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烟轻笼,夜色愈发显得朦胧,几缕清风带着过往的云梦渐渐远去。
徘徊在红色氤氲的卧房里,烫金喜字的包裹灼伤了眼目,细细打开看时,全是她用柔情蜜意一针一线编织而成的,扇坠、荷包、璎珞、锦衣……
梦境初开,醒来时,已是沧海桑田。
月光不知何时移进了雕花的窗牖,清澈如水注入青花瓷茶碗内,轻漾起浅浅的波纹,撩拨着谁的心事?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抬眸,一弯斜月挂在雕花窗牖边上,一半是圆,一半是缺,到底要多少个千年,才能换得梦中人的千里共婵娟?
“王爷,”月婵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滟妃娘娘来了。”
予澈微微颔首,收拢了烫金喜字的包裹,一手提着,取下挂在墙上的青峰剑,走了出来。
“王爷!”滟妃迎上,微微屈了屈膝。神情淡若清水。予澈请她来所谓何事,她早已心知肚明。
予澈自怀中取出一卷银票来,“阿蛮,你是一个好女孩,华若清水,淡定从容,本王相信,你以后定然能够找到一个比本王更好的,更知道疼惜你的男人,这些银票你收着,算是本王送你的贺礼吧。”
滟妃后退一步,义正言辞道:“臣妾虽无才识,却还知道些廉耻。臣妾上次就表明了态度。臣妾既已跟了王爷,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此身绝不二嫁!”
予澈苦笑道:“你瞧瞧舒云和巧儿如今不是过的很好吗?何必那么固执?这些银票你先拿着,若是想通了,随时都可以走。你要坚持留在府里,本王不回来,你手里有些钱,总能勉强度日,也免得看别人的脸色。”
将银票塞进了滟妃的手中,踩着朦胧的月光,径直出了紫云殿。这一世,除了那个叫漓裳的小女子,谁也不是他的那一根肋骨。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也不枉大家相识一场了。
“王爷,您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臣妾等您!”
滟妃低哑而颤抖的声音在夜空中流转,予澈没有回头,只淡淡地一笑,接过宫人递过的马缰,飞身跃上了马背。
滟妃的自作多情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月婵的揶揄,“娘娘这是唱的哪一出?王爷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何须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真是晦气!娘娘可以另寻靠山了,咱们以后的日子可还得仰仗着王爷呢……”
滟妃在奴婢窝里摸爬滚打了许多年,既无十分姿色,亦无才情可以支撑门面,若非予澈有意折辱朱馨彤这才纳了她,想来,不过在王府继续服侍几年,候着年岁大了,随意配了小厮,这一生也算了结了。有了这样的际遇,她很知足,然而,月婵和府里那些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宫婢的心思自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食指轻点了一下唾沫,一张一张地数着手中的银票,挑眉道:“本宫进可攻,退可守,就不牢姑娘操心了,姑娘有时间还是想想自己吧。王爷若是从此不回来了,姑娘以什么名义留在王府里?”
滟妃既然已被罢黜,不过是个卑微的贱民而已,月婵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骂道:“你一个一无是处的贱婢,不知道哪辈子的福分,王爷居然能看的上你?锦衣玉食,风光了这么多年,临走了,还送你一叠银票,王爷待你,也算情至义尽了!转个脸,你居然诅咒王爷来了!王爷身经百战,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王爷一定会回来!老天有眼,绝不会让你如愿!”
恍然就在刚才还谨小慎微,对她陪尽小心的月婵,柳眉一竖,指着她的鼻子就骂咧起来了。果然是人情薄于纸。滟妃恍若未见一般,似笑非笑道:“如果王爷自己不愿再回到这个伤心地了呢?”
月婵脸上的戾气顿时消却打大半,予澈初闻漓裳出事的消息时的模样再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半信半疑地重复,“王爷,不愿意回来了?”
似乎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霜冻,昨日还蓊郁蓬勃的翠绿,转脸凋落了大半。
她不会忘记!
就是这个知礼节、识进退,平素不漏半点锋芒的女子,出其不意地轻轻一推,便将婉妃推进了皇上的怀抱!
看到月婵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和惊惧,滟妃感到一阵快意,“本宫也吃不准。反正王爷是这么说的。你舍得了时间,再等上几年,也就什么都明了了。”
月婵目送着掩口吃笑的滟妃花枝招展地走出了紫云殿,她无法判断滟妃话语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至于予澈的心思,她更加吃不准了。
似乎那个叫漓裳的小丫头一经出现,淮阳王府的一切都随之改变了。
宝瑟染尘金猊冷,笙歌渐缓舞步滞。
水香榭的莲花台空置了多久,她心头的希望便渺茫了有多久。
恍然间,只觉着,自己似是久旱龟裂的土地,乌云满天,电闪雷鸣,不过是空欢喜一场,转眼,风向变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心盼望的甘霖幽幽飘过了头顶。
月婵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焦灼之中……
滟妃的快意,月婵的焦灼,以及淮阳王府可能发生的混乱和不安在予澈跨上马的那一刻,均被抛掷在了身后。
他去了柳全巷。
马蹄落在狭窄的青石板小巷里,是达达的脆响,他在一处二进二出的民宅前下了马。
典型的江南农家小院,黛瓦粉墙,青砖翘脊,天井里一株百年老树究竟岁月侵袭,依然生机蓬勃,萌发出更新更嫩的芽来。
人,有的时候,竟不如这些无知无识的静物……
头发花白的老妪倚在灯下,针尖蹭过头皮,一针一线纳着厚厚的千层底儿。
“老人家!”予澈双手抱拳,揖了揖。
老妪迷蒙着浑浊的双眼,瞅着予澈一身价值不菲的锦衣玉带,不厌其烦地道:“这位少爷也是来找我家阿福的?不是跟你们说了吗?阿福有日子没回来过了。”
想来这些日子王府里的人没少来这里搅扰。老妪应该已从王府的宫人口中得知全福不知所踪的消息,做母亲的不是应该牵肠挂肚,心焦如焚吗?
何以,老妪的表现这样平静?
他的心底忽然升腾起一丝希冀,撩起衣摆在老妪面前蹲下,慢慢话起了家常,“阿福长日里不在家,老人家不担心吗?”
“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有不挂念自己儿子的母亲?人总得活着,不出门整两个钱,在家里喝西北风,也不是天天都刮。”老妪极不耐烦地挥挥手,端起线筐子就往里走。
予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怔了片刻,追进室内,再说什么,老妪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再不肯接茬了。
予澈无奈,放了几锭元宝在朱漆剥落的八仙桌上,“老人家,阿福不常在身边,您的生活也没了依靠,这些钱你先收着,若是全福回来,麻烦你转告他,就说王……就说予澈来看过他。”
老妪浑浊的眸子在予澈的面上转了几圈,似乎是被予澈的谦和有礼感动了,她的眼神少了些敌意,终于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予澈在柳全巷候了些时日,维系在心头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燃尽了。
他摸着肋下缺失肋骨处,疼痛依旧。
母仇妻恨,是该一并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