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知微草书千字文公名著,字知微,成都人,在蜀明经及第,蜀平归宋,授隆平主簿。工书,笔迹甚媚,有家法。太平兴国二年迁史馆祇候,详定篇韵。六年,召见,赐绯,直御书院。太宗尝使中使持示御札,多规益。奉诏荟萃古法书拓石禁中,今世所传淳化阁帖是也。端拱初年,擢殿中侍御史。三年,卒。此卷砑色纸本,牙花带粉,高八寸,长一丈,乌丝栏,共一百二行,首尾各押中书省印一方。行笔□熟,虽学过庭,稍乏劲气,殆小禅缚律欤!宋跋黄绢织蓝丝,元跋牙花笺乌丝,与本身同,并楷书。而主客越尤端严劲正,迹如星凤,仅此一观耳!
千字文草书千字文王著初为隆平主簿,太宗皇帝时,著因进书,召转光禄寺丞侍书,锡以章绶,仍供职馆殿。太宗工书,草、行、飞白,神踪冠世,天格自高,非臣下所可伦拟。而著书虽丰妍熟,终渐踈慢。及是御前,莫遑下笔。著本临学右军行法,尔后浸成院体。今之书诏,盖著之源流。臣越题。
赵宣祖从周世宗征南唐,得法书,必以遗其次子,是为宋太宗。即位后,笃意翰墨,遂为一代弥文之盛。淳化阁帖,即其所作,多命王著临之。他日米南宫自以为高于著,然太清楼帖,不及秘阁本,盖以米体杂置魏晋,乃不如著之醇也。今世间所收内府旧藏羲、献及六朝人真迹,大概多唐人双钩,及淳化拓本有逼真者,宣和皆以七印识之,与真价埒,不可复辨。此帖疑著临智永本也,向见宋思陵临智永千文,与此绝相类云。庐陵欧阳玄,跋袁侍御亨伯家所见,至正丁酉七月初吉。欧阳玄印。
宋王著字知微,自言唐相石泉公方庆之后,世家京兆渭南,祖贲入蜀,遂为成都人。仕蜀为主簿,入朝累迁翰林侍书,加殿中侍御史。善书,笔意媚婉,颇多家法,太宗尝从学书黄庭经,以谓著用笔圆熟,不易得也。今是卷乃其行草书千字文,如宫女插花,嫔嫱对鉴,雅有一般态度,亦其所渐者然耶。余既藏之,又重宝之,传者无忽焉。古槜李墨林山人项元汴敬述。
吴升除了著录《王著千文》及历代诸跋的内容外,对于此卷的外观亦作了相当详细的叙述,如《王著千文》原卷为“砑色纸本,牙花带粉,高八寸,长一丈,乌丝栏,共一百二行”等,而宋跋(周越跋)书于“黄绢织蓝丝”上,元跋(欧阳玄跋)则书于和《王著千文》一样的“牙花笺乌丝”上。
安岐《墨缘汇观》亦著录《王著草书千字文卷》,“李文”已叙,此不赘言。唯《墨缘汇观》记《王著千文》共“草书一百四行”,但此处吴升则言共“一百二行”。此一歧异之处,乃是因为安岐将卷尾“草书千字文”五字,及后一行的款书“侍书王著书”五字亦算进去,故多了两行。
除了以上三书登录《王著千文》外,“李文”已提及《墨缘汇观》及《石渠宝笈续编》亦著录此卷,为了使读者能进一步了解诸书对于《王著千文》著录的情形,以下便是将五书对于此卷大略内容与外观的描述所做的比较。
四、周越书法周越书法评论:
在《王著千文跋》出现前,今所见周越墨迹有二,皆为拓本,一是跋王献之《洛神赋》,另一为跋怀素《藏真律公帖》。前者为楷书,跋于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后者为草书,跋于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按周越“草书精熟,博学有法度,而真、行不及”[67],“真、行尤入妙,草字入能也”[68]。
周越以草书精熟闻名于宋初,但真、行二书则没有草书来得有名,故苏轼才会有“草书非学聊自娱,落笔已唤周越奴”之叹[69]。《王著千文跋》虽为楷书,但作为周越存世唯一墨宝,亦足以让后人一窥宋初书法大家的风貌矣。
究竟周越此人在宋朝当时的评价,以及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如何,一直被后世研究书法者所忽视,如今借由《王著千文跋》的出现,我们似乎有必要对这位宋初书法大家重新定位,以还其应有的历史地位,并使来者能对周越有一真正的认识,以免重蹈前人覆辙。
身为周越之徒的黄庭坚曾言:“子发临书殊劲,但并使古人病韵耳!”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指出周越书法的优点和缺点。而作者根据典籍和墨迹对周越书风所进行的研究,认为可以用两个字来归纳周越之书:“劲”和“俗”。现分别讨论之。
《宣和书谱》称周越“落笔刚劲足法度,字字不妄作”,米芾亦言:
“周越书,如轻薄少年舞剑,气势雄健而锋刃交加。”周越书风以刚劲著称,此乃历代书法家公认之事实。若验之实物,则可发现古人所言不虚矣。今观周越《王著千文跋》,正如吴升所言“端严劲正”。而此跋乃书于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米芾《蜀素帖》相同材质的“黄素乌丝栏”之上。按黄素不如宣纸吸墨,故不容易书写,非笔力雄健者,必不能至,今日见周越此跋,更证明书史所言不诬也。
此外,今存陕刻怀素《藏真律公帖》,后有周越一跋,“笔势雄强飞动”,亦为周越书风刚劲之证。
若说“劲”乃周越书法为世所称之处,那么“俗”便是其书为人诟病之处。
身为宋四大家之一的黄庭坚,自承其学书过程曰: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耳。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74]钱穆父、苏子瞻皆病余草书多俗笔,盖余少时学周膳部书,初不自寤,以故久不作草,数年来犹觉滞祓尘埃气未尽。
黄庭坚将其早期草书带有俗气归罪于其师周越,此乃研究宋朝书法者所共知之事,且为叙述黄庭坚学书过程必引史料。但究竟周越书法俗不俗,则无人深入研究过,因此人云亦云,原为宋初书法名家的周越便因其徒的一段抱怨,而遭后世之人所忽视,甚至鄙视。此一情形,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周越书迹流传无几,以致后人无缘也无法对其书风有更深入的了解,此乃非战之罪,不能苛责。
但如今通过周越存世唯一书迹《王著千文跋》的出现,我们当对周越此人书风进行一番研究,以证书史所言之真假。
宋四家之中,除黄庭坚外,米芾亦曾习周越之书。据张丑《真迹日录》著录有米芾一帖,帖云:
余年十岁写背刻,学周越、苏子美札,自作一家,人谓有李邕笔法,闻而恶之,遂学沈传师,爱其不俗,自后数改献之字,亦取其落落不群之意耳。
米芾曾学周越字,由此可知。无独有偶,他亦不满于其师之俗。其后便改学沈传师,而原因乃是“爱其不俗”,换句话说,此即意谓他“恶周越俗”。
两位书法大家在自我反省学书的过程中,皆不由自主地反过来批判他们的老师周越,此一情形,在中国书法史上实属罕见。由此亦可证明,周越之书风确有可议之处。
宋人在批评周越书时,常将其和北宋另一书法家仲翼相提并论,如苏轼云:
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草书虽是积学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书。”此语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时亦有意于学,此弊之极,遂至于周越、仲翼无足怪者。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米芾云:
今人画亦不足深论,赵昌、王友、镡黉辈之可遮壁,无不为少;程坦、崔白、侯封、马贲、张自方之流皆能污壁;茶坊、酒店可与周越、仲翼草书同挂,不入吾曹议论。得无名古笔差排,犹足为尚友。
南宋的陆游则云:
仲翼有书名,而前辈多以为俗。然亦以配周越。予尝见其飞白大字数幅,亦甚工,但诚不免俗耳。
由以上三人所言可见,周越与仲翼两人之书在宋人眼里,皆为俗书矣。
天水一朝,非唯黄庭坚及米芾等人批评周越书俗,《宣和书谱》也开门见山地说周越“傥灭俗气,当为第一流矣”!周越的书法被评为俗,似乎已成定论,但为什么周越之书俗,则是作者下一步所要探讨的课题。
周越之书被讥为俗,恐有两个原因,一为周越写书喜作波折,二则为周越本人“胸次”不高。按今所见黄庭坚行草书法作品中,有一极为著名的特色:山谷运笔喜颤掣抖擞,捺笔多作“一波三折”。后人皆以为此乃山谷独创之技,但如今观周越《千文跋》,则不禁恍然大悟,原来长捺作一波三折之夸张貌,并非始自山谷,而是其师周越!按观周越跋文,有两个特色值得注意:一为“端谨有法”,二为捺笔呈一波三折之画。之所以称此跋端谨有法,乃是因周越跋文凡遇“太宗”“御前”等语则换行抬头。端谨有法是指跋文格式而言,至于跋文本身书法风格,则有一极为特殊之处,即第二行“进”、第八行“是”、第九行“遑”这三字之捺笔为一波三折,粗观此三字,则有笔法造作而不自然之感,太过矫揉而缺乏气韵,或许这便是周越之书被讥为俗气的主要原因吧!同为“一波三折之波撇”,但为何老师被讥为俗书,徒弟则成为宋四大家?
其关键乃在一“韵”字。山谷书法最重气韵,亦即所谓的“胸次”。胸次高者则为雅,胸次低者则为俗。胸次之高低和个人的道德和学问修养有极大关系,此亦宋四大家之所以为四大家之故也。黄庭坚吸收其师周越之长,而在其个人高度的道德学问艺术修养与标新立异的审美观之下,借由豪放纵逸、随意挥洒的笔势,破俗为雅,这便是师徒二人之所以际遇如此悬殊之故也。对于此点,清朝冯班之评可为至论,其曰:
黄山谷纯学《瘗鹤铭》,其用笔得于周子发,故道健。周子发俗,山谷胸次高,故遒健而不俗。
《王著千文跋》乃是周越存世唯一真迹,光从这点而论,此帖在中国书法史上已占有重要地位。此外,借由此跋,后世研究黄庭坚书法者,亦可了解山谷书风最大特色的“抖笔”“波撇”之师出何处。一帖具有双重历史意义,更证周越此跋之价值不菲矣。蔡襄是否学周越书:
宋四家中,黄庭坚与米芾皆曾学过周越的字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是他们自己承认的,但是蔡襄(1012—1067年)是否亦曾师法周越,则是一个较具争议的问题。最早提出蔡襄曾学周越字的是北宋的章惇(1035—1105年),其云:
吾今日取君谟墨迹观之,益见其学之精勤,但末得微意尔,亦少骨力,所以格弱而笔嫩也。使其心自得者,何谢唐人?李建中学书宗王法,亦非不精熟,然其俗气特甚,盖其初出于学张从申而已。君谟少年时,乃师周越,中始知其非而变之,所以恨弱,然已不料其能变之至此也。……元祐六年(1091)十一月五日,西斋东窗大涤翁书,时长至后一日也。
章惇写此文时距蔡襄卒时才二十四年,若以时代性而论,其言有一定的可靠性。但为何整个北宋时期,除了章惇之外,其他如苏轼、黄庭坚、米芾等书法大家,以及最拥护蔡襄书法的欧阳修,却从未提及蔡襄曾学周越字的记录?
事实上,翻阅整部《端明集》,只有一处蔡襄自言其书之师承,其《观宋中道家藏书画》一诗云:
……鄙意岂足多,诧语谁能兼;因思左宣献,载檄陪车帽。辱公知遇厚,表里曾无嫌;间复请笔法,指病如投砭。……按景祐五年(1038年),宋绶(谥宣献)出知河南府,时蔡襄任西京留守推官,权知洛阳县令,故为宋绶属官。蔡襄颇蒙宋绶知遇,故向亦为宋初书法名家的宋绶请教“笔法”。米芾曾慨叹曰:“宋宣献公绶作参政,倾朝学之,号曰‘朝体’。”而蔡襄便是其中之一。除了上述蔡襄自言曾从宋绶学习笔法外,他亦曾师法苏舜元(字才翁),此乃由黄庭坚所言得知,其《跋蔡君谟帖》云:
蔡君谟行书简札甚秀丽可爱,至于作草,自云得苏才翁屋漏法,令人不解。
近见陈懒散草书数纸,乃真得才翁笔意,寒溪寝室,待饭不至,饥时书板,殊无笔力。
山谷认为蔡襄“自云”得苏舜元之“屋漏法”是“令人不解”的,似乎婉转地表达了对其草书不满之意。既言“自云”,山谷所言当属可信才是。此外,叶模《石林过庭录》亦云:
君谟初在宋宣献公幕府,授以书法。苏才翁与君谟厚,亦以书相先。故二人卒以书知名。
故据史料记载,蔡襄学书师法者,确信可考者只有宋绶、苏舜元二人,但这并不代表蔡襄书只受二人影响,此亦为绝不可能之事。按蔡襄以学书兼擅各体、兼采各家独步当世,冠绝一时,苏东坡便曾说:
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力余意变为飞白,可爱而不可学,非通其意能如是乎?苏轼并为蔡襄评定优劣,指其:
行书最胜,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隶小劣。又常出意作飞白,自言有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
蔡君谟为近世第一,但大字不如小字,草不如真,真不如行也。