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方泽独自出府前往天风楼。
其实大清早这会儿酒楼并未开业,做早点那是小饭馆才会干的生意,累不说,赚得还少,一个包子一根油条能卖多少钱?多加一个子儿,人都不乐意。
酒楼可就不一样,里头花样多了去。
单说一个黄瓜,不去皮切片摆盘,那叫青龙卧雪,去皮了切片摆盘,那叫玉女脱衣,光听这菜名价格就便宜不下来,抵得上卖多少包子油条。
可因为魏青松约的时间就是大清早,方泽便只能让郑管家早早知会了天风楼那边,派伙计一早在楼里候着。
天风楼就在天衣坊对面,方泽早已熟门熟路,一到门口便听见里头的掌柜喊了声东家少爷,之后就被请上了二楼临街的座位。
他到得比约定时间稍稍早了点,但即便约定时间过了一刻,大街上仍是没有看见魏青松的身影。
方泽并不无聊,楼里掌柜、伙计适应力都很强,这才换了东家没几天,可东家少爷前,东家少爷后的叫得可亲热了,而除了这有趣的掌柜和伙计,他看着空荡的街道,便回忆起三个月前,天衣会上的光景。
看到对面的美人靠,又瞅了瞅街道上某个位置,当时某个喜欢保持距离的女人就站在那里偷偷地看他,而他当时却看向了天风楼这边,看着某个曾经撕他衣服的女人,之后他心里却又想要找到那个照顾了他三天,却忘记自身早已疲惫不堪的小姑娘。
他突然想到无聊的时候可以编个故事,但想想又觉得挺乱的,讲出去怕是会被人骂。
约定的人终于出现了,方泽从楼上看到三个身影缓缓走来,而其中一人竟然还给他一种许久未曾体会到的威胁。
魏青松带着严锋和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入酒楼,楼里的掌柜和伙计却都远远地站着。
“才几天不见,这是眼睛都瞎了,还是吐不出人话了?”
见到曾经卑躬屈膝的下人此番表现,严锋面色阴沉地怒斥,话语中也有着抑制不住的情绪。
魏青松闻言驻足,却是淡淡一笑,“关他们什么事,都是帮人做事,别往他们身上撒气。”
话虽说得轻松,但他其实也是刻意在让自己平静,毕竟这辈子过来,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只有平静面对才能等到转机。而若等到那时回想今日,却是回想起一些幼稚的泄愤之举,或许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可笑。
于是他才平静地选择在天风楼会面,平静地徒步慢慢走过来,平静地将这一切都印记在心里。
宗门里私交甚好的几位长老已经有好消息传来了,只要等到形势缓和,曾经是如何,以后还会是如何。
所以,真没什么好气恼的。
登上二楼,便见到空荡荡的一整层,只有临街的位置站了一个身影。
“魏前辈。”
“方泽......呵呵。”
方泽看着魏青松带着两人气定神闲地慢慢走到面前,再又缓缓坐下。旁边那位魏府管家给魏青松倒上茶水,而魏青松的视线则一直在他身上,笑容可掬,神色平淡。
其实他到现在还没搞清楚魏青松约他会面的原因和意图,泄愤打压他不怕,求情讨饶他可以听着,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眼前的人会是这般平静,难道真就只是想来看看他?他真有那么好看?
总归长得好看这件事自己说了不算的,得要别人说了才行。
“不错,很不错,想不到竟让我两次看走眼。”魏青松抿了一口茶水,摇头笑道,“四个月前方府那次修为检测,演了好大一出闹剧啊,这两天回想起来才真正发现里头的不对劲。”
“第二次其实就是在天衣核收会之后,当时我还教训受伤的许鹏飞大意轻敌,如今回想起来,真正大意的其实还是我自己啊,可笑,真可笑。”
说话间,魏青松一直看着方泽,方泽也一直在注意魏青松的表情,二人坐在天风楼里,心思却都在天风楼外。
就在这时,方泽注意到魏青松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变化。
“方家真的胜了吗?”魏青松摇摇头,继续自说自话,“一些门道看不出来,其实也不能怪你们,要怪也只能怪你太年轻,而方家也太年轻了。方家一些管事的方法还太幼稚,即便是天衣制作过程中,你想出了绩效考核,但那也只能算是小道。以方家如今的实力,还远远撑不起整个局势。魏家往年的营收是方家整整四倍有余,我说这话不是没有原因的。方家趁着宗门里这阵风飞了起来,但也要能想到万一风停了,摔到地上的后果。”
方泽点点头,表情恍然若悟,原来这次魏青松过来是来好意提醒,这还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现在我倒是松了口气啊。”魏青松淡淡一笑,用手指轻叩桌面,“你怕是不懂‘人红是非多’这句话的真意啊。这么多年下来,暗中使绊子,放冷箭的人多了去。以前我是众矢之的,今后可就要轮到方新德了,哈哈哈,这些事情他也很快就会经历到了,你也会慢慢体会到的。”
方泽放下嘴边的茶杯,依旧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而魏青松却笑容一滞,眉宇间不自觉地收紧,而后声调渐起,语速也不自觉地增快了许多。
“方新德惹上了惹不起的人!”
“别以为我这是小心眼撒气泄愤,惹不起的人可不是一个,而是一大群。”
“宗门里形势远比他想的要复杂,像他那种死板清高的性子,就好比一条只能在清水里存活的鱼,却不小心游到了一片泥潭。”
“即便你有些小能耐,却也帮不了他。”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说这句话可不是小瞧你,小瞧方家。”
“恰恰相反,我说的才是这世间真正的道理!”
魏青松冷哼一声,“带话给方新德,希望他还能再飞一会儿,甚至能够就这么一直飞下去。否则的话,这地上恐怕就没他落脚的地儿了。”
说罢,魏青松将茶杯重重放下,竟是要准备起身离去。
方泽有点失望,说到底对方还是来泄愤的,而且是端着架子骂不开的那种,看得他都有些蛋疼,早知如此便不来了。
可既然来都来了,听也听了,方泽自然不会一句话不说就让对方离去,好意总要有所表示的。
“让魏前辈劳心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前辈刚才说的很多,其实我大多听不懂。可总归方家的铺子是方家的,魏家的铺子是魏家的,能不能管好,都是自家的事。”方泽一脸诚恳,“不知是不是这个道理。”
“前辈好心提醒,晚辈都收到了,也万分感激和钦佩。不过真要说起来,方家要面对的事情总归还在后头,可魏家要面对的麻烦却是就在眼前......”
“小子好胆!”
旁边严锋的一声怒喝打断了方泽的话语,但魏青松却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严锋,眼神依旧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
方泽摇头示意并不介怀,而后淡笑。
“其实前辈今天这番话应该对方誉说,毕竟他才是方家生意场上的真正主持。”
“方家收益多,还是魏家收益多,家主在宗门的地位高,还是前辈在宗门的地位高,其实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差别。”
“说白了,我根本就不在意。”
“若非之前形势真的紧迫,涉及到了方家的安危,天衣事件我都懒得来管。无论你相不相信,其实从头到尾,我还真没有花去多少心思。”
“唉,所以说啊,前辈真的找错人了。”方泽起身抱拳,“虽然别人都说我是方府闲人,但我真的很忙,先走一步。”
一声冷哼将方泽硬生生叫停。
“本想因为你对杰儿做的事教训教训你,不过看在你给他一颗益寿丹的份上就算了。”魏青松语气嘲讽,“怎么,拿丹药显摆的感觉很好吗?”
方泽哈哈一笑,不再言语,转身大步离去。
魏青松脸色阴沉地看着对方远去,胸口一阵起伏,平静过后心中也不免感叹,原本就是想来见见这个小子,称称看到底有几斤几两,原先已有计较,一个能将益寿丹都拿来送人的蠢货,能高明到哪里去。
从刚才一番对谈来看,果真如此。
“怎么样?”魏青松侧头问身后的修士。
修士面色凝重,半晌才回道,“真要动手,胜败在五五之数。”
魏青松神情一震,能让他请来的开窍境散修都忌惮三分,心道竟然还真有几分本领。半片刻后他又有如自嘲般的笑着摇了摇头,叹息着眼界还是被那小子带偏了,有开窍境实力又如何,最终还是不自量力。
方泽下楼之后,一边往镇外走去,一边分析着魏青松刚才的话语,并试图从这些话语中找出对方的思维模式。
无论从一开始的好意提醒,还是后来被他惹怒时的嘲讽,看似平淡的魏青松其实一直以都以前辈自居,而对方所站的立场......
方泽笑着摇了摇头,得出对方立场的他,就像看到一只站在老虎身边摇大旗的猴子,但可笑的并非猴子,而是那面大旗,猴子可以换,大旗却一直在被摇着,而这似乎也是这个世界难以改变的规则。
猴子已经把摇大旗当成了理所当然,猴子把它的敬畏当成了所有人的敬畏,把它的恐惧也当成了所有人的恐惧。
这样的魏青松怎么能够认同他的想法,所以方泽之后一句话都不愿多讲。
“小泽,怎么这么晚,我都想去镇上找你了。”
刚出小镇的方泽就看到不远处的吴山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是说选拔赛开始了吗。
吴山君有点心虚,一把拉过方泽,拉扯间还将一张包好的符箓塞到他的怀里,还像生怕被别人看见那样。
方泽最烦这种动手动脚的人,况且还是个大男人,但随后对方的解释却让他意外中透出惊喜。
“你想要的昔影符,我从师尊那里偷出来的。”吴山君一脸正经,说的话却不老实。
方泽其实很反感这种吃里扒外的人,但他却很看重用情至深的痴情种子,综合起来说,他对吴山君很满意。
“今天不是宗门里有选拔赛吗,怎么有空来找我?”
吴山君正等着方泽主动开口,却没想到对方会问选拔赛的事,楞了片刻才说道,“选拔赛持续好几天呢,比完了没事就溜了出来。”
“哟......”方泽心想这才是个高逼格的家伙啊,魏青松对比之下差远了,“看来吴兄实力不凡啊,这次选拔赛情形如何?”
吴山君脸色一凝,摇头道,“高手如云。”
方泽来了兴趣,“说说看啊,你心里的前三都是什么样的人?”
沉吟片刻,吴山君才正色道,“勉强猜出两个,另一个不好说。”
“具体说说?”
“一个是杨师妹,一个是我,还有一个那就要等到最终出结果了。”
见吴山君这番话说来脸不红心不跳,方泽不免心生敬佩,至少在装逼上面,他还得用心学习学习。
“严斌怎么样?”方泽问出了心中想了解的人。
“有可能。”吴山君点了点头,“虽然和他不太熟,但听说前段时间好像破境了,如此一来,也有争前三的实力了,毕竟比赛也需要靠运气的。”
方泽皱眉沉思,心里也在掂量着他与吴山君的差距,而后便没有那么紧张了。
“一直没问过,你们选拔赛之后是要去寻什么机缘?”
“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不能说。”
方泽便闭嘴不再问,既然对方说不能说那就肯定不会说,再磨也不行,于是便迈开步子,但吴山君却不乐意了。
“等等,你说的要帮我追师妹呢!”
方泽指了指脑袋,“哪有那么容易啊,得想,还在想呢。”
“想多久?我可打听过了,有个诗会里的人说,你在怡翠楼单靠一首诗就骗了一个女人的心。”
方泽回头面露不悦。
这话可就不爱听了,怎么能叫骗呢,他原本就没想骗啊,再说最后谁骗谁都不知道呢。这个憨憨,连打听事情都打听不全,身手修为固然不俗,但脑子看来纯粹就是个摆设。但他总归是拿了人好处的,也不好直接拒绝,于是叹了口气,解释一番。
“人家那是喜欢诗词,又有那份修养,你师妹识字吗?懂诗词吗?文学功底够不够啊?”
“识字的!”吴山君一脸怒意,看得出是想开口反击,但最终却没憋出一个字。
方泽眼神忽然一亮,刚才一番话还真让他有了灵感。
“吴兄会不会乐曲?”
吴山君闻言神情振奋,但却又有一些赧然,“只会,只会笛子。”
“那就妥了。”方泽双手一拍,“最近我在构思一首草原上的曲子,当然单单拿词出来也是极有品味的,而且通俗易懂,若你能唱出来那就更好了。”
“先容我构思几日,不送,不送。”
“好,好,慢走啊!”
看着方泽背影的吴山君,笑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