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山台谈心之后,一行人跋山涉水,走了三日,路上无风无雨,顺顺利利出了三梁山。
北疆常有战事,故而沿途多设有驿站。众人便寻到一处,换了衣裳,一面赶路,一面差人往申山城去给燕侯报信。
当天下午,便有燕侯的亲卫黑骑来接,又赶了百来里路,到天边斜阳残照,才至申山城。
黑骑领着众人到城下,早有人在此等候了。
为首之人肚肥脸圆,一声宽袍大衣,没等来人勒马,他先几步迎上,大笑道:“哈哈,可是一文世兄到了?”
徐公子只听说燕侯独子被狄人虏去了,心下奇怪,勒马翻身,作揖问道:“正是黎氏子民,未曾请教。”
“燕侯义子姬山字念平,恭候世兄多时。”那人还了一礼,徐徐说道;“一文兄兼程奔劳,我已令人收拾好了驿馆,这便可以住下。”
魏余站在徐公子之后,心道奇怪。徐公子奉王命而来,燕侯竟然不来迎接,未免有些倨傲了。
徐公子一挑眉头,说道:“些许路程,不足为道。怎么没见到我叔叔黎旅?”
原来徐公子奉调领五千驳骑来申山,途中入京面见王上,由中大夫少将军黎旅先一步领大军来申山。
“世兄几日没有消息,黎将军心忧你安危,一直带人在三梁山周边搜寻。世兄先在驿馆住下,明日黎将军就该回来了。”姬山拉着徐公子便要往城里走,一边说道。
徐公子眉头一皱,丝毫没有动身,又问:“那燕侯呢?”
“小弟被狄人虏了去,父侯日夜神伤,这会好不容易才睡下。还望世兄见谅,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见不迟。”姬山三言两语,只把事情往明日推辞。
魏余暗中握住手中宝剑,姬山说的鬼话他是一句都不信,今日之事恐怕有古怪,一想到云燕矢,他不由得猜测,莫非遇袭之事,燕侯真的牵扯其中?
徐公子面色有异色,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自家军队又不在,心里缺了点底气。他又不愿意就此服软,总觉得事情古怪,一时两边僵持不下。
恰巧这时,阿大浑劲儿上来,两步大喝:“呔!你这厮好生无礼。我家公子身负王命,见之如王上亲临,还不让燕侯出来迎接!”
“不得无礼。”徐公子心里是又喜又恼,一把拦住阿大,又对姬山说道:“念平兄见笑。只是事涉边疆安危,还请通报一声,打扰之处,我当亲自向姬伯伯赔罪。”
姬山面色一沉,眼神暗示周围,甲士随之上前,隐约拦住了魏余一行人。他声色渐沉,往身后做了个请的的姿势,说道:“父侯难得睡下,狄人一时半会儿也入不了关,徐公子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说吧。请。”
左右甲士两步逼进,虎视眈眈。
徐公子心道不好,没想到姬山的态度如此坚决。此时受制于人,不宜正面冲突,他只用左手轻轻旋腕拍了拍腰侧,示意魏余。
魏余会意,右侧一步跟在了徐公子身后。
徐公子心知其人已然明白自己的意思,答应道:“既然如此,便依念平兄。”
姬山脸上立马换上一副恭维笑容,一边攀拉着徐公子往城门去,一边还说:“这便对了,我已让人备下了酒席,稍后定要与世兄好好畅饮一番,常人只知道申山多好马,缺不晓得燕地美酒也是一绝。”
“自然,自然。”徐公子讪讪而笑,跟着姬山就往城里走。
到城门前,早备好了四马的车架,姬山亲自掀开帘子,徐公子受意,先进到了马车中。
姬山正准备上车,忽然听得铛一声脆响,随即便有宝剑横在他脖颈之侧。
“都别动。举起手来。”
原来是魏余趁周围的人散开,趁机用甲辰宝剑拍开了就近的甲士,一步冲上前挟持了姬山。
左右甲士一时忌惮,不敢上前。
姬山则缓缓举起双手,车帘随之而下,小心忐忑地问道:“世,世兄,这是何意?”
“魏弟,请念平兄上车。阿大,驾马,去燕侯府。”徐公子的声音缓缓马车内传来,不急不慌。
魏余当即压着姬山进到马车中,车内空间款敞,便是在容下四五人也不会拥挤。
阿大听令,一屁股坐到车前,拉住马疆,半响没动,摸了摸头,回首说道:“公子,我不认路啊。”
车内一时凝声。
徐公子看了姬山一眼,后者立马会意,说道:“我认识,我认识。往前走,过牌坊街,左转直走到头,就是燕侯府了。”
“有劳世兄指路了。”徐公子刷一下打开折扇,轻摇笑道。
“轰!”
黄昏里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雷声紧随其后,携着倾盆大雨而至。路左行人慌忙跑开,四散躲雨,正好腾出一条大路给阿大架车行过。
大雨斜倾,打进马车中,徐公子和魏余坐在车内倒是无事,姬山靠在帘子盘指路,一身给打了个湿透。
魏余右手持剑,左手从腰侧掏出短剑,两手一换,将甲辰宝剑收入鞘中。甲辰宝剑不轻,单臂举起多少有些费力,而且车内空间不大,更适合使用短剑。
他看着姬山额头上冒出的细汗,与斜打进来的雨水混在一起,突然想起了闲话茶楼那杯滴了汗水的粗茶。
明明才出门几日,怎么就开始想家了,魏余在心底自嘲了一番。
“早就听闻西军之中,猛士如云。今日才知,此言不虚。”姬山恭维了两句,又说:“壮士,你看我的人也没跟来,要不你先把剑放下。”
魏余没有理他,反倒是紧了紧左手短剑,把他勒得紧紧地。
“到肉了,到肉了。世兄,徐公子。”姬山本是燕侯爱将之子,只因其父犯了重罪受诛,燕侯把他领养做义子,平日里当做一块招牌,何曾有过刀剑加身。此时其人性命受制,全然没了仪态可言。
“你这马屁可拍得不好,谁说我带的人就一定是西军里的了?”徐公子打趣了一番姬山,转而说道:“魏弟,别吓唬他了。一会儿还用的着他的地方。”
魏余微微松了一下短剑,燕侯府到了。
马车停在了侯府的正门前,阿大吼了一声:“有人没!徐公子车架在此!”
大雨淋漓,侯府的几个门房勉强看得门前有辆马车,没认出是自家府里的车架,只能面面相觑,左右拿不定主意。倒有个眼尖的,快一步往内院通报去了。
“那个谁,不长眼的东西!徐公子大驾光临,还不赶紧来接驾。”姬山心里骂直骂娘,短剑还架在他脖子上,不等旁人出声,先急切切抢声吼道。
“是大少爷,是少爷的马车,快,拿伞。”有个年长的门房认出了姬山的声音。
”壮士,徐公子,你看,都到门口了,再让,家里护卫见了,容易,弄出误会。”冷雨打在剑脊上,转而又跳到姬山的脖颈上,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话都是几个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吐出来。
魏余捏了捏剑柄,心想是这个理,转头看向徐公子。
“魏弟,把剑拿下来吧,都到这了,想毕念平兄也不会再多事了。”徐公子道。
魏余得令,缓缓把短剑抽了回来。
恰好这时,几个门房打了伞过来。
姬山一身衣服早湿了,干脆也就不顾车外的大雨。短剑一拿开,他就跳下马车,夺过雨伞,一巴掌呼在门房头上,骂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滚。”
转而他又摆上满脸笑容,恭维的说道:“世兄,让小弟亲自为你打伞。”
徐公子一合折扇,插到腰中,笑了声:“岂敢,阿大。”
阿大会意,一步挡在姬山身前,从旁边人手里夺了把伞来,躬身举起。魏余则顺势掀开车帘子,方便徐公子下车。
徐公子下了车,阿大撑伞在侧,魏余带剑其后,姬山慌忙在前开道。
魏余心神戒备,今夜雨大,不宜出剑,好在一路也无人阻拦。直至后院门口,才有甲士围了一圈又一圈。
隔着重重黑甲,目光穿过院中,遥遥可见房门大开,有个穿素衬寝衣的老人坐在屋子中。
“黎氏子民,问姬伯伯安好。”徐公子洪声问出,几乎压得大雨一顿。
其人随即一步跨出,压得面前甲士连退几步。
又一步跨出,甲士又退了数步。
到第三步迈出,几乎逼得黑甲退无可退。
这时,才听屋子里传来吩咐:“让他进来吧。”
老人的声音不大,几乎要被喧嚣的大雨盖过。
轻声才落,房前屋后,梁上檐角,黑影晃动,四周黑甲应声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魏余心中一惊,眼前不大的院子里至少藏了不下三百人。
徐公子自若而行,魏余与阿大正欲跟上,忽悠长剑伸出,拦住二人去路。
一把宽伞巧妙地把阿大隔开,原来是姬山会意,替下阿大撑伞。
其人嘿嘿笑道:“世兄,这份差事,还是由小弟效劳吧。”
阿大正要发作,前方徐公子单手轻举,示意说:“你二人先在此等候。”
徐公子一步步走进了屋中,房门随之闭合,魏余只能透过墙壁上的影子隐约观察二人。
大雨狂袭,淋湿了他的衣襟,雨水顺着袖口从甲辰剑脊上滑落。
满身冰凉,热血涌动在其下,顺着雨水的旧路走过。
他心中猜测,此刻房里谈的,应是狭道公子遇袭,是燕侯独子被俘,是北疆局势,是王命旨意,都是天下大事。
可这一切又与他魏余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过是个小茶楼的少东家,而院子里是另一个世界,阴谋诡计,唇枪舌战,合纵连横。
苍穹以下,申山以上,真正与他相关的,只剩下这场瓢泼大雨了吧。
不知陈留此时有没下雨。
父亲身上的旧伤又该隐隐发作了。
这样的天气,茶楼的生意不会太好,可能已经提前打烊了吧。
小四和三儿应该能照顾好父亲。
只是没了自己打趣,周伯伯会很无聊吧。
“啪!”屋里传来桌椅倾倒之声。
甲士一阵躁动,魏余和阿大也握紧了兵刃。
“嘭!”
房门打开,姬山探出半个身子,喊到:“吵什么吵,大惊小怪,那个谁,再去拿套茶具来。”
魏余目光瞟到屋内,只见燕侯端坐一侧,手里拖着茶杯,而对面的徐公子则双手撑住茶几,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燕侯。
“不必了。”徐公子忽然喊了一句,看着燕侯,恨恨地说:“多谢姬伯伯厚爱,侄儿记住了,告辞。”说罢他起身推开门口的姬山,大步走出。
屋角落下的雨灌到他的头上,从面额冲下,打湿了白袍。
徐公一步一步走过过院子,到院门前,又被先前挡住魏余的两个黑甲拦路。
他猛地一脚踹出,踢开一个,又拔剑砍退一个。
魏余在左,阿大在右,两人也顾不得打伞,举刃护住徐公子往府外走去。
四周黑甲左右为难,既不敢上前阻拦,又不敢放任三人离去。
“念平,送客。”屋子里燕侯喝完一口茶,才从容吩咐。
黑甲闻声而退,让出一条路来。
姬山则立马拿起雨伞,追了上去。
到门口,其人数步窜上马车,掀起车帘,嘻笑道:“世兄消消气,消消气。”
徐公子一步一步走到马车前,看着姬山,也不说话。其人突然举起宝剑,一剑砍下。
剑落,马套断,骤雨狂撒,左右俱大惊,姬山吓得半死。
“不劳相送。”黎民一句话说完,翻身纵马而去。
姬山和阿大还愣在原地,独魏余反应最快,抢下马匹,追人而去。
阿大紧随其后,打马欲追,只可惜稍晚一步,已经见不到前面二人的踪影了。
徐公子不识申山城中道路,只是驾马一阵乱奔,好在魏余眼力毒辣,一直没有跟丢。
“轰轰轰!”天空中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许是马匹受惊,徐公子一个侧翻,连人带马飞了出去。
魏余刚忙追上,下马将徐公子扶起。
等他定睛一看,眼前之人哪里像之前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蓬头垢面,青丝散乱,浑然一个落魄户。
“黎兄,振作一点。”魏余不知道二人在屋子里说了什么,竟然对徐公子打击如此之大。
徐公子拉住魏余之手,顺势起身,也不说话。
二人一阵沉默,只有雨声不绝。
良久,徐公子开口说道:“鄂侯世子,死了。”
“什么!”魏余闻言一惊。
“人死了,就在三梁山的狭道里,身中十八刀,亲卫全死,周围还有我西军银甲驳骑的尸体。”
“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栽赃陷害我们?”
“呵,不然呢,有谁会相信我们?燕侯觉得是我怒而杀人,连父亲都亲自来信,要我入京请罪,还说一定保我不死,呵呵,呵呵呵。”说完,徐公子又失神地笑了笑。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这,这,对了,云燕矢,那些黑衣人用的云燕矢呢?”
“月前鄂侯世子生辰,燕侯刚好送了他一批。呵,这下伤口、尸体全对上了。”徐公子嘲讽地笑了笑,说:“我们是跳进漳水也洗不清了。”
“不,不对,这太巧合了,我不信,哪有无缝的天衣,一定会有破绽,一定会有的。”
“哈哈,还记得那个七哥吗?就是会寻方定位的那个。他没死,重伤给人救回去了,亲口指正是我杀人。”
“什么,这个人又问题,对,他就是破绽,既然他说了假话,那他一定知道什么,我们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找下去,对,我们还有机会。”魏余一下子失了神。他明白,这件事要是不查清楚,黎民是徐公独子,自然不会有事,但是自己和其他活下来的将士铁定要为鄂侯世子陪葬。
“他死了。”
“什么?”
“死了,都死了,临死前亲口指正我杀人,然后伤势过重,死了。哈哈哈。”
“这,不,我们还可以再调查,总会有线索的。”魏余一把抓住徐公子的手,紧紧捏住,双目死死地盯着对方。
“来不及了。”徐公子狂笑之声一凝,看着魏余,眼神愧疚地说道:“知道为什么先前姬山不让我见燕侯吗?因为王上才派人带来了诏书,收回符节印信,要燕侯送我入京自陈。”
言语至此,其人忽而狂笑道:“哈哈哈,这就是我们的王上啊,哈哈,英明神武,正是英明神武,好一手算计!谁动得手,他心里最清楚!”
魏余看着徐公子,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只有两行清泪,混在雨水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