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胡同尹家正设了家宴,款待从出生到长成十七岁亭亭少女都未曾回来过的尹初棠。
头一次见到祖父母,尹初棠瞪大眼睛看着与父亲样貌极像的老太爷,心想不必等父亲年老,便已知道他老了会是何等模样。尹老夫人拉着她泪流不止,叫人给了厚厚的赏,大伯母、二伯母也跟着拈着帕子不停拭眼。然而她到底比不上常年在祖母跟前的几个尹家小姐。
大伯父尹怀瑜在朝为官,如今任着工部侍郎,膝下二子三女,二伯父尹怀德早早谋了外放去了江南,留下发妻与儿女陪伴老父母。这么着论年纪排下来,尹初棠眨眼便成了众人口中的三小姐,下头还一下子多出三个妹妹。她还有个姑姑,早些年嫁给了荣昌候的次子为妻,现下是候府二太太。
寒暄完毕,尹初棠被打发与三个妹妹吃茶聊天,薛娘子则被老夫人叫去问话,儿子这些年缩在边城小县不回家,身边也没个贴心人,孙女幼小,她实在不放心呐。
四个女孩儿一处吃茶,气氛并不热烈,尹初棠穿着件玉白底的折枝花裙,与其他三个尹家女孩儿比起来过于素净,但她那种不自知、且不在乎的随性自在让她别有一番动人姿态。
女儿家十五六岁亲事大多已经说定,三老爷一向在西凉不肯回来,此番把女儿送回京城的也是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此事尹大老爷已夸下海口定为侄女尽心相看。他已经嫁了两个女儿,虽然是庶女出嫁,门第均不显眼。如今他这一房还有庶出的尹茜,二房的尹菁、尹薇未出阁,尹菁是嫡女,十六岁,亲事已说定了,江城冯家一门清贵,打着灯笼难找来的女婿。再往下尹茜才刚及笄,尹薇则更小,姐妹中容貌最是娇美,二夫人打心底憎恶这个庶出的丫头,从不愿经心照料,将她养得柔柔弱弱地,不知像了谁。
几位小姐中数行四的尹菁瞅着最气派,她是二房嫡女,生得聪明伶俐,最得尹老夫人宠爱,夏日天热,她身上穿着件淡黄绣百柳细丝薄衫,碧玉钗头一颗指肚大小的明珠透出隐隐光华,衬得娇颜如画。
尹菁早听说过她上头还有个姐姐,不过长在苦寒之地,故而半分也没把尹初棠放在心上。可大夫人说别觉得人家孤苦,有本事和她一样,一个人住在富丽堂皇的棠园,尹菁顿时满心怒气。杨柳胡同虽位置好,周遭都是高门府弟,可是地方却不够大,勉强算是五进的宅子,三房人住在一处未免挤了些,她连自己独住的院子都没有,要同尹薇这个小丫头一起住。
尹菁笑吟吟地问道:“三姐姐,你不如搬回来同我们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
尹薇抬头看了自家姐姐一眼,大概想着院子那么小若尹初棠回来住哪里,尹茜跟着微微笑道:“是呀,大姐姐、二姐姐出嫁后,咱们院子里别提多冷清了。”
尹菁不悦地道:“五妹妹又不和我们一处住着,自然觉得冷清了。”
其实要她搬回来家中的话,方才老太爷与老夫人已经提过了,都被她以“刚在棠园安置好,不必费事了,今后我常回来的”这样的话搪塞过去。老人家年纪大了,实在没力气同倔强的小儿子在这件事上争执,总算是回来一个,比起两个都不回来强得多。
站在尹初棠身后的小晨心顿时提得高高的,来时薛娘子交待过多遍,若是小姐答应老太爷老夫人或是家中任何一个人考虑搬回来,便快些传话给她,好及时做补救,老爷的心思不能白白浪费。
尹初棠或许对人情世故有些生疏,可她对人的心思情绪却是极为敏感,你若是待她有半分不真心,就会被她察觉,谁待她是好意,谁待她是恶意,均看得清清楚楚。这家里除了大伯父待她有几分真心外,其余人等都是面上热情实则心中淡淡的,她其实很好奇,为何祖母与伯母们见了她说掉泪便掉泪了。哀哀其鸣,心之伤也,人若不伤心,哪里来这些眼泪?
故而薛娘子与晨是白担心,她才不会搬回来日日受罪,比如每日与三个妹妹喝茶聊天。
尹菁看在她回府时带的那些觅陶居的器具份上,并不打算追问到底,退而求其次:“那改日我们去瞧三姐姐,可好?”
听说棠园是御赐给她母亲的,那里出了名的景色如画,若是能小住一段时日便好了。听到尹初棠连声道好,尹菁等人脸上的笑容更盛。
离开杨柳胡同时,尹初棠一行多了两个丫头和一个管事妈妈,尹老夫人疼惜孙女,恐身边人伺候得不周到,特特寻的妥贴人。
回到棠园,薛娘子着人收拾了两间屋子安排新来的住下。宋妈妈年近五十,在尹府教养小姐多年,慈眉善目,话不多,音不大,轻轻柔柔,但事儿怎么办总能说到点上;另两个丫头分别叫如岚、如妍,一个擅长做各种点心,一个会做针线。
凭心而论,尹老夫人送的三个人真不错,简直解了薛娘子的急,入京时带的人手不够,现买的一时半会儿用不上手,正愁寻不到可靠的管事人。
初棠小姐日常的吃穿用度上钱并不愁,愁的是怎么吃的精心,穿得精致,园子里还真没针线好的,今日出去一趟,看到尹家三位小姐的穿着打扮,薛娘子再觉得自家小姐哪都好,也禁不住筹谋回来该为小姐做些衣裳,打些首饰。还有如岚,小景一直遗憾没能把陈三的女儿昭妹留下来,这下子也满意了。
今日出门是将鱼儿留在棠园的,回来后枫晴来禀,道是鱼儿一整日无精打采,才刚听到小姐回府,本冲出去迎接主人,哪料到人太多吓得它又回去了,钻在角落里不肯出来。
薛娘子安置了孔妈妈等人,叹气道:“老夫人到底疼你,虽是隔着这些年不显亲不显近,可为小姐打算的心意却是好的。”
尹初棠点点头,却又闷闷地道:“咱们以前哪用得了这许多人,别吓到鱼儿了。”
鱼儿陪她日久,养得与她性子相仿,最不喜欢人多来来去去。
初棠小姐身边多了人伺候,还有一个也不太开心,那便是小晨,她抢过柳映手里的活计,一边勤快地替尹初棠更衣,一边讲今日在觅陶居听来的事,又问道:“打死人官府也不管吗?”
薛娘子皱眉想制止她说下去,死人这么晦气的事何必让小姐知道,可小晨嘴快,已是说完了。
她不由怒道:“你当哪里都跟咱们府里,罚你跪一跪,饿一饿就完了?日后你不给我仔细些,小心我也重重罚你!”
小晨吐了吐舌,并不真的害怕。以往府里管得严,也只限于与小姐有关的事,如果小姐藏起来,或者无故发怒,她伺候得不精心,老爷顶多罚小晨跪上一会儿便饶了,罚完了薛娘子还会悄悄吩咐厨下做些她爱吃的菜,虽说也看过有不守规矩的被发卖出去,但在公堂上断人生死的老爷从不曾随意发卖打死家仆。
新到初棠身边服侍的荷妍轻声道:“没进园子前,我们这些卖身的都要在人伢子那里呆上一段时日,会有婆子给我们大户人家的规矩,也讲过不少这样的事,不守规矩死的倒也罢了,若是碰上主子性情不好的,非打即骂,死更死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众人一阵唏嘘,想到荣昌候府那个被打死的仆人,均默然不语。
尹初棠却在想一个人,母亲对她来说是个谜,三岁之前的记忆模糊,似乎她经常被一个软软香香的怀抱轻轻拥抱,或者,这只是长大的她心底深深的渴望想像出来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母亲定是位美人,否则父亲斯文俊逸,为何丧妻这么多年都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后宅中的仆妇没有一个是青春年少,过着如同出家修行一般的日子。
在父亲书房挂有一幅画,画的是小窗妆台,却无人像,惟有半阕残句无尽情思在里头。犹记得父亲送她回京前,提起母亲的话有一些未尽之意,仿佛盼着她去,又怕她去。
原来那些奇怪有趣的瓷器是母亲留下的店铺所送,连这座美轮美奂的园子也是母亲留下的。
鱼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雪白的皮毛上沾了几处灰,委屈地跳进她的怀里,尹初棠抱住它,喃喃地说了声“母亲……”
为了这个,她愿意离开生长了十七年的西凉,到京城来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