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月初,晚间的天气仍是有些寒凉。
君怀瑾回到书房,用烫好的热巾子捂了捂面,神情恢复了清冷从容,坐在书桌前看着垂头不语的薛娘子,直看得她惶惶然站立不安。
要说这薛娘子年纪还未满四十,打扮却极为老气,头发只用了根银簪挽了个简单的髻子,深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饰品,眉心额头刻着几道深深的褶子,一脸风霜的她并不像个管事娘子,连园子里洒扫婆子有时也比她穿得鲜亮。
“这些年你一直将棠儿的事打点的极是妥贴,这府中上下,再找不到比你更可靠的人了,可我没想到……”
薛娘子再站不住,立马跪倒在地上:“昨夜是奴婢一时大意,实在是罪该万死。”
一想到因自己大意让初棠小姐受了惊吓,薛娘子恨不得给自己几下。昨夜留宿大兴善寺,初棠小姐莫名不喜那间为香客安排的屋子,直说有股难闻的味道,斋饭也吃不下去,她便想着寻到厨下亲手做些可口的,谁知无意中发现寺里有些许蹊跷……只是错便是错,她不想为自己找借口,只要不被撵走,不离开初棠小姐,她便是被罚得再重也是无话。
“你确实该死!”
尹怀瑾忍住怒气,若非面前这妇人是夫人当年留下来照顾棠儿的,早撵了出去。平日里薛娘子行事如何他自是清楚,服侍棠儿尽心尽力,简直是当成眼珠子来护,怎么可能出门在外反而不经心?尹怀瑾多年断案,哪里想不到昨晚大兴善寺起火定与她有些干系,他对薛娘子做过什么并不想过问,对道貌岸然的所谓高僧想诡异行事不乐意管——也插手不了,本朝但凡牵涉到僧人的案子官员不得擅自断判——故而薛娘子是为了什么,做得错与对,不在棠儿身边守着便是她的不对!
想到她的来历,又想起了早逝的爱妻,他中抽痛,平了心里怒意:“当年夫人独独留了你照顾棠儿,自然有她的道理,你起来罢。”
薛娘子不敢不听,站起身听他吩咐:“大兴善寺的事,棠儿并不知道,你也无需在她面前再提起什么,只当没有发生过。明日起开始打点棠儿回京的事,早些离了这里,莫再惹出什么事来。”
“奴婢省得,万不敢叫小姐为些心烦。”她唯唯诺诺,恨不得发誓赌咒。
十几年来薛娘子都是这副恭恭敬敬地模样从未变过,尹怀瑾倒不担心她的忠诚,想了想又交待:“回去后不必住杨柳胡同,那宅子里人多口杂,棠儿一定住不惯。”
虽说杨柳胡同里的尹府住着尹家一家老小,尹初棠回京该与长辈同住才是正理,但回去就要日日向长辈请安问好,还有一堆陌生的姊妹兄弟,他的棠儿怕无法应付,还是先找个妥贴地住处,待自己年底调回京后再说,至于住处,他另有安排。
“我会差人提前回去安排,你先下去吧。”
薛娘子退出书房,尹怀瑾摩挲着桌上的碧玉镇纸,思绪却已飘到了十多年前的京城,那一年也是这个时节,辰王府外的便道上,一大片倚墙栽植的海棠初开的盛景。
只是十几年未曾回过京城的尹县令不知,如今的辰王府里里外外再找不着一株海棠花。
一早王爷收到封凉州来的信,召了大管家连喜,极其慎重地要他将东四坊那处闲置已久的别院收拾出来,且要他亲自去,但凡别院需要的,只管开了王府库房取。
连喜暗自咂了砸舌,懵着头细着嗓子应下,并不多话,又听王爷低沉地声音道:“我记得觅陶居有套清水出荷,也不知她小小年纪会不会喜欢。”
觅陶居年年都单制一套精致的用具,当年所出器具均以套花样为主,这会儿还未入夏,那套清水出荷才刚放到店里镇着,便被王爷惦记上了,连喜眉头一跳,不知是哪位贵客要住到别院。
大总管连喜领人收拾别院的事也没瞒着谁,忙乎了十余日才差不多完事,其间开库房取东西动静不小,王妃也得了消息。王府有王爷,自然有王妃,辰王赵纪和与辰王妃成亲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年刚及笈,身份尊贵,封了平雅郡主,单名一个瑟字。
王爷要收拾别院以待贵客居住之事传到王妃院子、郡主耳朵里已然变得含糊不清,纵然大家都觉着终于要有人来与王妃争宠了,却谁也不敢乱说,只因辰王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子,阖府上下有敢违逆者动辄打杀,小命要紧啊。
府里一向风平浪静,辰王并不贪恋女色,几个侍妾还是老太妃在世时寻了几个,按制应有的侧妃也被他拖了过去,内府事事皆以王妃为尊,即便是王妃只生了一女也不以为意,故而如今乍一听得消息,王妃心里泛上阵阵苦水。
偏赵瑟还寻了来伏在辰王妃膝上大哭不依:“别的倒还罢了,府里库房里的也不说,单那套清水出荷是我日前才向父王说过,为何父王不给我,却要送到别院,要给什么狐媚子用?”
辰王妃也气得身子微颤,半日说不出话来,慌得东珠与南叶斟茶水上巾子,她才顺过气来,厉声道:“哪里学来的词儿,狐媚子也是你能说出来的?”
赵瑟收了声儿抿住嘴,半晌又道:“母亲且放宽心,父王总是心疼我们母女,这府里可不是谁想进就进得来的。”
不然父王为何只是将那人安排在别院?赵瑟安慰着王妃,也这般安慰自己。
望着女儿还带着稚气的小脸,辰王妃有苦说不出,她也是大家出身,当年嫁给辰王时满心甜蜜,婚后对着后院的平静还暗自庆幸嫁了个好郎君,只是这么些年下来,她总算明白点王爷,其实自己与那些如同摆设的侍妾并无太多不同,只是占了个王妃的名头罢了。只是,这其中苦楚却是无法道与人言。
她不欲同女儿多谈此事,淡淡地呷了口茶,开口道:“这说的什么话,若是平日无事,听听宫中嬷嬷教导,绣上几针,便是多临两幅画作也好。”
赵瑟叹声不已:“母亲不知,如今兰嫂嫂不便出门,已许久不来府中瞧我,做得画作无人肯为我品评,有何用?”
她是郡主,平日仆妇大堆围在身边,却并无什么玩伴,赵氏一族同龄的兄弟姊妹虽多,却个个与她合不来,偶尔与母家几个兄弟姊妹相聚又当她是冰做的雪捏的,生怕磕着碰着,话也不敢与她多说,惟有兰心惠质的二表嫂乐意同她亲近,且与她一般爱作画,被小小赵瑟引为平生知已。
说起娘家事,辰王妃也感慨起来:“你兰嫂嫂是苦命人,年轻轻守了寡,女儿家生来便是受苦受难……”
“妾是未亡之人,活着不过是碍府里人的眼罢了。”女子深深地低下头,露出大段白色的脖颈,后侧靠肩处一点小小红痣如血般红艳。
似乎有人问了些什么,女子泪流不止,一滴滴热泪坠落在白色衣裳,浸出一团团水印。蓦地抬起头,一脸热切地道:“妾不怕苦,愿随君至天涯海角,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赴刀山火海受尽折磨,亦不悔当日之约!”
她的眼睛明亮,似乎燃起火团,令人看了灼痛……
耳边传来几声猫叫,还有侍女小晨压得低低的斥责声,尹初棠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小晨已将鱼儿从靠枕边抱走,倒了杯晾好的果茶,为她润口,方才道:“小姐睡着了一会儿,鱼儿偏一直冲着您叫个不停,我看就不该带它上路,这车里地方不大,路上尽听它叫得人心烦了。”
尹初棠愣愣地听着她告一只猫的状,突然想起这会儿她们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官道平坦,尹父特意安排了舒适的车马,倒也不曾辛苦,她竟大白日睡了过去。一时说起梦境中的事:“我梦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她……”
她后来怎么了?尹初棠却想不起来,鱼儿冲她喵喵叫,挨在她脚边不停地拱着,她伸手把鱼儿抱到怀里,大约是父亲那些卷宗里奇案诡情看多了,竟连梦也莫名其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