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这三十年来也不是一直这么素心在怀,视升官发财为粪土。尤其在弘治朝时,牟斌掌印锦衣卫,对属下宽容有度,还能保护被陷害的忠臣良将,很是让朱宸钦佩有加,一度干劲十足,盼着哪天也和老爹一样受到明君英主的赏识,重振自己的家门光宗耀祖。
好景不长,这位少有的中兴之主明孝宗朱佑樘,在位十八年就薨了,他儿子正德当政宠幸阉人刘瑾,牟斌遭刘瑾陷害报复而罢官,杨玉和石文义两个谄媚小人上位,朱宸一下子就靠边站了。
仗着祖荫,朱宸小心翼翼的混起了日子。刘瑾完蛋后,就是钱宁上位,换汤不换药,正德仍然宠溺奸佞小人,钱宁看朱宸不对眼,把他一脚踢到诏狱守犯人了。
一腔无声血,万缕空留恨。朱宸就此沉沦下去,去留无意,云卷云舒。
等到正德突然归天,举国震惊之际,江彬突然被以雷霆之势拿下,朱宸的心里只闪亮了一丝萤火虫屁股上的那点儿亮色,就彻底熄灭了。
大夫人丁氏曾经劝慰过,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安终老,那么多的例子摆在那里,天威难测呀!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不要去争了。
二夫人萧氏虽然年轻貌美,也是个恬淡寡欲的性子,知书达礼,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来为自家老爷解闷儿,生怕牢狱中的冤魂戾气伤了他的阳神。
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不,已经有人开始惦记着他了。
内阁执事房里,杨廷和与毛纪、蒋冕三人正在议事,主题就是谁将成为新任的锦衣卫掌印指挥使。大家知道,掌厂掌卫之臣必为圣上之心腹或皇家之亲,由皇权自裁。
但朝臣御史可以对其不法之事进行弹劾,内阁是百官之首,皇上任命的鹰犬我们要是看着不爽就可以群臣共伐之、共诛之。谁没点儿污点不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就是政治,这也是历朝历代君权臣权之争的手段之一。
蒋冕说道:“我看兴王府的人被提攫进锦衣卫是肯定的,但不会是掌印之职,因为他们不懂卫事的深浅。”
毛纪接道:“现在锦衣卫里能被选中的人,十有八九是邵喜,他可是兴王殿下的表舅公呢。”
杨廷和听后拧了一下眉头,沉吟不语。其他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也都缄口不言。
杨廷和心里在想,这个邵喜的确是第一人选,他的姐姐可是新皇朱厚熜的亲祖母。
从亲情上说,邵宸妃还健在养在后宫,新皇没有不用他的道理,可是,听说这个邵喜是个贪婪好财之辈,人品极差,他的大哥二哥邵华、邵安也曾在锦衣卫任职,他的根基很厚呀。
想了一会儿,杨廷和说道:“敬之、维之,我们不妨换个角度考虑,先不去琢磨谁会被选中,咱们就站在我大明前途的立场上考虑,谁能胜任?然后我们就想办法让新皇只能选他,何如?”
毛纪思索了一下,说道:“你们觉得朱宸如何?他可是和牟斌一起干了十几年。”
杨廷和与蒋冕的眼前皆是一亮,三人同时会意的笑了起来。
蒋冕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正色道:“介夫,你可知谷大用又启用了西厂的驿传?”毛纪也是点了点头看着杨廷和。
杨廷和假装不知的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们怎么知道的?”心里琢磨着:看来你们也是暗底下不闲着,正所谓,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啊。
蒋冕看了毛纪一眼,说道:“听说就在三五日之前,消息来自内廷。”
杨廷和“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屑的说道:“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事情脱不了袁宗皋的干系,从龙之人吗,总是要干点事情出来的。不过,这摁下了葫芦起了瓢,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是自言自语,“小娃娃,还真是不简单呢。”
镜头转向沈阳。
紫风在三官庙沈王世子房内,向他说了夜不收的人已经行动了,觉得琴澜的人身安危值得考虑,尤其在他们启程之后。世子攥拳背手在屋里转了两三圈,随后叹息一声,“算了,让琴澜随我们一起走吧,京城面圣之后,回返王府。”
“这样会稳妥一些,毕竟对方在暗处,防不胜防,然而京城虽是风影门总舵,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放肆。这样双方都在了明处,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了。”紫风分析评说了一番。
世子赞同的点了点头,问道:“那你觉得这事情要不要和新皇禀告呢?”
“绝不可!”紫风赶紧制止,道:“虽然前后的详情他不知道,但事情肯定是知道了,张延龄风影门的事会有人和他提起,但此时他不会有任何动作。一来刚登大宝,万事待决;二是还要借张太后角力外臣,不可能动张延龄半分。你不提半句此事,其实就等于是提了,新皇是何等聪明之人,内心只会对你心生好感。”
“可这终究不是个事,我堂堂皇亲国戚竟被人算计如斯,却无法抗争,真欺人太甚也!”世子涨红了脸恨恨说道。
“不畏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咱们不争眼前的长短,蛰伏伺机再动,对方也是皇亲国戚,朝中那么多的御史言官,独不知破鼓万人捶吗?”紫风劝慰着。
世子咀嚼着紫风的话语,口中赞道:“好句好句,很是有意境。”
“不畏浮云遮望眼”是王安石的诗句,“风物长宜放眼量”是***的诗句,紫风已经能很好的将其魂识中的后世知识拿来使用了。
世子兴致勃勃的向外走,说道:“走,上琴澜那看看去,也让她们有所准备。”
紫风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后面跟了上去。
二人到了琴澜的厢房外,就听见传来悦耳的琴声。紫风一听,是那曲《如梦令》,琴与筝的配合混奏,筝音高亮不羁、琴音低沉悠缓诉衷肠。世子不禁缓缓停下了脚步,凝神静听,琴筝这般一缓一急的交错穿插,如水乳交融一般,相得益彰。世子待曲声缓缓停住,回头很有深意的看了紫风一眼,赞赏的笑了下。他知道,这肯定又是紫风的杰作无疑。
看到世子进来,琴澜和玲珑赶忙起身行礼,一看紫风跟在后面,琴澜莞尔一笑,紫风也是嘴角上扬,鼓励的点了点头。世子问道:“刚刚是什么曲子,你们的混弹很是悦耳呀,这种组合头一次听。”
琴澜赶忙笑嘻嘻的说:“兄长这是夸我们么?”边从琴桌上拿起写有曲谱曲词的纸笺递给世子,世子接过来看了一会儿,扭头对着紫风说道:“你的才气真的让我刮目相看呀,求仙问道真有道,真的修行往往成就在灵根慧心的大能者身上,好好好。”
然后转过来对琴澜道:“收拾一下,咱们后天回王府,这里还是危机四伏。”
琴澜听后一惊,心里升起一丝遗憾,她是多么不想回到那个无趣乏味的王城,这里自己就像一只飞出囚笼的小鸟,自由放松。还有紫风,虽然他要送周姑娘回江西上高,可是他说不久要回来的,哎,没办法。
世子看出了琴澜的心里不爽,便故意卖了个关子,说道:“紫风,你留在这和她们交代一下行程,我去找看一下清溪真人。”一转身走了出去。
琴澜看哥哥走了,无精打彩的看着紫风,小嘴儿一撅也不说话,一层雾气充盈了双瞳。玲珑很有眼力介的闪身走了出去。
紫风呵呵一笑,不忍看她心里不爽,便道:“世子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让你随我们去京城还不好?”
“去京城?”琴澜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的问道。
紫风“嘘”了一声,说道:“别嚷嚷,这事必须保密,性命攸关的,新皇打算见世子。”于是紫风把整个行程计划和盘托出,琴澜当时就雀跃不已,兴奋的眉眼都是笑意。京城一直是她心中向往的地方,但作为藩王郡主,无皇上准许,封藩在外的皇亲国戚是不可以出藩国的,按照皇明古训,有着一套完备的请示批准制度。像她每年到沈阳以及今次世子出沈国,都是提前报请朝廷批准后才得以成行。
这下琴澜真的是心花怒放,就像牛奶加糖一样的甜蜜蜜,刚刚还愁绪满怀,一下子阳光明媚海天一色。马上提出邀请紫风听琴,紫风也是乐于被她的欢快情怀所感染,满口答应着坐了下来。
琴澜调了一下琴音,起手优雅的一串铿锵的空弦地籁之音,然后是祥和的音律携带着快乐起伏在指尖。是那首古意盎然名曲《阳春》,紫风在琴澜起手音出的同时便频频点头,很是佩服她的指法运用,琴澜看到心上人的嘉许,更是情绪高涨,曲随人心妙音弥漫开来,笼罩在二人的心头。
《阳春》是由《阳春白雪》古代歌曲演变而来的古琴曲,表现的是万物回春,和风淡荡之意,为商调之曲。宋玉曾对楚襄王谈及此曲,说其曲高和寡,艺术性极高且演唱难度很大。到唐高宗时,此曲一度失传,后来曲家吕才根据偶得的古琴中藏着的古谱重新修订而成,到明朝时,分为《阳春》《白雪》两部曲收在丹丘先生的《神奇秘谱》中。
此曲的弹奏技法应保持着“冲和雅淡、不可铅华”,就是不要用华丽的指法和修饰音做作的表现乐曲,因为此曲是表现大地回春时节,发生的万物复苏的自然现象,就应本着天道来呈现“细柳拖金,春光始漏泄矣;既而满山黄碧,万卉芳芬,春色弥宇宙矣。人际斯时,或借童冠,或抱瑶琴,或张油幕,或驾兰桨,虽所乐不一,其与物同春之趣则均耳。”
通俗的来说,就是柳枝发了嫩芽,阳光明媚斜照透过柳树枝条,泛起晃眼的金光;漫山遍野的植物刚刚顶出黄绿色的嫩叶,一眼望去新嫩葱葱,有的植物是先开花,所以间杂着各色花团锦簇,满目春光无限。人们也都兴致勃勃的出来踏春了,划船、游戏、野餐或吟诗赏乐不一而足。听起来是不是和我们现在很相近?不同的只是古人的时间更宽裕,而我们可以走的更远,吃得更风味万种而已。
该曲本来共八段,经后人丰富为十五段或十三段的,既有莺漫语、蝶慵飞,也有笙簧轻奏,最后乐曲的结尾部分是连续欢快的亮丽泛音。琴澜手住但其音依旧袅袅婷婷不绝,紫风自是好好的夸赞了一番,二人一时就乐曲的话题侃侃而谈交流心得。
这是两人自从认识至今,头一次如此长时间的谈话聊天。看着琴澜面浮春色如桃,一颦一笑如饴,明眸善睐朱唇皓齿,紫风心说:这就是活生生的“阳春白雪”呀!
河南真定府,赵州。
兴王殿下朱厚熜的车驾刚刚出了赵州,四野一片春光无限,正如琴澜所操古曲《阳春》表现出来的一般无二。朱厚熜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心里也是忽然想到了《阳春》曲,耳畔仿佛萦绕着曲音不散,只是片刻,便收敛心情低头思虑起来。
离着京城越来越近了,他心里仍然是忐忑不安,一种无法掌控的不安。这几日,谷大用递交上来的消息,十足的表明了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政治格局,外朝和内廷已经达成了一种共识或者说是平衡。这点从江彬被抓就看出来了,没有后宫的撑腰,谁能动的了江彬,而且他的亲家是魏彬的弟弟魏英。
魏彬放弃了江彬,据报当时只有张锐力陈江彬无罪,这说明了什么?利益使然也!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而皇权是什么?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天子剑,是用来斩断朝争倾轧、正邪纠缠那一团团乱麻的,如今,他朱厚熜来了,面对的是铁板一块或是一块铁板,你们这是要将他架在铁板上来个铁板烧呀!聪明睿智的朱厚熜怎能不心焦。
厂与卫是皇帝的左右手,如果早早让他们介入朝局,他自己会立刻被人贴上“又一个昏君”的标签,况且要想如臂使指一般的用他们,需要兴王府的人完全掌控方可,欲速则不达,毕竟和外臣不是站在对立面上。袁老不也是提议“入界宜缓”吗?想到此,朱厚熜的心里紧张状态稍稍缓了缓,但还是觉得有哪里没有想透。
朱厚熜用手指揪捻了几下眉头,闭上眼仰头靠在了座椅背上,刚一放松,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任命谁是锦衣卫掌印都指挥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