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狼静立,眼前桌上有封信,信封光洁,纸香隐溢。阿狼轻嗅,信上有股味道使他目眩——血腥味。
信封上只寥寥四字:“阿狼亲启”,可阿狼不敢打开,那股血腥味肃杀、冷冽,似要吃人。阿狼又看了看跟前负剑的村长,他脊梁挺直,恍若一柄剑,锐利无匹。阿狼没见过这样的村长。
村长的络腮胡正微微颤抖,他将眼皮一垂————眼前这个十六岁少年天生有着敏锐嗅觉与感知,少年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可能早已看出自己的悲切与惊惧。见少年缓缓张口,村长心跟着一揪。可少年终究没有出声,村长擦了手汗,沉声道:
“阿狼,这是你阿公给你......”
“我知道。”
阿狼打断。他平静得似一汪秋水,他早已闻出信上阿公的味道。阿狼随后吐出的几个字却再让村长心头一揪:
“柳叔,这不是你想说的。”
这语气近乎质问,复让柳乘风心中大乱,他紧了双拳,青筋暴起,仿佛用尽气力,哽咽说:
“阿狼——老剑仙他.....”
“死了。”
阿狼再次打断,简洁、冷静,甚至连眼皮都不曾跳动。既没有悲戚于阿公身死,又不惊阿公是位剑仙,仿佛谈论那人如陌生人般无足轻重。阿狼缓缓坐下,双手置于桌上,端端正正。他怔怔望着那气息丰富的信封,良久才注意到柳乘风已成了个泪人。阿狼开口,嗓音涩哑:
“叔,回吧。”
柳乘风才惊觉自己于小辈面前失了态,扔下一句:
“阿狼,节哀。”
便飞也似的走了。渐远时,柳乘风不由回头一望,阿狼仍端端正正地坐着,手也端端正正地放,腰也端端正正地挺,两眼平视,恍恍出神......
已闻不到气味,听不见声音,阿狼对天地的敏锐感知已经模糊,他眼前也越发模糊起来,可偏偏有个白须老头在眼中愈发清晰。
“阿公,我为何叫阿狼啊?”
“嘿,说到这那可有的说了。有天阿公御剑千里,嗬,结果在空狼窝见着个婴儿,便是你了,于是就唤你阿狼。”
“御剑千里,那阿公可是剑仙?”
“那当然。”
......
“阿公,您剑术有多高?”
“天那么高吧。”
“那阿公教我剑术吧。”
“不教不教,你太笨。”
“阿狼才不笨哩!”
......
“阿公,劈柴好累!”
“臭小子别想偷懒啊。”
“嘿嘿,不就是您挥两剑的事吗?”
“想都别想,不为此出剑。”
......
白须老头音容笑貌不断涌入阿狼脑中,一刻不停。
“阿公,我揍了村东小虎,他说他爷爷要来收拾我哩。阿公您可要帮着我,用您高超剑术修理他们。”
“不去,不为此出剑。”
“又是这句话,人家爷爷说要找上门的。”
“那你就躲呗。”
“我躲什么,我阿公可是剑术齐天。”
“你这臭小子,那我是骗你的,我不会使剑。”
“当真?”
“对对对,哪凉快哪待着去。”
......
“阿狼,人要行得正,坐得直,像一柄剑,宁折不弯。”
“阿公你又不会剑还老提它,真是老不羞!”
“你这臭小子......”
......
“阿狼快来尝尝阿公酿的酒,这叫剑仙酒,全村就阿公能酿!”
“能就叫仙酒吗?”
“我说你这臭小子,我只一剑,便使天仙逃,敢教......”
“天儿不早了,我睡了。”
“臭小子......”
......
一幕幕画面在阿狼眼前展开,那个相依为命十六年的老头再也不回来了。眼眶终是湿了,阿狼颤巍巍伸出手,取出信纸,将它一展,登时,剑光大盛!
有股惊天剑意冲天而起,几乎要削飞了房屋。那剑意自信纸席卷开,气息雄浑得仿佛来自太初。方圆百里,天地失色,剑气弥漫。众剑修察觉到这道磅礴剑意,里面锐利无匹与绵长如海的剑气使众剑修所配之剑都一齐嗡鸣。就在此时,就于此地,长剑村八千名剑修,无谓男女,不分老少,皆单膝跪地,左手贴胸,右手掌剑,齐齐出声:
“微渺剑修于此,拜大剑仙!”
声音震天动地,仿佛也是千万柄剑,正受着那仙人剑意号令。
阿狼没有察觉这些,他已无法将心神从眼前的剑气化字中移开。剑字如下:
“臭小子,阿公真是大剑仙,剑术有天那么高的大剑仙,现在可信了吧?但阿公该走了,从前犯了错,现在要去偿。阿狼,做人一定要像剑一般刚正,莫像阿公这般犯下过错。
臭小子,阿公走了不能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别像个姑娘家似的,阿公不喜。阿公可是最宝贝你,要好生照料自己。走后,勿念。”
只见剑字一化,一道苍老却雄浑之声不知从何处飘来,声如洪钟:
“我只一剑,便使天仙逃,敢教阎罗散,能乱天地,可斩情缘。自有天堑千万道,我亦一剑破之!阿狼,今且看好!”
话音一落,一声嘹亮剑鸣自远方传来,只见一柄雪白长剑由九天飞下,寒光凛凛,途径之地,众剑颤抖,先前那股仙人剑气隐约化作一个苍老人影,伸手将剑一捉,洪钟之声再次响起:
“只教一次,可看好了。”
只见那模糊人影抬臂一挥,剑指苍穹。刹那,浩瀚剑气奔涌而出,阿狼仿佛置身于剑气汪洋,一柄雪白巨剑凭空而出,向阿狼眉心刺去。阿狼看着眼前巨大剑尖——剑尖只差他眉心一寸,他却在其上看见了仙凡之分,看见了生死之分,还看见了一位老者的悠悠岁月,漫漫人生。
周围漆黑一片,唯有巨剑明明如月。
“记住了?”
“记住了。”
“这剑跟了我七百年,名曰‘孤光’,今日予你,取个名字吧。”
阿狼闭了眼,脑中恍恍——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能否开口。他只知一声轻唤从灵魂深处飘来,呼之欲出,他开了口:
“阿公。”
不知是喊人,还是叫剑。
“哈哈哈哈哈哈,如此甚好,便让它替了阿公,护着阿狼。”
模糊人影悄然消散,只余那洪钟之声在这渺渺天地间,飘来荡去: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这飘来荡去的几句唱词,与那股浩荡剑气一同消散了,消散于风中,了无痕迹。
再睁眼时,阿狼已满面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