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烛火摇曳,前段时间常有秋雨从高处的天窗飘散进来,细雨轻风竟是连绵不断的态势,一秋霪雨常飘,尽日临风清扬,但近日却是晴天,回暖了些,也不至于夜间寒气侵骨。
一年轻男子安坐在桌前读书,忽然抬起头,揉揉干涩的双眼,准备歇息了,将烛火吹灭。这时,他有些惊讶地发现窗外的月色透过窗棂,温柔地洒落全身,忽而一笑,儒雅温柔的气度如某位高山流水的文人雅士,令人神往。
忽有点点萤火从天窗如星陨落,在轻风中悠悠地飘荡,当它们飞入暗牢内时,暗黝黝的墙壁都被那神气的火光给照亮了,几只萤火虫如流光般落在未合上书页上,清柔的光集在一起,照亮一字——“归”,又淘气地飞开了。
在他面前温柔地一拂而过,晃了他的眼,仿佛是夜间绽开的昙花一现。
他轻轻伸出手,这萤光便聚拢过来绕着他的掌心飘飖,类星陨,若生花,让人惊艳。
微不可查的脚步声激起细小涟漪,轻轻波动着空气。
他垂眸将手收回袖中,俊朗的面上从容不迫,启唇道:“何人?”
景洛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一身玄色衣袍在流光下敛曜无华,可发间那支白玉簪如月生辉,衬的他和光同尘,气宇不凡。他轻轻抬手,那些萤火便趋之若鹜地飞向他,如被甘愿驯服,温驯地飞入他的囊中,“韩将军,这两月牢狱之灾你受苦了,朕是来救你的。”
莫愁将烛火点亮,室内瞬间如昼明亮,让韩长义看清了此人的面容,他微微一愣,然后立刻跪下,声音沉稳道:“外臣参见陛下。”
景洛将囊中萤火交给莫愁,微一颔首,“韩将军请起。”
莫愁打开牢门,景洛便施施然进入,“和谈之际事多,到了此时才来见将军,将军莫怪,不知将军可喜欢朕送的礼物?古时传说萤火虫是夏末秋初时的腐草化成的,现已晚秋,朕还是从白石山一处峡谷内偶然发现了一处温泉,从那儿才寻来的萤火虫。”
韩长义垂眸道:“多谢陛下,只是外臣乃行伍之人,这萤火虽美,却于臣无用。”
景洛拿起桌案上的书籍轻轻翻看,笑道:“将军只看到萤火之光吗?”
韩长义沉吟道:“还有萤火之光照亮的一个字,归。”
景洛轻轻摇头,凝视着他,“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是为何而生。”
韩长义心中微惊,这是父亲入西廷后所作之诗,并未外传,洛皇是如何得知,“长义愚钝,陛下不妨直言。”
景洛温润浅笑,包容他的耿直,缓缓道:“长义是有名的儒将,明经晓义,怎会不懂。令尊韩昉出身渔阳韩氏,本是天宸满腹经纶的士族子弟,原本前途似锦,却因陈王一案而受牵连被迫投入西廷,虽释经著书无数,为杏坛大家,受万人敬仰,却一生未得重用,难以实现胸中抱负,就连临别之际的愿望也无法得偿,郁郁而终。长义乃铁血男儿,心中就无一丝对祁暮、对西廷瑾的怨恨吗?”
韩长义低头掩住眸中情绪,声音低沉道:“外臣岂敢。”
景洛叹道:“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可惜韩学士一片拳拳之心,以萤火自喻,却未遇明主。”
韩长义动容,却久久不语。父亲一生苦郁,在他的记忆中,自入西廷后,父亲再无笑颜。
景洛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腕,诚挚道:“我不希望长义也是如此。”
韩长义看着握着自己白皙如玉的手,目光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抬头,见她眼中一潭深涧粼粼,若有光芒,恳挚之情如清涧浸人心魄。他坚若磐石的心志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细缝,但又很快消失。
念及西廷瑾的知遇之恩,他不能负。
他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谢陛下厚爱,但长义若做了两姓家奴,恐百年之后,泉下无颜再见家父。”
景洛抬手扶起他,从容道:“既然长义重忠孝二字,那便更应回归故国。”
韩长义不明,“陛下,此话何解?”
景洛看了一眼莫愁,莫愁明了,将一卷书交给韩长义,“天宸代代昌盛,之所以赓续延绵,是因为有无数忠臣死义之士,令尊也属其一。此卷《天宸史书》是令尊所作,令尊为何老学士得意门生,二人曾立志为世人修史,述往事,以观成败;鉴得失,明是非。此书是令尊临别之际命人送往何老学士之手,为何老学士修史更添助益。朕记得,何老学士手持此书之时不禁潸然泪下,言,吾徒不负天宸。”
景洛看着韩长义捧着《天宸史书》,原本如极寒冰原的眸中渐渐出现裂缝,接着道:“韩学士还在信中言,修史而明道,如镜鉴得失,直至今日才明白当时之误,然,虽九死不能弥补,心在故土,身老别州。”
韩长义眉头紧皱,有些无措地后退一步,眼中血丝浮现,喃喃道:“父亲从未和我说过。”
景洛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令尊如何能说?身在西廷,稍有不慎,便有灭族之难,更是怕你思父之思,为难苦郁一生啊。”
韩长义眼中坚石迸裂,失神般喃喃道:“父亲……父亲……我枉为人子,竟不知……”
景洛再次握住他的手腕,将一块兵符放入他手中,这次他没有退,她眼中诚挚如含光内蕴,皎皎如月恒,“长义,回家吧!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你此生不应在西廷踽踽独行,回天宸来,我必不会让你步令尊的后尘,渔阳韩氏不应如此消亡,我会为你扫清前路,竭我所能地成就你。”
韩长义颀长的身躯如玉山将倾,他靠着桌案坐下,脑中思绪撕扯,掌中兵符如若寒铁。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景洛微微俯身,凑近了些,迫近距离轻轻施压,轻声道:“长义,忘了和你说,西廷瑾已继位为皇,但西廷求和的国书并未提到你,你在西廷,一无慈父,二无恩主。”
韩长义闻言眸中星光无华,浑噩如一潭困水,平静无波。良久,他闭了闭眼,轻轻启唇,声音暗哑道:“陛下,臣,不吝此生,供君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