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道两侧山壁上,各有三十来个黑衣武士持弓而立。这些人蒙面罩发,只露出眼睛,凝视下方狭道。
黑衣人统领双目微眯,抬手往前一挥。两侧黑衣人立马抛出悬梯,约有半数之人,顺梯子而下。这些人动作整齐划一,身手利落,绝不是一般的武士。
统领双眉紧皱,有些不满。
这次行动太过于匆忙,准备不够充分。他没有想到,驳马会因为狂鸟的叫声躁动,以至于巨石提前发动,没能造成足够多的杀伤。
而且云燕矢又是燕侯独有之物,他能弄到的数量不多,方才的箭雨已经消耗了大半。
不过黑衣人统领并不担心,虽然过程不够完美,但是结果不会改变。以逸待劳,以强凌弱,对方没有丝毫的胜算。只是可惜这些西军的精锐,没死在西戎人的刀下,倒做了公侯子嗣们的赔死鬼。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样,都是和他一样的可怜人。
可惜没有如果。他心中一念即起,立马有所行动,交代了副官两句后,自己也下到了挂梯上。
其人手脚不停,心里想得却是:听说那位徐公子已经开始养器了,不知道能在自己手底下支撑几个回合。今天便要试试,公侯子嗣的鲜血,是不是比黔首的要香些。
这一头,魏余和徐公子也在着急。
“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魏兄弟可有办法?”徐公子长于战阵权术之道,却无几分急智。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但是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尽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幕后之人是谁。因为每每想到那个人,他就感到绝望。
这最初的慌乱之后,魏余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思维。努力把自己摘除局外,从敌人的角度来思考破局之法。
能把茶楼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力他也是有的。要说谋划大局,运筹千里,拍马他也追不上徐公子。但要说临危善变,急中生智,魏东家这些年在陈留也不是白混的。
他思绪转的飞快:“此地险要,敌人却还要先以巨石箭雨压制,说明靠他们的实力,即使有地利,也不足以压制原本的一百二十人。
从箭雨看至少有五十人。
现在还没下来,要么是实力不够不敢,要么就是飞禽暂时用不了。驳马受惊不能骑乘,鸟兽也该是如此。
先前箭雨停的早了,不少人藏在马腹下面躲过一劫。难道对方箭矢不够了?
还是不行。
现在自己这边四十来人各个带伤,对方至少有五十人,还可能剩的有一些箭矢。而且配备飞禽的部队,绝对远胜于一般的精锐,步战胜算不大。
斜阳微落,天黑还早着,想要趁乱冲出也不可能。
怎么办?天时地利人和全无,兵家必死之地。”
忽然,魏余看见离自己五十步左右处,谷地西侧小梁山与中梁山之间,有片老树林。
心中顿时大喜,暗道:“此乃生机也。”
当下他拉住徐公子,说道:“黎兄,我有个法子,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弟弟快说。”徐公子闻言亦是大喜,也不管得魏余这么拉住自己合不合适。
“敌军人其实不多,不过是占了地理,居高临下而射,西侧那有一片树林,只要我们进了林子,这箭矢也就没得用了。常言道,逢林莫入,今日我们便反着来,躲入林中,伺机而动。”魏余说着用手往西边树林一指。
“好主意。只是这段路过去恐怕不容易。”徐公子略加思量,便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我心中有个想法,还需要验证一二。”魏余看了看那几匹受了惊的马。
“好,弟弟只管吩咐。”徐公子也不是犹豫不决之人,当即立断,又对身边还活着的驳骑兵说道:“诸位兄弟,今日我也不敢说,必定能活着出去的话,但若是我黎民侥幸未死,有我一日,必保尔等富贵。”
“兄长信我。”魏余心中也甚是感动,转而吩咐阿大说:“去请几位兄弟的尸身来,绑到这几匹驳马背上,一定得绑牢。”
“魏大子尽管吩咐,还有什么要阿大做的?”阿大已经不恨魏余了,心里反而还有些感激他帮自己说了话,绑好甲胄之后,又小心询问。
“好了,不需再做什么,已经够了。”
魏余走到那几头受惊的驳马屁股后面,拿起宝剑往马屁股上一刺。驳马本就受了惊,立刻就发了疯跑出去。
山壁山黑衣人见有人冲出,又是一阵箭矢射出,先是十几支箭,再是十来支箭,到后面只能勉强把那七匹驳兽都射死。
“果然,他们箭矢不够了。”
魏余暗道自己所估不错,有转而向徐公子说:“他们箭矢不够,现在咱们一起冲出,应该能冲到小树林。”
“弟弟好胆识,不过愚兄还有个想法。”魏余先前用马匹消耗箭矢的办法给了徐公子灵感。
虽然按照魏余的办法,以他的血气造诣,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活着冲过去。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既然有办法可以避免,他还是不愿意去冒这个险的。
“阿大,先前你谎报军情,以至于这么多兄弟葬身狭道,如今我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徐公子侧过去着凝视阿大,眼中寒芒闪动:“一会儿你带人几个人先冲出去,若是活了下来,我就免了你先前之罪。”
“多谢公子开恩,能为公子先驱,阿大虽死无憾!”徐公子刚刚说完,阿大也不犹豫,先是单膝跪地,说完话接着起身,朝人堆里指点了几下:“你,你,还有你,跟我冲。”
魏余瞳孔微微一缩,这和自己预估的完全不一样。他也没有多言,阿大犯下如此大罪,便是死在这里,也是他活该。
阿大长于行伍,向来是个悍勇之人。只见他脱身上的甲胄,连内衬也一起袒开,整个人赤膊上身,运起血气。这时节秋意正凉,峡谷里有终日不见天日,多少有些阴寒,呼吸之间背上有热气升腾。
只见阿大赤裸上身,既不拿刀,也不举甲,浑身血气迸发,罩住后背,低下头,带着身后的三个小兵,朝林子里猛冲过去。
其人才刚刚冲出去,上方立马就有破空声传来。几支云燕矢散射而下。
阿大只管低头往前冲,既不抬头看两侧山壁,也没有左右闪躲。这种直线移动的靶子,在黑衣人眼里,跟固定靶也无多大区别。
冲出十来步,阿大身后的几个士兵纷纷中箭倒下,只有他一人,背上插着一支箭矢,还在闷头往前冲。
又是两下破空声传来。
两支云燕矢,一支在上,瞄准了阿大脑后,一支在下,瞄的是他大腿。
先前他虽然中了一支箭,但是伤在背上,血气深厚之处,一时半会儿,并不致命。但是这两支箭,只要中了一支,今天阿大就必死无疑。
徐公子见这两箭射来,却一言不发,心想,家里花费了那么多资源,才把他养到通达境,此时正是用命之时。若是死在了这,自己也就不和他计较,替他安顿好一家老小。
“小心。”魏余忍不住,先开了口提醒。
不管怎么说,阿大犯了再大的错,也是日后再论罪。现在他也是自己的袍泽,能帮一手就帮一手,救他也是救自己。
眼见得这两支箭矢就要射中阿大,忽而“当”的一声金石交击,一节短刃弹开了上方的那支箭矢,接着下方那只云燕矢,就射中了阿大后股。
原来魏余见阿大命悬一线,心中动了恻隐之心,倒提甲辰宝剑,发动剑柄机关,射出了那道短刃。
只可惜他虽然听到了提醒,为时已经太晚。下方那只箭射中了他的后股。
一个跄踉,阿大倒在了地上,离树林也就五六步。
他还没有死,通达境的高手,不至于一箭就被取了性命。但是在这里失去了行动能力,与死也无异了。
此时,原本挂在峭壁上的黑衣人,已经下到徐公子和魏余能看到的位置了。
魏余估计上方箭矢也用的差不多了,便是有剩余,四十号人一齐冲出,活下来的概率还是很大的,正打算提议一齐冲出。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徐公子就先开口说道:“我看上面还有些箭矢,先前受伤了的弟兄容易落在后面,一起冲出去只怕凶多吉少。”
徐公子顿了顿,看了魏余一眼,接着说道:“受了伤的弟兄们先留一留,其他人和我冲出去。等我们冲过了,想必上面也没多少箭矢了,你们再出来。”
这话一出口,魏余是又惊又诧,似乎不认识徐公子这个人了。
明面上,好像是越在后面,敌军的箭矢越少,就越安全。但是实际是,山壁上边的人也在下来,留着后面,一旦被截住了,只怕是又死无生。
魏余不知道徐公子明不明白这一点。
他不敢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
这些西军精锐,行军打仗、陷阵冲锋,是一把好手。哪里又懂得这些弯弯绕绕。只当是徐公子真心为兄弟们考虑。
徐公子带着十多个没受伤的士兵冲了出去,魏余也混在中间,跟着徐公子的身后。
果然,上面只有稀稀疏疏几支箭矢射下来。
阿大还活着,他还在用力的往前爬。安这个速度,等他天黑也到不了林子。
徐公子从他身边跑过,看也没看他一眼。
魏余看在眼里,心有些凉了。
阿大是犯了死罪,以公论,必死无疑。但先前既然给了他承诺,让他将功折罪,此时以私情论,难道不愿意帮他一把吗?
魏余从阿大身旁跑过去,看见对方的眼神里,满是求生的渴望。他犹豫了,然后就犹豫着,直到超过阿大。
对不起。事不可为,自保为先。我没有理由冒险。
徐公子冲到林子里,一路上士卒倒下了三四个,活下来的,还有四五个带着伤。魏余跟在徐公子后面,一路过来,只有几支流矢从边上擦了过去,并无大恙。
后面的伤兵也冲了出来,上方稀稀拉拉几支箭射下来,倒是没几个实实在在地中箭。对方没箭了,魏余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伤兵们充满希望的眼神。
希望与生机离他们只有几十步。
然而有时候,世界就是喜欢和你开玩笑。
两旁巨石上,几个黑衣人翻了出来,左手持弩,右手拿短刀,背上背着长弓,未携带箭矢。
还不带伤兵们反应,黑衣人在两侧平举短弩,一波发射之下,倒了七八个。
弩是单发的,黑衣人一波射完,丢下左手之弩,举起右手短刀,追了上去。
这些带伤的汉子们见跑不掉了,干脆就一转掉头,反身朝黑衣人杀去。西军精锐,每一个人的命都是从沙场里捡回来的,那股狠劲,是刻在骨子里的。
想吃我的肉,先崩掉你两颗牙。
两伙人兵刃一相接,伤兵靠着一股血勇,一时间竟然占了些上风。
魏余看着徐公子,见他脸上从庆幸到阴沉,再到愤怒,最后变成了悲哀。
黑衣人分成了前后两部,这时候徐公子若是带人从林子里杀出去,有这十来个生力军,分而击破,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徐公子也在犹豫,他不知道对方还有多少人,他不想赌,但是这样的局面好像除了赌,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魏余看出徐公子的犹豫,他决定帮徐公子做出一个决定。
只见他提起甲辰宝剑,便又冲出树林。
徐公子见状,心中也是一横。黎家的子弟,死也要站着死。
正当他决定率众冲出,忽有个小兵上前,与他附耳言语了一番。
“真的!”徐公子一听此人细语,立马大喜,接着又很快把脸色压了下来。
“正是天不亡我,后面有条山缝,看起来通往三梁山深处。”徐公子对众人言语解释道。
然后他又看向冲出去的魏余,想了想,喊道:“魏余,林子后面有路。”
本来魏余已经冲出去了七八步,听到这话,他也犹豫了。
他明白徐公子的意思,他心中既有欢喜,又有抗拒。
真是绝处逢生,只可惜外面那些伤兵了。
事不可为,自保为先。对不起了。
魏余当机立断,转身回奔,又见着阿大还在奋力攀爬,身形一顿,心中实在难平。
吸了口气,他一把拉起阿大,拽着他一同逃跑,几步进了林子
徐公子看出了魏余的心思,语气哀痛,恨恨道:“今日牺牲的弟兄,我黎民一个也不会忘,日后必报此仇!前面带路。”
徐公子说完也不管魏余了,就领着十几个手下,往林子里走去。
魏余拖着阿大,落在了队伍后面,没有人愿意来帮手。
跟着队伍后面,魏余最后一个走到了山缝处,徐公子他们已经先进去了。还好,黎民没有把事做绝,至少没有把路堵上。
外面的喊杀声弱了,魏余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在这里胡思乱想,但是心中又有一口郁气发不出来。
他把阿大身上的箭矢粗暴拔出,扯开了一片血肉,塞进山缝里。通达境高手,这点伤不致命,但是很痛。
活该他受罪。
转身一挥宝剑,魏余砍倒一棵老树,堵住了山缝,接着又横锋画剑,写上一行大字,这才离去。
过了有小片刻,黑衣人统领带着十来个手下,小心进了林子里,花了一阵功夫,才顺着先前队伍留下的痕迹,追到山缝处。
一见山缝,黑衣人统领就知道这次差事办砸了,阴沉说:“谁负责此地的?”
“回统领,四组的人。”
“砍了喂鸟。”
恰好这时黑衣人把大树搬开,只见树身上写着一行大字:“洗颈待戮莫早死,不报此仇非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