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灰暗下来,大片的乌黑浓墨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这片土地。周围的黑暗向她袭来,压的她喘不过气。
诸稚像个剥夺了灵魂的躯壳,僵硬麻木地向更深的魑魅魍魉处走去。在这片海拔近四千米的世界之巅,诸稚感受到无尽的孤独与空灵。
越往前走,那种仿佛被千斤顶压着的沉闷感愈发明显,空气越发稀薄,诸稚只觉头疼的要命,耳朵嗡嗡作响,痛苦的喘着气。可那无尽的前方对她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控制不住地抬脚。
模糊感被无限放大,所有都被蒙上一层云雾。就在诸稚以为自己将会被吸入其中时,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她拖了出来。
回首,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执马鞭,立在一旁,语气震惊而又庆幸:“刚刚是垣坡!”诸稚这才趁着适应黑暗后的视线,看到离她仅有一步之遥的陡坡,幽深不见底。
方才意识回笼,真正感受到脚底泥土的松软。
“多谢。”那种压抑感愈发清晰。
“不用,不用。请问你是过来旅游的吗?”他的声音低沉却稍有稚嫩。
诸稚只顾转身继续向右走,“不是”,冷冷的语调。耳朵炸裂一般。
“你这是高原反应。严重是会丢命的!那你是没有地方住吗?这么晚了,我家地方大,去我家休息一晚吧?”仿佛天生的热情忽视了冷漠,看着诸稚高原反应越发严重,他直接掺着她快速的向坡下走去。
只觉过了很久,诸稚在恍惚间听到抱歉,颠簸一阵子,平稳下来。有只手掌温柔的探了探她的额头,身体被撑着喂了一碗茶,不适感渐渐褪去后呼吸渐渐平稳。
睡梦中,一张小木桌,奶奶做的红烧肉,爷爷炒的土豆丝……
诸稚是在半夜惊醒的。那曾经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不停地涌现,心被撕扯成一瓣又一瓣,伤口上的盐撒了一层又一层。
所有的美好,是她自己亲手毁了!
一心追求事业,打着让爷爷奶奶过上更好的生活的旗帜,连他们什么时候生病了都不知道。亲情逐渐被冷落,现实占据上风。
城市冰冷的氛围,紧张的节奏,使炽热跳动的心逐渐被关进钢铁牢笼。人们失去了对生活的主导权,疯狂的追逐着所谓的梦想。肩负不必要的家庭重任,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利己的行为贴上为美好未来奋斗的标签。从家常话短,煲电话粥到寥寥数言,匆匆挂断,最终至拒不接听,能躲则躲。觉得聊来聊去,就那么几句话,问候也成了一种流程仪式。
“爷爷,奶奶,吃饭了没?”“最近身体好不好?”“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吃好穿暖!照顾好自己!”……可诸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应付敷衍的电话,竟是她与爷爷奶奶之间的最后一次通话。
当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她甚至觉得简直是玩笑——爷爷奶奶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可当检查报告白纸黑字出来时,原来玩笑的是她自己。
是她从来不曾真正注意过,那多次被打断的话茬里或许就有这些话想要告诉她呢?
若不是收拾爷爷奶奶的衣物,她是不是不会发现被压在箱底崭新的却是她几年前为他们买的羽绒服?
出来工作三年,每年一件羽绒服都整整齐齐的叠放在箱底。要不是后来邻居告诉她,爷爷奶奶舍不得花钱买菜,几乎顿顿吃剩菜,她想来是永远想不明白那个口口声声说舍得给自己花钱,每顿不是排骨就是红烧肉的爷爷奶奶是怎么患胃癌的。而当她看到存折上她打给他们的钱几乎一分没动过时,她突然明白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个被她用来搪塞爷爷奶奶电话的借口——工作压力大,太忙。如今成了致命的源头。
天边渐渐泛了鱼白,诸稚收拾好推开帐门,入目是一望无垠的草原。近处修整的很好,远处杂草横生。
“姑娘,感觉可还好不?”左侧的帐房被掀起,走出一位蓝色藏袍的女人,黝黑的脸上不事雕琢点缀着两团高原红,眼珠黑的发亮,笑意盈盈。
“谢谢。感觉还好。”或许是女人让诸稚有种莫名的温暖,使得她不自觉的靠近。女人热情,会拉家常。从交谈中得知,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和儿子在这草原上生活。昨晚的是她儿子。惊讶的是,他才十七岁。却早早的辍了学,满山的牛羊需要人照顾,镇上的学校里家太远。那晚他正是出门寻找一只走丢的羔羊。或许是跌进了山涧,怎么也没找着,却无意间救了自己。
诸稚感受着脚下的松软,仿佛从踏上这片土地起,整个浮华的世界与万千喧嚣烟尘,都悄然离去。触手可及的蓝天下,独留她一人。寂寞孤独感油然而生。
……
离开了没有爷爷奶奶的家,诸稚不知道该去哪里。心已经没有栖息的地方了,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流浪。
……
诸稚在女人家呆了将近半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靠药物睡眠。却一天比一天起的迟,看起来一天比一天憔悴。女人看了没问什么,只是吩咐儿子去镇上一趟,待回来时已是傍晚。这天诸稚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早早就要休息。
诸稚从包里拿出白色的药瓶,顿了顿,望了望帐外,猛地倒出半瓶,和着水吞了下去。躺了许久直至手心都是汗仍毫无睡意。想着想着,眼前仿佛出现一幅图景:一张小木桌,奶奶做的红烧肉,爷爷炒的土豆丝……
帐门从外敲了敲,女人托着盘子走了进来。“一天没怎么吃,身体饿坏了怎么办?饿了就吃点吧。”女人担忧道,“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或许可以跟我讲讲呢?”诸稚望着女人质朴的脸颊,情不自禁地拉着她坐下。
诸稚抬眸,看着远处,眼神空洞。过了很久,她问道:“生离死别好还是相思共眠好?”
“生者不愿与你同生,死者不愿与你同死。不由得人选呐。”女人突然变得凄婉,苍凉。
“死者不愿与你同死”诸稚呢喃,往事在回忆里展开画卷:一张小木桌,奶奶做的红烧肉,爷爷炒的土豆丝。爷孙三人同围着小桌,大快朵颐。爷爷慈爱地抚摸孙女的头:“小诸稚要快快长大,不然爷爷就等不到你长大喽。”孙女不懂,却知道:长大了就会懂。爷爷奶奶的头发从灰白变至全白,岁月的沟壑纵横肌肤。
那年孙女考上了大学,爷爷高兴多喝了两口小酒,笑着抚摸孙女的头发:“终于长大了。爷爷奶奶死而无憾了。”
孙女懂了,责备爷爷净说糊涂话。爷爷却一脸认真地嘱托她,荣销枯去,穷通生死,你陪爷爷奶奶够久了,尽孝也尽够了,一个人也得好好的。吃饱穿暖。
如果自己提前去见爷爷奶奶,他们应该不想看到自己吧。爷爷肯定气的吹胡子瞪眼,奶奶想必不给饭吃。又不知要冷战多久。
“那你经历过吗?”诸稚看着女人问道。
女人仿佛被触动了某根心弦,旧忆打开了水闸的阀门,哽着嗓子“孩子他爸早没了,我们两现在也过的好好的。以后去见了他,也好跟他炫耀,看吧,离了你也可以。”诸稚却从中听出了苦涩,却也真正感同身受那种痛。
“你们这有车吗?我想立刻进城。”
“有一辆三轮车。做什么?”
诸稚不敢和女人直视,那种透彻还让她无处可躲。只好盯着脚尖不语。
“噗嗤”女人却忍不住笑了,招呼儿子走了进来,从他口袋掏出白色药瓶,晃了晃。女人和儿子一起笑的开怀。诸稚突然明白,难怪吃了那么多没反应……想着,也笑的灿烂,释怀,洒脱……
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事物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