呀。平日里我对她呼来喝去,只叫她操劳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给予过她洒扫操持家务之酬劳。今日幸有闲暇,兜里也还有四五枚铜板,带她去看看戏是完全没问题的。内人想去,我也很想带她去。一定要带她去!可我冷得浑身打战、两眼迷离,别说乘电车了,恐怕连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呀。”}
【主人身体突然发冷,并不是生病,只不过是心疼钱不愿去而已,刻画了一个贫寒的知识分子形象。】
“唉,真是不甘心呀,不甘心!谁知越这么想竟越发抖得厉害起来,眼珠更加转不动了。要是快请医生来看看,吃了药,四点钟以前应该能好了吧。我这么想着,就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师。可不凑巧,他昨夜在大学值班还没回来。得到的回复说,甘木医师两点钟左右能到家,他一回来就告诉他来给我瞧病。”
“唉,真是倒霉呀!这时要是能喝些杏仁水,四点钟以前必然会好转的。可谁曾想,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原本盘算着能欣赏一下内人少见的喜笑颜开,我也好开开心,岂料这一下子便落了空。”
“内人怨恨地问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以前这病一定会好,你就放心好了。你赶紧洗脸,换衣服,等着我。’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无限感慨。冷战越打越凶,晕眩越来越严重。如果四点钟以前我不能恢复健康履行约定的话,内人是个气量狭小的女人,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呢。形成如此凄惨的局面,我真是不知如何善了了。为了以防万一,我要在此期间告知其世事变幻无常之理、生者必亡之道,让她做好一旦发生变故,勿要惊慌失措的心理准备。我想这不就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便急忙将内人叫到了书房。”
我问她:“你虽身为女子,但对于“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这句西方谚语应该还是有所听闻的吧。”‘谁懂那种横排文字呀?你明知道人家不懂英文,还故意拿英文来取笑。好!反正我是不会英文的。你既那么爱英文,何不娶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做老婆?再也没有像你那样冷酷无情的人了。’她气势汹汹地数落了我一通,使我精心设计的计划夭折了。面对你们我也该替自己辩白几句。我说英文,绝非恶意,全是出自一片爱妻之心,竟被内人做了那样一番误解,直叫我连立足之地也没了。而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打冷战,头晕目眩,脑子也混乱不堪。我光想着要向她灌输‘世事无常,生者必亡’之理,以至有些急躁冒进,竟忘了内人不懂英文这回事,想也不想地信口说了句英语。回想起来,这都是我的不是,完全是一时粗心大意。由于此番的失败,我的冷战越发厉害了,也越来越晕眩。
“内人遵从命令去盥洗室脱光了上半身化妆,又从衣柜里拿出和服来更衣,摆出了一副随时都可以出门的样子等着我。我急得不得了,想着甘木君要是能早点儿来就好了,结果一看表,已经三点钟了,距离四点钟只有一个小时了。‘差不多该出门了吧?’内人拉开书房门,探头进来问道。”
“夸奖自己的妻子也许有些可笑,可我就是觉得妻子从未像此刻这般漂亮过。她裸露的上半身被肥皂擦洗过,肌肤散发着柔润的光泽,与黑绸小褂交相辉映。脸上,由于用肥皂搓洗过,和要去听摄津大椽唱戏这两个因素,有形无形的两个方面使她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就豁出去走一趟吧。”
“我刚吸完一支烟,甘木医师终于来了,真是一顺百顺呀。我说了病情,甘木医师就查看了我的舌头,接着号脉,敲打前胸,摩挲后背,翻眼皮,摸头骨,最后沉思片刻。我说:‘总觉得有些危险呀。’医生镇静地告诉我:‘哪里!没什么要紧的。’内人又问:‘稍微外出一下,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医生说:‘没问题。’想了想又说:‘只要没有不舒服就行……’我说:‘我就是不舒服啊。’‘那我就先给你开点一次性药剂和药水吧。’‘咦?怎么,弄不好会出危险的吧?’他说:‘不会,你的情况绝对用不着担心,神经不要过于紧张就好了。’医生交代完就走了。”
“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打发了女佣人去取药。女佣人遵照夫人的严格指示飞快地跑了一圈,拿了药回来时,距离四点还差十五分钟。于是从四点还差十五分钟开始,又出现了不曾出现过的症状,我突然又恶心起来。内人将药水倒进茶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可是胃里一阵翻腾,我咕地干呕了一声。无奈,我只得把药碗放下了。内人逼我快些喝下去。是呀,不快点儿喝、快点儿动身的话,情面上就说不过去了。我决定一口气把药喝干,再次将药碗端到了唇边,可胃里却翻腾着又让我干呕起来,死死阻碍着让我喝不下去。我刚想喝又放下,刚想喝又放下,就这样反反复复中,不知不觉客厅里的挂钟‘铛、铛、铛、铛’敲了四下。哎呀,已经四点了,再也不能磨蹭了,我又端起了茶碗。真是出乎预料呀,二位!最最不可思议的就数这件事了吧,随着时钟敲响四下,恶心的感觉顿时完全消失了,也不觉得苦,我顺顺当当地把药喝了下去。到了四点十分,证明甘木先生确系名医,喝过他的药后,我后背不发凉了,头晕目眩也好了,刚才的症状如一场梦般消失了。原以为会久久不愈的大病,竟在瞬息间立竿见影全好了,真是令人欣喜呀。”
“那后来陪夫人一起去歌舞伎剧场了吗?”迷亭不识趣地问道。
“想去,可是已经过了四点钟。内人说进不去门了,没办法,只得作罢。若甘木医师能早来上十五分钟就好了,既能全了我的情义,也满足了妻子的愿望。可就差了十五分钟,实在是件憾事。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当时的处境危急万分。”
主人说完了,露出一副总算尽了身为人夫义务的神情。不,也许还觉得在这二位面前露脸了呢。
寒月照旧龇着他的豁牙笑着说:“那太遗憾了。”
迷亭却装傻,自言自语道:“有你这样体贴的丈夫,真是做妻子的福气。”
这时,拉门后传来了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声。
我老老实实地听了三人轮番发表的谈话,觉得既没什么可笑的,也没什么可悲的。人呀,为了消磨时间,硬是鼓弄唇舌说些个不着边际的话,笑那些并不可笑的事儿,拿那些并不可乐的事儿来取乐,此外再无其他长处了。
我家主人的任性狭隘,从前我就是知道的,但只因他平日里言语不多,所以我在某些方面对他还缺乏了解。正是因为那些不甚了解之处,才使得我对他还略存敬畏之心。可听完他刚才的一番言谈之后,我顿时生出了一种轻蔑感。他为什么就不能只是默默地倾听那二人的谈话呢?为啥要不甘示弱地蠢话连篇呢?我不知道是不是爱比克泰德在书里写了让他那么干。{总之,不管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他们都是太平世界里的逸民。他们像风中的丝瓜般随风摆动,仿佛被吹得超然于物外脱离世俗,可实际上他们既有凡尘俗气,也有贪心欲望。争强好胜之心、夺魁掐尖之念,即使在他们日常的谈笑中,也隐隐约约地不时闪现。}进而言之,他们与自己平日里所痛骂的凡胎俗骨,原是一丘之貉。这在我们猫看来,真是可怜之至。只是他们的举止言谈,并不像普通的半吊子那样墨守成规,令人生厌,还算有点儿可取之处吧。
【心理活动描写。通过小猫的观察,看透了人性的虚伪,大家嘴上都将自己标榜成圣人,但并不会做出真正的牺牲。】
这么一想,顿觉三人的谈话索然无味,还不如去看看花猫子小姐,我便又转悠到了二弦琴师傅家的院门口。门松等引人注目的装饰品都被撤去了,新年已过,现在已经是正月初十了。明媚的春日里,阳光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洒下,普照四海。那不足十坪的庭院里,也呈现出比新年曙光临门时更加鲜活的生气,檐廊下有一个蒲叶香蒲团,却不见人影。纸拉门紧紧合着,琴师不知是不是洗澡去了。其实琴师在不在都无所谓,我只是惦记着花猫子小姐身体好些了没有。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的气息,我的四只泥蹄子就踏上了檐廊,往蒲叶香蒲团上一躺,那叫一个舒服。不知不觉迷迷糊糊起来,花猫子小姐也被我忘到爪哇国去了,昏沉沉酣然入梦。正在此时,拉门后突然传来了人声。
“辛苦啦。做好了吗?”琴师果然在家里,不曾外出。
“是,回来迟了。我到了佛像匠的作坊,他们说赶巧刚刚做好了。”
“在哪儿?快让我瞧瞧。啊,做得可真漂亮!如此一来,花儿总可以超度升天了吧。金漆的面不会脱落吧?”
“是的,我叮嘱过了,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牌位还耐用些……另外,还说‘猫誉信女’中的‘誉’字,还是简化些好看,所以稍稍改了笔画。”
“哎哎,那就快快供在佛龛上,赶紧上香吧!”
花猫子怎么啦?怎么感觉情形不大对劲儿,我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只听“叮”的一声,接着响起了琴师的念诵声:“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来为花儿祈冥福吧。”
又是‘叮’的一声响,“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是女佣人的声音。一时间我心跳得厉害,站在垫子上,像一座木猫雕像,连眼珠都直了。
“真是遗憾!刚开始不过是稍稍受了点儿风寒。”
“甘木医生要是能给点儿药吃,说不定就好了呢。”
“都是那个甘木医生不好,他也太不把花儿当回事啦。”
“休要对人家口出恶言,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呀!”
看来,这边为花猫子延医诊断请的也是甘木医生。
“归根结底,我认为都赖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死皮赖脸地勾引她。”
“没错。那畜生就是花儿的仇人!”
我本想稍作辩解,但又觉得此时此地当克制才是,便吞了口唾沫继续听下去。
“这世间的事儿真是万般不由人呐!像花儿这般姿色俏丽竟然早早夭亡了,那只丑陋的野猫倒是健健康康地活着,照样不着调地胡闹……”
“可不是嘛。像花儿这样可爱的猫,敲锣打鼓也再难寻着第二位喽。”
不说“第二只”,却说“第二位”。看来,女佣人似乎是把猫和人认作同族了。要说起来,这女佣人的面相果然跟我们猫族有点儿相似呢。
“要是可能的话,真想找个替身替了花儿去……”
“要是教师家的野猫死了,才称了您老人家的心愿呢。”
您老人家是称了心愿了,我可就麻烦大了。死亡究竟是咋回事,我还没体验过,也就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了。不过,前几日因为天太冷,我钻进了闷火罐里,女佣人不知道我在里头,就把罐盖给扣上了。当时那叫一个难受哟,如今想想都感到害怕。据大白说,在那种情形下再持续一会儿,我就死在里边了。替花猫子小姐去死,我是心甘情愿的。可如果非要遭那种罪才能死的话,不管是为了谁我也不想去死。
“不过,花儿虽说是猫,却也请了和尚为她念经超度,取了法号,花儿也该死而无憾了。”
“就是的呀,可真是一位有福报的猫。若说有什么不足,就是那和尚的经念得短了些。”
“我也觉得太短了点儿,就问了月桂寺的和尚,他却说‘灵验效力刚刚好。不过是一只猫,念这些,已足以送它去往西方极乐了’。”
“唉,算啦……可那只野猫呢……”
我一再提醒,至今还没个名字。可那女佣人却一个劲儿地“野猫、野猫”地叫,真是个无礼的东西!
“它罪孽深重,就算念再多的经文,也不可能将它超度喽。”
后来不知又被叫了多少遍“野猫”。我不想再听两人这种没完没了的废话了,便从蒲团上滑落,在从檐廊处一跃而下时,我浑身战栗,全身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全都倒竖起来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靠近过二弦琴师傅家。如今,大约是轮到琴师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敷衍了事的祈冥福了吧。
近来,我连出门的勇气都没了,总觉着对这世间提不起兴致来,已经变成和主人差不多的懒猫了。主人一直闷坐在书房里,都说他这是失恋的缘故,我觉得也不无道理。
我还是没抓过老鼠。一时之间,女佣人甚至对我下了驱逐令,但因主人知道我不是一只寻常的猫,所以我才得以继续优哉地生活在这个家里。就这一点来说,我是要对主人感恩戴德的,同时我对他那敏锐的洞察力深表敬佩。女佣人有眼不识金镶玉,甚至时不时虐待我,但我并不记恨她。要是现在出来个左甚五郎[47]把我的肖像雕在门楼的立柱上,或是有个日本的斯坦伦[48]愿意将我的模样涂抹在他的画布上,那些有眼无珠的家伙们才会因自己的蠢钝无知而感到羞愧吧。
思考题▼
1.小猫在偷吃年糕事件中,悟出了哪四条真理呢?
2.琴师为何会讨厌临街教师家的那只猫?
预设情节发展▼
留在主人身边的小猫不仅认识了花猫子小姐和大黑这些猫伙伴,还见到了主人的朋友们。一个晴朗明媚的星期天,主人的朋友迷亭先生一如往常地来到主人家,没多久,寒月先生也来了,并展开了一场精彩的演讲排练,但更令人吃惊的是金田夫人的到来。这位被主人称作“鼻子夫人”的金田夫人究竟是为什么事情来拜访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