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丈夫是有罪的，那么他的罪就是太信任我。
咳！我对于什么也不能有所希望。宗教也不能搭救我。我是太爱我的丈夫了，竟跟着他不信上帝。我的母亲会想得到我和她这样地不相像吗？她怎样会替我防卫那些在她看来只是空想的危险呢？我以前从来也没有想到我独自个人会不够保全我的贞洁。我之所以苦痛者，那就是因为别人太信任我，而我现在却看出我是不配这种信任的。
夫人，我恳求你说服法朗梭吧！你和你的儿子，是我能期望一切的仅有的人……“她把实情瞒着我。”赛里曷士夫人想，“像这种样子的一封信决不是开门见山的。她在一步步地逗我。”
***玛娥是在自己的卧房里接见赛里曷士夫人的。她曾通知仆人说，除了赛里曷士夫人以外，她什么人也不见。这两个女人先讲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陶尔逸夫人不知道怎样找到那样的一种话题。对着这个沉默，赛里曷士夫人心中暗想：“这一定是比我所想象的更严重得多。”先自己的认定了错，她便好像倒是她有罪似地开始怯生生地说：
“关于小儿的事，我真对你很抱歉……”
“哦！夫人！你太好了！”玛娥高声说着。接着，心中感动起来，她握住了那母亲的手。
在这片光滑的地上，像初学溜冰的人似的，这两个纯洁的女人竞争着她们的拙劣。
“不，不，”玛娥说，“我矢口对你说法朗梭对于这场悲剧是没有关系的。”
那相信这是玛娥的最后的顾忌的赛里曷士夫人，便说她自己是很清楚法朗梭的心情的。
“他对你说了什么话？”陶尔逸夫人问。
“我知道的啊！”赛里曷士夫人回答。
“可是什么呢？”
“他爱你。”
陶尔逸夫人发了一个喊声。赛里曷士夫人看见了一个真正的人世的苦恼。玛娥的全部勇气，可不是从法朗梭并没有爱她这一种确信上来的吗？在赛里曷士夫人未能看见这个生物被苦痛摧摇着而连根拔起了之前，一种狂喜在她的脸上闪耀了一瞬间。
如果法朗梭在这个时候到来，她便会委身于他了。什么东西都不能阻她投到他的怀里去，就是那母亲在面前她也会不顾。
赛里曷士夫人一切都了解了。她颇为惊慌，赶快想法弥补。
“我恳求你，”玛娥喊着，“不要夺去了我的这个使我有尽我的妇道的勇气的仅有的快乐吧。我以前不知道他爱着我。幸而我的命运现在已不是属于我的了。我更要请求你不要使法朗梭来见我。如果他是爱着我的，那么你随便地假造一些话对他说，却不要对他说实话；否则我们便不可收拾了。”
在说着自己的爱情，又是对自己的所爱的人的母亲说着的时候，陶尔逸夫人差不多感到一种舒适。经过了她的最初的兴奋之后，她用一种更安定的口气说：
“今天晚上，他要来赴我们的宴会。怎样去阻拦他呢？我是看见了他非昏过去不可的。”
实际上，赛里曷士夫人也愿意赶快下手。今天的这一幕戏的印象还没有消失了的时候，她会更容易说服法朗梭一点。在七点钟，她一定可以在福尔巴克家里找到他。
“我可以答应你：他今天不会来了。”她说。
在这一幕戏中，最会使法朗梭惊诧的，准是那心头的他认为冷淡的母亲的态度吧。看见了这个热情的光景，那沉睡着的女人觉醒了。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吻着玛娥。她们两人都感觉到她们的颊儿又热又湿。有一些差不多是戏剧性的东西，使赛里曷士夫人沉醉着——“她简直是一位圣女，”面对着那个被爱的确信所给与玛娥的沉静，赛里曷士夫人这样暗想着。
赛里曷士夫人急忙赶到福尔巴克家去，好像一个尽奔跑着一直到碰壁才为止的人似的。因为，对着福尔巴克家人的惊愕，接着又对着法朗梭的惊愕，她清醒过来了。她终于看出她的行动的矛盾了。“我为什么要混到我儿子的事情中去呢？”她自问着。
“为什么像一个疯子似地奔着呢？”
她准是比任何人都恨被人看出自己行动反常。
“什么事啊，妈妈？”当她走进法朗梭更衣的房间里的时候，法朗梭问。
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赛里曷士夫人又获得了她全部的冷淡态度了，然而她却露出了别一种拙劣的态度来。
“我真要谢谢你。你使我处身于一种很惬意的地位！”
于是这个我们想不到在一小时之前会和玛娥一同垂泪过的女人，便从手囊里取出那封信来，板着脸儿把信递给法朗梭。这时候，她觉得这件暖昧的恋爱事件，是一无可敬之处了，她责备自己不该在这事件中接受演一个角色。她觉得她允许玛娥的话是没有价值的了。
法朗梭读着那封信，他已不复看见他所读着的了。他手里握着这个他的幸福的令人难信的证据。他不能疑心这不是陶尔逸夫人的笔迹。
赛里曷士夫人继续地责备着他。他的幸福的启示使他变成水火不能入刀枪不能伤的了。他母亲的话像耳边风似地吹过，不能打进他的心里去，他甚至连听也没有听到。
赛里曷士夫人怪玛娥不勒住她自己的热情，恨起她来，竟至疑心到她说谎。在她的偏僻之见中，她竟责备玛娥利用了她使法朗梭知道玛娥是爱着他。在沉醉中的法朗梭，也有和这差不多的见解。幸福替他遮掩住一切，在当时，他竟看不出玛娥写这封信究竟是什么用心。他差不多赞赏起那因恋爱而生的妙策来。
把这封信读了又读之后，法朗梭很自然地把它放到了他的皮夹子里去。
“你看见过她了吗？”法朗梭说，“她对你说些什么？”
“老实说，”赛里曷士夫人把自己的话结束着，“我的灵魂没有像这女人那么伟大。据她说来，你是无辜的，有罪的是她一个人。我呢，我认为你是至少和她同样地有罪。你是很清楚的，你也不用三番两意了。你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对陶尔逸先生找一个适当的借口是你的事，因为我是不惯于耍这种把戏的。”
“啊！”赛里曷士夫人带着那些母亲们所通有的极端的偏僻叹着气说，“你为什么要和你的惟一的好朋友们发生纠葛呢？”
看见他继续在换衣服，赛里曷士夫人怯生生地问：
“你难道打算到陶尔逸家去吃晚饭吗？”
“我如果不到，阿纳是会觉得莫名其妙的。所以我要去。”
赛里曷士夫人不作声了。她在他的儿子面前低下头来。她一向当他是一个孩子。现在她却是站在一个男子面前。
回香比尼去是太迟了。她留在福尔巴克家里吃晚饭。对于他们，是不必小心谨慎的。然而赛里曷士夫人的失措之态却表显得那么明白，竟连那盲目的母亲和痴呆的儿子也觉察得出来了。
她对于陶尔逸夫人和她自己的儿子所演的角色不安着。她特别懊悔玛娥的不幸在她心头煽起的那种立刻熄灭了的青春的火焰。最后，她埋怨着自己，因为那已故的赛里曷士先生，是决不会答应去办这种事，而且更不会让她去办这种事的。
那位照例是先装束好的阿纳，当他的妻子在那我们可以猜度得出来的心境中更衣的时候，接见了一个颇有点奇妙的拜访：
大家都以为已经死了的拿路莫夫公爵的拜访。那些滥载流血之事的报纸，已登过尼古拉皇帝亲信之一的这位公爵的被害消息。
拿路莫夫公爵好像是初次似地来到了巴黎。他在巴黎已经一个人也不认识了。他之所以来到陶尔逸家的原故，就因为当他前一星期在维也纳的时候，听别人说起过陶尔逸夫妇的来游。在意大利容他寄宿的他的那些朋友们，是都已经变成差不多像他一样穷了。他穿着戴着去见阿纳的那有点可笑的猎装和帽子，便是从他意大利的朋友们那儿得来的。
惊讶异常的陶尔逸伯爵缄默着。因为他是只擅于表现他所未感到的情感的。这个最初惊诧过去了之后，他便会把那惊讶掩藏起来了。听到了拿路莫夫的不幸的故事，他便自动地提出请拿路莫夫住在他家里。可是陶尔逸伯爵的仁善和轻率，是那么天衣无缝地化合在一起，使人竟不能区别它们出来；有一件事使他不安着：这位公爵会不会乱了这作为舞会的先声的晚餐会的顺序？
当然，除了这位一直线地从一个神秘之国来的公爵之外，人们是不能梦想更伟大的“余兴”的。可是阿纳·陶尔逸一家之主的经验，却使他去怪拿路莫夫不预先通知而到来。从这一瞬间起，他便决意今夜不把他捧得太高，而等到一个政治的晚餐会时再抬他出去。他差不多竟会叫拿路莫夫在后台等着，陪伴那应该独自个吃晚饭的他的姊姊。
陶尔逸伯爵夫人出来了。她害怕自己不能对付她的女主人的地位，因为她是那么地软弱。公爵和她都立刻感觉到互相吸引着。这一晚玛娥的那种有点迷惘的神气，并不使拿路莫夫无所适从。任何一件巴黎货都会使他失措的，她对于他却不然。在另一方面，陶尔逸夫人觉得自己抱着同情之感，因为她自己也苦痛着。
阿纳吩咐添一个席位。玛娥想这个吩咐实在是无须得的。她模拟法朗梭打电话来道歉说不能来。
头几个客人到来了。阿纳认为在每一个客人一进门时便对客人声明这旅客的光降是很对的。他讲着拿路莫夫公爵的故事，又在事实的周围添绣了许多花样，以致在讲到第二遍的时候，那主角便不得不去更正他的颂歌诗人了。
“这是不对的。我并不是直接从莫斯科穿着这身衣服来的。
这身衣服到现在为止我只穿了三天。”
第一个到的是保尔·罗班。阿纳只给保尔和拿路莫夫介绍了一下就了事。这时，陶尔逸伯爵对于保尔的行动，正像免得只领一个游客参观，而等着别的游客到来时一起走的那些花园的看守人一样。他毫不怜悯地让保尔对着神秘。好在这神秘是暂时的：“密尔沙”和他的侄女来替保尔把这神秘打破了。他们是够得上人们给他们玩一套大把戏的。
那一半满意着阿纳·陶尔逸的最初的绪言的拿路莫夫，把话题转了开去。他对“密尔沙”说，当他在大战之初去谒见波斯王的时候，颇以在波斯没有见到“密尔沙”为憾事。“密尔沙”说他很抱歉当时不在波斯。
保尔·罗班听着他们的礼貌的竞争很为惊奇。拿路莫夫决不愿没有一句最后的话。他感谢“密尔沙”让自己通过了他的领地。“密尔沙”听了这话很为惊讶，因为拿路莫夫所说的那领地既然是波斯的一省，他是不敢不让别人通过的。拿路莫夫已把那当知道“密尔沙”并不亲自迎接他的时候而大发脾气那一回事忘记了。
厄运已改变了拿路莫夫。他变成和善的了。他已失去了他的矜傲了。
平常法朗梭总是先到的。今晚呢，别人都已到齐，只缺奥斯特里茨公爵夫人和他了。现在，陶尔逸夫人已断定他不会来了。
她感到了一种苦痛，这使她自己明白了她以前一尽总以为他会来的。她当然觉得他服从她的命令是一件自然的事，可是同时她却因为他不违反她而苦痛着。
那位把那封信读了又读的法朗梭，在路上耽误了好一些时候。当他在陶尔逸公馆门口按铃的时候，婀丝·奥斯特里茨正走下车来。他等着她。
“你叫我安了心，”她说，“我以为来晚了。”
玛娥只在法朗梭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才看见他。她退了一步，看见他泰然自若，她便以为赛里曷士夫人还没有见过他。
她立刻起了一种恋爱着而不愿意恋爱，然而又违反了自己的贞操的那些妇女们所共有的心理作用。她可不是曾经用尽方法使法朗梭今晚不来吗？他来了罪不在她：她希望享受一享受这延长的缓期，这惟一的夜晚。
在晚餐的起初，拿路莫夫竭力装着快活的样子。然而他的在座，使人都索然起来。苦痛所印在一张脸上的东西，是任何微笑也不能消去的。那并不是皱纹，目光也还是那样。一个受苦过的人，是不必一定显得衰老的。变化是在更深刻的地方。
在那些燕尾服晚会装之间，拿路莫夫是孤立的。他把他的孤独归之于他的服装。他已不复有以前相信宾客之所以局促不安，是为了没有穿和他同样的衣服的那种别致的把握了。灯火的辉煌和人声的响朗使他昏乱着。他听不清楚他邻座的女人们的说话，总是要请别人再说一遍。
座中变化万端的谈话把他打回去，推开他。他跟不上谈话的线索，他觉得那谈话是支离破碎的。谈话的速度使他失措着，正如“递环游戏”使一个手脚不灵敏的人失措一样。
陶尔逸夫人懂得拿路莫夫的狼狈。她自己也坐不稳着。他们终于离群而孤立了。拿路莫夫对她讲着俄国。陶尔逸夫人变色了。俄国并不是她的变色的原因，却是免得把她的变色掩藏起来的一个借端。拿路莫夫看见她这样，心里暗想：“这人良心很好。”
玛娥原想见法朗梭时她会幸福的。然而见到了他时反只有使她苦痛。她像避一个无益的苦痛似地避开他。然而她总不禁时时地向他转过眼去，这为的是监视他。
他的邻座是那年轻的波斯女子。他的快乐使他变成很殷勤的了。在把那俄国公爵安排在陶尔逸夫人旁边，法朗梭安排在那小寡妇旁边的时候，“偶然”——或不如说礼节——是处置得很适当的。正如玛娥只有在一个无足重轻的邻座人旁边才能苦恼一样，法朗梭除了这位在笑的年龄却已流了那么许多眼泪的郡主以外，实在是找不到再适当的人。她的笑声穿透了陶尔逸夫人的心：“这孩子真可爱。”她望着法朗梭，心里这样想。
虽则她猜想他一点什么也还不知道，她对于他的快乐总还不免起着反感：如果他是爱她的，那么他的心难道竟可能不觉察到这一刻的严重吗？她竟至于怀疑起赛里曷士夫人所对她说过的话了。可是她从前所否定，而现在她的心已不复抵抗了的那许许多多的琐事，却立刻向她证明了她的恋爱并不是单方面的。然而，那因阿纳的例子而陷于错误，把一种优雅的姿态加到恋爱上去的她，却怪着法朗梭的预感欠缺；欠缺预感的其实是她，法朗梭的快活正是从玛娥的心底袒露而来的。
陶尔逸夫人懂得了什么是妒忌。正当一个女子决意为了贞操而牺牲自己的恋爱的日子，这是一种正当的感情吗？
“那些布尔塞维克，你一定是很恨他们吧！”爱丝特·惠恩对拿路莫夫公爵说。
阿纳·陶尔逸听了这蠢话很觉麻烦。他是一尽使着那走绳索者的伎俩来避免提起俄国的，他心中称赞着他的妻子贤惠。他以为她也有像他那样的孩子气的计算，他佩服她和拿路莫夫两个人谈起话来而解决了困难的那种手段。她有礼地招待他，同时又避免了那悲惨的话题变成满座的谈资。
而现在，这美国女子却一句话把这杰作毁了。
拿路莫夫踌躇着，带着一种使那些颇有点平凡的话格外有力量的为难的态度回答：
“我们可以把地震归罪于人吗？应该到来的东西是到来了。
我觉得法国是太容易根据它自己的革命来判断俄国的革命。可是，除了在一个像我们那样大的国家以外，事情当然不会这样地发生的；我总觉得‘革命’这两个字不适宜于释明我国所发生的那件事。如果你愿意，你就说这是一个‘大变动’吧，可是我呢，我却不愿意责备使我受了那么大的苦痛的那些不幸的人们。”
“为了向你证明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俄国的事或许不是确实的起见，”拿路莫夫继续说，“你只要想一想别人说我已被杀死了这件事就够了。实际上，他们连我的一根头发也没有碰一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