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L约我再赴开封,提议去尝一尝西门郑的羊双肠汤,时在小雪节气后的第二天。
一路上冬雾很重。道路在朦胧中向雾的深处延伸,田野里的树几乎掉光了叶子。车行得很快,饶是如此,也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二十分钟。
和L在金明广场会合,二车并作一车,一路奔大梁门去。到城楼下,路的右侧,就是被L在文章中美言的西门郑羊双肠汤老店了。“西门郑”这名字起得有意味,能令人反复地多想。店面不大,除了门头上挂着的一块横匾写着店名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当垆的却是一位年轻高挑的女人,手眼沉稳熟练,想象在这样一个女老板面前,那位姓郑的丈夫不能不矮上三分。
女老板站在门口的一口大锅边,锅里煮着沸白的老汤。锅边的案子上,摆着丰富的羊肠、羊杂碎。L来吃的次数多了,显然与她熟络,打了个招呼,三人便走进店里。因为还不到上午十一点,店里的食客少,两三人的样子,整个屋子显得空阔,几张条桌也显得干净。在靠里的一张条桌边坐下来,等汤的时间,看对面墙上关于羊双肠汤的介绍。
这是开封独有的一道名吃,原名羊霜肠汤,起源于清中叶。当时的开封街头,天不亮时多有挑担子卖这种小吃的。担子的一头是火炉,另一头挑的是羊大肠和各种调料。有主顾时,以羊大肠为主,配以各种调料,沏以沸汤。食客吃肉喝汤,天亮时,见羊肠和汤面敷了一层霜样东西(当是羊油冷却所凝),故名羊霜肠汤。
羊霜肠汤原本以羊大肠为主料,后来又用了羊小肠,大小羊肠汤终于混在一起,就呼作羊双肠汤了,但这与霜肠虽然谐音,实质却根本不是一码事。好在没人就这名字去较真。
由羊大肠而大小肠混食,称为双肠,反映了这道开封名吃的演进和定型,跻身老开封诸多美食之中,丰富了开封的传统饮食文化。但这道名吃的演进是否停止了呢?没有。走进店门的时候,我们看到肉案上摆的,除了大小羊肠外,还有羊血、羊鞭、羊腰子等其他杂碎。当垆的年轻而高挑的女老板问我们是否要加入这些,被我否决了。在我看来,既然是吃羊双肠汤的,那么其他的杂碎也就不必加入了吧,否则便流于和现在各地都有的搀了杂碎的羊肉汤一样的普通货了,还有什么特色可言呢?吃着西门郑的羊双肠汤,我想着这个问题,觉得凡事过犹不及,即如眼前这道美食,店家加入其他所谓大补的羊杂碎,固然是动了脑筋,想以大补的社会心理来招徕食客,并客观上丰富和发展着这道开封传统名吃。但这种丰富和发展却不易察觉地在另一个角度模糊着这道名吃的面目,最终有抹杀了这道开封独有的名吃的危险。
我这么想着,喝到嘴里的汤便越觉得美滋美味了。我庆幸当初的选择,坚持不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而使我们对这道开封传统名吃吃得正宗纯粹。
顺便记一下,连泡在汤里的锅盔,也觉得好吃得很。
二
胡同,似乎是一个城市最民间的记忆。老北京称他们的胡同,老西安称他们的胡同,到了老开封,自然也少不了要称一称这里的胡同。L对开封的胡同情有独钟,我们从西门郑羊双肠汤店里出来,进大梁门放好车,就开始寻胡同逛。哪里有什么胡同的味道?那种干净劲儿、幽深劲儿、落寞劲儿,全都被半边房子半边垃圾的街道取代。偶尔有一棵老树,约略显出些高古;偶尔有一间老宅,破败地替清末和民国羞赧。它们,挤在满街改造过的破旧的民房和卖早点卖菜卖五金日杂的摊铺店面间,像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五保老人。在现实中,生存永远是第一的,当人们的居住空间随着人口的增多而被日渐挤压的时候,文化空间也就无可避免地要遭受挤压,作为文化遗存的开封胡同里这些百年老房,也就要被拓展居住空间的市民们一天天改造得面目全非,包括一些最具文化风味的临街门楼,大都被垒起砖墙堵上,偶尔还开一方窗子,俨然居民们的住房了。我们看它们的时候,身边做着小买卖的“老开封们”也跟着我们好奇地看。问他们些问题,他们回答得大方而又热心。老开封毕竟有老开封的气质,他们是见过大世面的,或者曾经沧海的眼界得自祖上的遗传,因此对什么样的奇怪的陌生人,他们都见怪不怪地敞开心怀接纳的。
L对这些并不以为陋。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随手记下一些街巷的名字,并指点给我们看他所熟悉的开封正在改建的水道。这些水道将把老开封的每一条河道、每一座湖,包括潘杨二湖和包公湖等,连接成为一个一体化的水网,到时候,老开封就真是一座中原的水城了。听着L的介绍,我暂时把眼前破旧的胡同撇开,脑海里浮现出未来的水城柳岸婆娑,沿河家家门面的美景来。桥肯定是少不了的了,“但一定要都建成拱桥,既能通船,又能阻车,把老开封的街面变成干净而幽雅的步行街的同时,弯曲的桥拱也是很好的风景。”我这么提醒像市长一样给我们介绍规划蓝图的L。
三
还有什么比在偶然看到的一个小街上的旧书摊上,大解其囊,各人买下几大袋旧书,更能给这次开封之行增添“文化”意味呢。具体的街名可就记不得了,这就是我的弱项。但我有好书的毛病,看到这条小街上居然有一个旧书摊,就脚下生根走不动了。L就是一个真诚待友的朴素之人,见我不走,也停下来。另外一个人就自然也要停下来,并像我们那样开始在旧书摊上翻拣旧书。
摆摊的小老板也就三十岁上下,带着市民的小气和老开封的精明。一本书,问他价,回答很干脆:三块。能否便宜些?回答更干脆:三块五。听得诧异,不免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向他澄清,得到的解释是:你要砍价,我就从三块五上起价,砍到三块,你满意了,不还是我的价吗?干脆一步到位。原来是这么个逻辑,却不免聪明得有些咄咄逼人了。小节而已,看书重要。站在书摊前,翻翻拣拣,的确有许多可买可不买的书。但对我是可买可不买,对家里上学的学生,却未必没有裨益。大约从前出的书,编辑的功夫比较扎实,态度也还是严肃大气的。何况这些书的品相也都还不错。
一气挑了一堆,多与文史有关,选书指导思想重在知识的普及,书目大致如下:
《世界史话》两本,古代中世纪部分、近现代部分。
《世界五千年》五本,原著一套六本,现缺第一本。
《野性的证明》,日本森村诚一著,向来喜欢日本的推理小说。
《茶花女》,法国小仲马著,中学时代看过,柜中也有同版书,但竟买了。
《摩诃婆罗多的故事》,印度拉贾戈帕拉查理改写,唐季雍译,金克木校。
《外国诗歌选》,爱其丰富。
《达斡尔族民间故事选》,民族民间文学。
《天安门诗抄》,资料的需要。
《洛阳龙门诗选》,兼有审美和资料作用。
《杨朔散文选》,对杨朔的散文,是不能不重视的,尤其当看到书的扉页上杨朔的照片时,正是初中时代见过的,当是同版旧书重逢了。
以上诸书,除《洛阳龙门诗选》外,出版年代无晚于20世纪80年代早期者。
L和他的朋友也各挑了一大袋,什么书目,未加留心,大约现代政治人物史料居多。
四
从开封回来,带回花生糕两提,每提六份。其一提为盒装,六元一份;其一提为纸包,五元一份。但我爱五元一份的,因为它是黄草纸包的,封顶有大红的印了图案的油光纸,而且用细纸绳捆扎。这些元素,处处带着怀旧的意味,比之于精巧华丽的硬纸盒装,更叫我相信这开封特产的货真价实与历史悠久。
喜欢吃甜食,大概是天生的,或者最起码,幼年的家境养成了这一偏好。那时候,能吃上点心是一件多么难得的开心事。到后来家境好转后开始恶补,而且一直恶补到现在。
而开封的花生糕里,是除了甜,还有花生的香的。工艺上,有层理,又酥,入口自化,回味良久。以前不甚觉得这种美食宝贵,以为在开封大街小巷都有卖的,多了,也就不叫人稀罕。从最近开始,忽然觉得它珍贵起来,是因为回忆起所去过的其他地方,的确是没有卖这种点心的,当属老开封独有的特产了。自家的特产,自家理应珍视起来,如人,必以自重,方得人重。
老开封所产花生糕,是有其人文和自然的条件的。作为七朝古都,大水再怎么淹,也不能割断城市的传统和文化。因为这些传统和文化的承载者不仅是物,更主要的是人,只要人留着,大水退去后,还可以在原来的城址上再建新城。而人们的生活和文明习惯,也多会承袭下来。如此,曾经作为古都的老开封饮食文化的传承,也就会代不乏人,迤逦至今。就自然环境而言,开封周边多为沙土地,疏松的土质,宜于种植花生。而花生的产量过盛后,人们是一定会利用老皇城传下来的美食手艺变着法来加工这些疏松的沙土里生产的农副产品的。关于花生糕的生产历史和工艺,现在尚了解得少,可以向现在的开封人请教,但在那本《东京梦华录》里,南宋的孟元老可有记载?待查。
花生糕越来越让我喜欢了。因此,来开封的路上就打定了主意,这回要多带些回去,给自己吃,给孩子吃,也给远近的一些朋友吃。而且,如送朋友的话,就送那黄草纸包裹加红油光纸封顶用纸绳扎了的简装而便宜的那种。那老式样似乎更能传递出浓浓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