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龙虎关之日天朗气清,远处雪山堆着云气,正在随着日头渐渐化开。
行李箱被一一抬上马车,沈家兄妹正在与杨昭告别,二人言语间多是关切之意,杨昭不擅离别,只好一一应承下来,甚是乖巧。
“殿下。”
林殊泽一边系披风一边启唇,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说。”
“昨日半夜,沈将军被沈二小姐请了去,沈将军到达后摒退了众人,在沈二小姐房间停留了半个时辰。”
“何故?”
“据闻是沈二小姐做了噩梦。”
“嗯……”林殊泽沉吟一声,才抬眼道:“继续盯着。”
“是。”
整理好自己,林殊泽走出房门。
“这封信待快到了再命人送去给夫人,免她忧心,又防她多心。”
“是,将军考虑周到。”奶娘将信好生收好。
沈华珹回头见兄妹三人其乐融融,看了一会道:“乐乐失忆一事万不可急,只夫人的性子你也知晓,回府前对乐乐提点一二,若她不抗拒最好,若是不适应,也只能顺其自然。”
“将军放宽心,二小姐是个懂事的。”
沈华珹不语,陷入沉思。
林殊泽出来的时候就见沈与乐被沈家兄妹二人围在门口,沈与乐身子骨弱,整日里被裹得毛茸茸的,又加之她骨架小,看起来就像只小动物。
失了忆,她对沈家人的态度反而好些,这不是说她的态度有多么亲切,而是她可以做到认真的听和心平气和的接受。
奇怪的是这种转变并不突兀,思来想去,大抵是因为这种态度正对应着沈与乐身上如今的那种蜕变。
人是真的可以一夕之间就判若两人的,以前他不信,现在他不疑。
“二妹,回去以后要好好养着身体,最多再过两个月,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希望到时候你可以让为兄刮目相看。”
杨昭依旧是要应承下来,身后传来冷清的嗓音,是林殊泽。
“沈将军,东西已归置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唉,好……”闻言沈华珹急忙应下,尾音却是拖着几分不舍。顿上一顿,似从惘然中抽离出来,他才继续道:“乐乐这边也妥帖了,六王爷请。”
沈家兄妹二人依旧是要行礼的,杨昭遵守着他的特权,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
方才的话被打断,杨昭重新接上对沈长庭道了句好。沈长庭温润地笑着,摸了摸他头顶。
懂事其实不是难事,在沈家人心中,却仿似是求而不得的大事。
杨昭不知道是怎么被触动了,也许是沈华珹那声泄露了情绪的应答,让他想起每次姨母相送时的欲言又止。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总是常态,以前杨昭太过习以为常,不知道原来人的每一次告别,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冷冽的风自积雪深覆的雪山上吹下来,吹得他鼻尖通红。到了这个时候,才品味出吸进心肺里的空气,是龙虎关外特有的沁凉。
人总是不会珍惜,懂得珍惜的时候,已然不会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不是谁都是他杨昭,也幸好谁都不是他杨昭。
杨昭的心思难得千回百转一次,沈华珹已然走到身畔,拍拍他肩膀道:“乐乐,该走了。”
竟有几分破釜沉舟之势。
“沈将军,保重。”还有……“沈公子,沈小姐,保重。”
“嗯,照顾好自己。”沈梨清含泪。
沈华珹与沈长庭亲自将他抬上马车,沈华珹握住他的手,“照顾好自己,不要怕,有爹爹在。”
闻言林殊泽动了动睫羽。
沈华珹的手宽厚有力,多年的磨砺掌心粗糙,轻易就能感受到那份硌人。可是这样的手握住人的时候,连这寒冬之气也能隔绝了去。
“好。”杨昭带了三分笑。“等你们回来过年。”
沈华珹看着他,渐渐红了眼眶。“好,等着爹爹回家。”
杨昭不知道的是,自从沈与乐摔断了双腿,她就没有心平气和的与沈华珹说过话。这个姑娘承受不了结果,将所有怨气与不痛快都往最疼爱自己的人身上撒。
以前沈与乐最黏的人就是沈华珹,无论去哪儿都要跟着,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偷偷藏着等爹爹回来。可是后来她不止语出伤人,更是将憎恶明明白白写在脸。沈华珹越是对她好,她一边认为理所当然一边赤裸裸的将伤害之刃插入他的心脏。
这个父亲其实是老了的,内忧外患使他心力交瘁,华发早早爬上发梢。
这个父亲啊,无论在战场上受多重的伤都不会掉半滴泪,却会因为女儿的一句温言险些溃不成军。
沈与乐可真不是个东西。
杨昭没爹,唯一的母亲对他也沾不上半点好字,如果不是他姨母,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亲情为何物。所以杨昭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林殊泽道完别,马车稳稳当当离开。
杨昭坐在里面,想,他其实可以对沈家人更好些。
***
马车越驶越远,高峻的雪山像个指引,无论走了多远,都能看到它或云雾缭绕或白雪皑皑的模样。那些迷失的游子,总能通过雪山,找到回家的方向。
休息的时候,奶娘离开了马车,留下伺候他的婢女。杨昭不喜人多,这似乎是他重活一世转变的性子,故而没了奶娘,就只剩下马车中的婢女。
这婢女沉静本分,是沈华珹新拨过来的婢女。
杨昭头往后靠了靠,眯眼看着她,漫不经心道:“你叫什么?”
“回二小姐的话,奴婢叫月采。”
“嗯。”杨昭淡淡一应,没有下文,手指轻扣在车壁上,似乎生了兴致,亦或者神游天外。
“二小姐,请喝茶。”
白瓷茶杯里卧着一汪碧泉,汤色澄碧,淡烟氤氲,香气四溢。
杨昭伸手接过,浅啜一口,道:“此等风花雪月不适合我,以后皆换作浓茶。”
“是,月采谨记。”
忽而杨昭轻笑,月采只觉小小的指尖将她下颌抬起,一双黑沉的眸子近在眼前,荡着戏谑的光。
巴掌大的脸上,有笑意辗转。毛茸茸的帽兜里,她的发丝纷纷自肩头滑落。少女瞧着她,仿似要瞧到眼底,笑意在眉眼间晕开来的同时,亦将一股张扬和玩世不恭的韵味带了出来。
杨昭缓而柔道:“这茶杯本不属于我,但我这人有个癖好,但凡我用过的东西,都不会再允人触碰。月采,你可明白了?”
月采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逃不过杨昭的眼睛,他兀自保持着笑意,像一朵荼蘼的花。
“月采谨遵二小姐吩咐。”
“聪明人。”
细弱的指尖勾着她下颌离去,莫名的带起一阵胆寒。
杨昭再度靠回马车上的大迎枕。“还有一人呢?”
“回二小姐,墨隐跟在队伍后面,随时听候二小姐的吩咐。”
“先跟着吧。”
“是。”
沈与乐到底是不是自杀杨昭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如今最缺的就是可供差遣的人。告诉沈华珹沈与乐是他杀,这是第一步。
沈华珹确实又派遣了两个人暗中保护他,能否为他所驱使,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群山不断后退,第三日,雪山再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树木,像黑影幢幢。
“奶娘,此去距北辰还要多久?”
“路不好走,如无意外,还需十五日。”回答他的声音冷越恣意,旁人听来许是谦谦君子语,而他杨昭,心底却是腾起一把似能毁天灭地的烈火。
这种切入肤骨的疼痛与愤怒,没有经历过痛失所有、没有经历过一腔真心被付之一炬的人,哪怕淌着水走近,也只不过是在隔岸观火。
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疼痛,别说什么狗屁相通!
“见过阆王殿下!”奶娘与月采行礼。
“二妹妹是在看龙虎关?”
“……”杨昭不理,转动轮椅就要离去,奶娘与月采见此只得推着轮椅。
奶娘处事圆滑周到,表歉意道:“阆王殿下恕罪,二小姐身子不适,需得紧快回到马车。”
杨昭明摆着的敌意谁都看得到,他也不会介意在“谦和端让”的林殊泽面前衬托得他不明事理、蛮横无礼。相反的,他能表现得如此,已然是克制后的模样了。
历经一世,他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在于忍。
他与林殊泽不会再生交集,唯一的交集,不过是生与死。
看着三人离开,林殊泽对此不怒反笑。淡淡的一层笑意浮在他眼底,眸心密不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